这话一丢,云舒尘才刚刚直起腰,林寻真的人影已经消失,估计已经退到门口等她。
卿舟雪将师尊摁了下来,又在原先的地方给她塞了个软垫。
“师尊,我先去了。”
云舒尘翻了个身,慵懒道:“你早些……”
估计是想说“回来”二字的。但鉴于今日云舒尘不慎被窗外的鸟吵醒,并非一觉天亮,困意格外浓重,还没说完便再次睡着了。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拿上佩剑,朝门口走去。
这一路上,林寻真异常沉默,似乎是因为——见证了云长老温婉成熟皮囊下的另一面。
这几日长老们一齐修缮太初境结界和护山大阵,这并非是轻松的活计。
举峰上下甚为忙碌。
林寻真送她到殿门口,便驻了足。
掌门并没有闭关,他在殿中抓紧时间打坐。
卿舟雪回来以后见他的第一面,总感觉这位自己一直瞧着的师叔,苍老了很多。
并非是容貌上的老去,而是一种疲惫正毫无知觉地侵蚀着他的骨肉。
这并非是好的征兆。
卿舟雪凝眉,她才刚进去,走路的声响难免惊醒了座上之人。
他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卿师侄,现如今你是何等修为了?”
卿舟雪自从修习无情道后,修为一跃千里。这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她便迈过了炼虚期整整一个大境界,修为在合体期上微弱地浮动。
这也就意味着,再跨一个大境界,她便与现如今的长老普遍修为持平了。
修道人越往上走,越是艰难——此条准则在她这里似乎已经不再适用。
听她言罢,掌门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同时他也释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也够格了……我亦能放心。”
他的面色肃然起来:“卿舟雪,本座欲立你为下一任掌门人。”
第174章
卿舟雪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并非主峰这一脉的弟子,将来便是要继承,也该继承鹤衣峰峰主之位。”
掌门摆摆手,他止住卿舟雪,“亦有这种先例,算不得稀奇。太初境历代掌门皆是剑修,并无旁系这种说法。”
他扶着座椅起了身,走得相当缓慢,卿舟雪见他抽出一把无锋宝剑——式样相当古朴,扑簌簌地甚至能抖落许多灰尘。但在他的手中,很快又变得新亮了一些。
掌门叹道:“我收的那几个弟子皆不甚成器。也是我平日里看着宗门,没留多少时间教导他们的疏忽。”
那柄长剑横在卿舟雪面前,悬停。
这是太初境历代掌门所执之物,比起一把好用的利器,它更像是一种权柄的象征。
“师叔,弟子驽钝,并没有这般活络的心思,难以堪此大任。”
卿舟雪没有接下,她垂眸想了想,直言:“其实林师姐更合适。”
掌门没有吭声,卿舟雪恳切道:“这些年她总是协助您,对于如何治理宗门得心应手,每一次宗门大比,救济灾民,各种事宜,皆能井井有条,而弟子只会练剑念书。”
“林师侄的确是个好孩子。”他道:“可太初境以剑宗发家……我不能破了旧例。年纪大了,或多或少也有些执念。”
况且这一段时日风雨飘摇,总是与流云仙宗产生摩擦。卿舟雪一来是天下仙门归心的剑魂之躯,二来修行水平已将同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自此观之,前途无量。
第一次见面时,这孩子年方八岁,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上,身旁挨着云舒尘。
到现如今时过境迁,又是多少度春秋了。掌门惊异于这些年她的变化,云师妹将卿舟雪养得很好,她渐渐拔高,青涩如旧笋衣一般褪去,沉淀得愈发成熟坚韧。
“你就接下罢。”掌门咳了起来:“……本座也该趁着这一段时日,将事事安排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能马虎,卿师侄……唯有交给你,我最为放心。”
卿舟雪能感受到他的期许,言语之中甚至带了一丝恳切。
兴许是上头投下来的一道目光虚弱却殷盼,压下了千斤的重量,卿舟雪避无可避,她的手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
她将目光投向那柄长剑。
手指虚抚过剑刃。
护佑山门与同道,境内的所有百姓——这是一份莫大的责任。
她能够担当得起么?
卿舟雪对此并无把握。
她缓缓碰住那冰凉的刃背,也正在此时,记忆的影子投在了这把宝剑上,如浮光掠影,飞得很快。
其中是各种模样的太初境……钟灵毓秀的,草木如茵的,喧闹活泼的,寂静无声的。
甚至是灵力凋敝之时,万木枯竭,寸草不生的荒芜景象——此刻也一一自剑身上映明了她的眼睛。
十指缓慢攥紧,她在这一瞬紧紧闭上双眼。
那柄悬浮的长剑最终被她接在手中。
再次睁开眼时,景象消失不见,卿舟雪瞧见剑锋上重新映出自己的半边脸。
还有一声掌门释然的叹息。
*
云舒尘知晓卿舟雪此去主峰所谓何事,掌门的意思,亦事先早已召集过诸位长老。
他是先前便有这个意向,这一次的重伤让掌门顿生危机感,不得不早日付诸行动。
当提到立卿舟雪为下一任掌门人时,云舒尘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丫头冷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坐在春秋殿内的情形。
当师兄问起她时,她反而是第一个摇头的。
云舒尘轻敲指腹,“我素知她的秉性,瞧见人多便不喜,自小又是个闷葫芦,不关心天下大事……非得将她拴在那座子上做甚?”
