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忧虑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毕竟她那一堆师叔们就没一个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的。
除却这些,兜兜转转,云舒尘更怕她怨自己。毕竟那傻姑娘满心欢喜地拿着星燧冲她来,却被一掌打飞,卿舟雪错愕而茫然的神色,同样如一根利刺一般,扎进了云舒尘的心里。
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她不能带着卿舟雪回魔域生活。
卿儿是天生修仙的命,魔域不会真正接纳她。顶多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对她勉强保持礼遇。
可倘若自己一朝渡劫不过,就此陨命……卿舟雪既回不了仙家,也融入不了魔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
到时候,谁来护她?
云舒尘想到太初境,到底还是放心许多。
梵音见她面色不好,便轻巧地转了个话头,“姨母,你让我们去寻的大乘期妖兽的内丹,这……我们只寻到了修道人的内丹,可否能替代一二?”
修道人的内丹?
业孽又添一重。
这倒霉外甥女怕不是想让雷劫将她劈得更死一些。
云舒尘摇了摇头,面色愈冷。
梵音咽了声,她不知云舒尘为何要这内丹,又不知自己讲错了什么话。总之姨母的心情阴晴不定,大概不是因为打仗,而是那小仙子没有在她身侧的缘故。
那女人心情不好,连带着自己也活得谨慎微小万分。
梵音默默走了出去,她脑瓜子飞快地转着,心里想着:不然去太初境,将那姑娘抢来就是了。
这个主意一起,立马被打消。
剑魂哪里是那么好抢的,她做不成,也没必要再挑起太初境的怒火。
既然抢不成,又该如何是好。梵音兀自走了几圈儿,忽然一拍掌心,反正……反正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云舒尘当夜又失了眠,她才刚刚酝酿起一丝睡意,忽然感觉有一双柔荑抚上了自己的肩。
她翻了个身,被打扰清梦的愠怒还未消散,便对上一个美貌的魔女。被云舒尘幽幽地盯着,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怯,软声唤了一句,“大人生得真好。”
下一瞬,房门大开,而后是嘭地一声,紧紧闭拢。里头失魂落魄地滚出来了一个人影。
云舒尘将自己蒙在绵软的被褥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将别人身上的味道驱散,而后才能在半梦半醒中挨过这漫漫长夜。
偶一静下来,便能念起许多久远的事情。她的。卿舟雪的。她与卿舟雪的。桩桩件件化为了铜豆,每想一次,便往心盘上扔一颗,撞得某个角落哐地一声响。
她靠数着这事儿度日。
可能是觉得大有可能命不久矣——在死生面前,能否推翻流云仙宗,或是揪出那位老祖宗探查当年的真相……
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事,云舒尘甚至提不起兴致来。
她甚至恍惚地觉得,曾经重重拿起的,到如今黄粱一梦醒,皆已经轻轻放下了。
只不过,还是想再看一眼她。
云舒尘捏紧了手中的被褥。
就一眼好了。
*
这日夜里,她掠过魔域的重重地火,闯过风沙,又跨过终年积雪的北源山,绕过了此刻硝烟四起的流云仙宗,终于止步于太初境前。
晚风之中的鹤衣峰,像是矗立在江边的一只仙鹤,半身霜雪洁羽,半边暗色大氅。
云舒尘落于峰上,脚步很轻微,几乎是无声的。
她能感觉到卿舟雪的气息,近……相当近了。
徒弟不在最大的一间卧房,似乎躲在了许多年前,她自己挑的那件小屋子里。
云舒尘走到门前,手心柔和地覆了上去,她微微一笑,里头灯火都熄灭,想必卿儿是此刻睡得正熟。
她怀揣着一点小心将门推了一下。起初,云舒尘还以为是用力太过轻微,那房门纹丝不动。
她一愣,再抬起手。
其上的一道结界稳当当地禁锢着,将外头和里头分隔成了两片天地。
云舒尘的手抚在门的雕花上,僵了片刻,又从那木板的缝隙之中抽出一卷长信。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手微微发颤,将其展开。
卿舟雪的信向来简洁,鲜少如此啰嗦。几些个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似乎随时都要将这一片薄纸撑爆。
云舒尘捏着信纸的手骤然缩紧,而后又慢慢地将那一褶皱处理得平整,像是抚着情人的面庞。
直至,终究是平平整整了。
她的手却有些无力地垂落。
云舒尘将背靠在门上,捏着那封信,缓缓滑坐下来,就在阶前。贸然出关会致使根基损伤,她想着今年怕是见不着她了。
这夜零星开始落雨,滴滴答答,淌到阶前,云舒尘靠着那门,竟觉得困意袭卷而来,她浅浅地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脚边已经盈了一汪水泽。
此刻天边已经有一线微明。
她呵了口白气,适才觉得冷透骨髓,睫毛上都已经凝了层冷霜。
她无意垂眸看去,那一方积水如镜,映出来自己此刻的模样——这张脸历经了五百多年的春秋,依旧风华正茂。
只不过云舒尘却瞥见了一丝银色,她捻起那一根头发,将其拽了下来。
一线青丝,已经白如霜雪。
云舒尘的呼吸顿住。
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连忙凝出一方水镜,朝着眉梢眼角仔细瞧了个遍,遂捧起半边脸,像是着稀世珍宝一般,目光略有些慌乱地逡巡着,瞧见眼尾似乎有一条细纹——顿时感觉到了一丝窒息。
其实只是水面的涟漪。
待到涟漪归于平整,容颜依旧如昨,肌肤柔嫩如初。
云舒尘渐渐冷静下来,她一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愣然放下手,又想起方才卿儿轻描淡写落下的笔墨。
“我出关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云舒尘站起身来,浑身酸疼,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在脑中飞速想着其它可行的法子,现如今再寻妖兽内丹已是奢望,正巧再去问问柳寻芹。
不管如何,她想等到她出关那一日。
她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便如信中所言,寻了柳寻芹一趟,也不知徒弟能留给她什么。
柳寻芹瞧见她,却并不意外。仿佛云舒尘从未从太初境出去一样。
她听明来意,便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盆瓷器,其中悠悠盛着一朵莲花,鲜红如血。
“问仙大会。你徒弟赢下来的绛心莲,她说是要留给你的,放在我这里养了一段时日,长势尚不错。”
“绛心莲?”
云舒尘对于灵植的探究不深,这名字隐约有点熟悉,卿舟雪应当在她耳根子旁念叨过几遍。
但是她那时身体差不多好了,也没有什么别的隐忧,故而没有太放在心上。
柳寻芹看着她,神色依旧淡淡:“那孩子努力了这么多年,披荆斩棘才换来的莲花,你总不至于一概不知?”
第161章
云舒尘不算一概不知,但是她的确没有过多注意。临到此刻,绛心莲医死人活白骨的传说却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她一愣,捉住了一线生机:“此物能否抵一颗大乘的妖丹?”
柳寻芹自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她拢了拢衣袖,并未着急回答她,而是问道:“你怎么了?”
云舒尘三言两语将其揭了过去,待到听完她算卦那一事,柳寻芹的神色微凝,又听到她将渡劫的丹药喂给了卿舟雪,这时候柳寻芹的面色已经相当难看。
“无怪乎卿舟雪闭关前还问过几位长老,为何体内修为莫名其妙上窜了一个大台阶。我们皆无从解释,只以为是剑冢的机缘,未曾料到是你把渡劫的丹药给她吃了。”