可惜,其它长老知悉卿舟雪不如她亲师尊透彻,反而一致引以为好。卿师侄遇事冷静沉稳,天资卓越,品性端正……掌门认为并无十全十美的人,她所缺乏的这些不算致命,日后操持着,很快便能学会。
今日卿舟雪蹙着眉头回来,显得有些异常缄默。
她没走几步,甚至未下主峰,便沿路碰上了林寻真。
林寻真温和地笑了笑:“恭喜。”
卿舟雪有点沉默,她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着林寻真的神色,其实能从这一句很轻柔的话中听出来,师姐并非真的很高兴。
兴许林师姐一直是个目标相当明确的人,她以中上的资质,成功在高手如云的内门出类拔萃,整个太初境都知晓她的名字,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起初她自发协助掌门,也是认为自己没有修剑的天赋,但到底抱了一份希冀,想让他瞧见自己的才能。
卿舟雪则从未想过此事,亦不会花这么多脑筋,一路安安生生地修道。
掌门终究还是更倾向于剑修,并没有破了此例。
林寻真不算怨怼,当时希望也不算很大,只不过曾经怀抱过,难免有一点点失落。
卿舟雪不怎么会安慰人,况且这安慰之言从自己嘴中蹦出来,更让人家尴尬。
她勉强和她聊了聊别的话题,两人便相当默契地告别。
终于飞回了鹤衣峰。
也唯有此处,才能让卿舟雪真正放松下来。
“回来了。”云舒尘现在已经清醒,正坐在亭内看经书,她瞧见徒弟向她走来,便将卿舟雪眉梢抹平,打趣道:“你还是没顶住那老头的压力么。”
“本座当时可是替你拦了的——”云舒尘故作可惜:“没拦住。”
卿舟雪瞧着师尊还在与她说笑,她也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如是也好。我若当了掌门,师尊便往上升了一辈。”
“嗯,听起来更老迈了。”
“……”
“对了。”卿舟雪在一旁倒茶,蹙着眉问:“掌门他这一次养伤,怎么多日过去,也不见好转?”
云舒尘的神色也淡了下来。
她轻叹一声:“这一段时日忙着修结界,当年太初境的结界是他布下的,无暇闭关,还得连轴转。拖来拖去,不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卿舟雪的手腕被扣住,云舒尘握住她,认真叮嘱道:“你日后当了掌门,莫要太负责任。若是劳累,或是被挤得没有时间修行,切记以自己为重。”
卿舟雪亦认真问道:“那宗门一堆事务,要怎么办才好?”
“长老又不是死的,得逼一逼。你不能太温和。”云舒尘垂眸轻抿了口茶,教她的持宗之道全然不同:“比方说黄钟峰的那位越美人,大概就是仗着掌门心好,不罚她俸禄,才会如此嚣张。”
卿舟雪点头记下:“……我以后还能撤了越师叔的俸禄?”
“她若怠慢理事,自然可以。”
“罢了。”卿舟雪开了个玩笑:“若是实在无力摆平,我便闭关躲事,大事小事,都交给师尊了。”
云舒尘正欲起身,闻言,一指便戳上了她眉心,抵得她头向后仰了一点。
“也亏得钟长老夸你孝顺体贴,真是瞎了眼。”
卿舟雪捂着额头默默地想,钟长老的这番话,兴许是……和他徒弟阮明珠相比而言,那并不算有失偏颇。
她正这般想着,天穹顶上忽然有何东西亮了一瞬。紧接着有一阵黑物扑簌簌如落雨般倾倒下来。
云舒尘的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出现在远离动乱的一边。卿舟雪退开几步,看着鹤衣峰的土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小坑。
师徒二人诧异地对望一眼。
待动静平息以后,卿舟雪握着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对着地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扒拉了一下。
竟是电焦了的鸟尸。
“刚才天顶上似乎打了一个雷。”云舒尘看着这晴空万里的模样,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异象?”
异象。
卿舟雪心中一凉,天道已经愈发混乱无序了么。
她将尸体清理了一下,全都充作了阿锦的食粮,撑得猫腹圆滚滚的。
云舒尘瞧着那地面不甚美观,于是伸手抬了抬,泥土重新趋于平整。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
才放松些许的卿舟雪,又不得不紧绷起来。
待到下一次与太上忘情见面时,她亦提点道:“你的速度兴许要快上一些了。”
卿舟雪修行起无情道来顺风顺水,合该是天性适合此类功法,已经足够迅速。
自今日起,她便要修行最后一个大篇目,也是最为关窍之处,忘情之道。卿舟雪将书本虚虚扣上,她看着对面的女人,却不禁问道:“你当年杀死自己的徒弟,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么。”
太上忘情沉吟片刻道:“兴许有罢。但是这一世已经过了太久,也不甚记得了。私情是何等滋味,我亦记不得了。唯一还能想起来的一件算是……芷烟,她的名字是我取的。”
卿舟雪闻言,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忽然有点怜悯起她来。
因为她从前也是这样的,活得空荡,虽在尘世,脚下却踏不着地。
而她至少此生真正懂得过一次,也曾拥有过一次。
云舒尘三个字,这一抹鲜明的色彩,如火炬般在她的整个生命里燃烧,整个世界都暖红万丈。
卿舟雪得以执着此火,无悔地走入余生的漫漫长夜。
第175章
浅金黄的花鸟屏风后头,女人的身姿若隐若现。
卿舟雪坐在床上等她沐浴完,她静静凝视着那个影子。这几乎无关情欲,就像赏月一般,披着一层凡人对朦胧美的神圣向往。
她似乎已经弄干了发,影子也朝边上斜斜晃去。
在民间骗吃骗喝的低阶修士,不乏有剪纸为物的一些小把戏。
当云舒尘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卿舟雪也想起这样一个戏法。将美人的画像剪下来贴在墙上,吹一口仙气,便真正从里头掉出来一个嫦娥。
此嫦娥浑身都带着湿润的香,毕竟刚刚洗完。她赤足走到卿舟雪身边,忽而俯身靠向她。
卿舟雪的鼻尖又被她的味道笼罩。
云舒尘坐在了她旁边,与她靠得甚紧,随手攥起徒儿乌黑的一缕头发,她缠在指上无所事事地饶了三周。
“要睡了么?”
卿舟雪温顺地嗯了一声,“睡吧。”
然而真的要睡下以后,卿舟雪感觉她靠过来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已经蹭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这一月以来,卿舟雪不想在意乱情迷之时露出破绽,每晚都佯装修行乏累,早早歇下。
但总是这般,会惹人伤心。
薄如蝉翼的一层亵衣,拢得很松。
云舒尘抵着她的上唇,“今晚还累?嗯?”
嗯……
这个时候不要说话。
理应吻她。
卿舟雪循着记忆中的影子,仰头衔住那一段软香。
她能感觉到呼在脸上的吐息骤然急切,方寸在这一刻微乱。
薄衣底下,滑腻柔软,她掀开一探,这果真是最后一层。
云舒尘感觉她极尽温柔,如和风细雨一般,处处都能照顾妥帖。
只不过,也太四平八稳了一点。以往卿舟雪虽也不是急躁的性子,不过在偶尔的一些呼吸声中,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隐约失控。
但此次不同,她似乎顾虑重重。
云舒尘的心思敏感,七窍玲珑,间隙中,她抚上卿舟雪的脸,将呼吸慢慢放平:“有心事?”
卿舟雪的目光很清明,这样的冷静搁在床上,的确有些奇怪。她亦知晓,于是垂下头埋在云舒尘颈间,轻声道:“不算太有……有些紧张。”
云舒尘一愣,忽地一下笑出声来:“紧张?卿卿是第一次认识我么。”
卿舟雪埋在她颈间不愿抬头,任她如何抵也未能将她下巴揪开。云舒尘试了几次,笑容渐收,她眉梢微蹙,顿了良久才道:“近日看你清心寡欲得很,不愿就算了。”
两人重新歇下,卿舟雪攥着她衣裳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
她向前伸手,搂紧了云舒尘的腰身,和她抱在一起。
身体的热意暂未褪去,云舒尘尚有些睡不着。卿舟雪躺得偏下一下,正好将头靠在她的肩。
云舒尘垂眸瞧得久了,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自她精致的眉骨,一直刮蹭到鼻尖。
倒不是觉得卿舟雪移情别念,至少现如今抱她的动作依旧温情。云舒尘只是在想,兴许这么多年过去,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人,到底是有些腻了。
但这一日也太快了。这般想着,她心底略有些不安,收回了手,而后又闭上了眼,开始思索对策。
前一段时日,的确太粘糊了些,也许这样并不好。
一室寂静之中,卿舟雪的声音在身侧再次响起:“师尊,我没有不愿意。”
云舒尘被推着转了一圈,她顿感背后压了几两软物。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吻便落在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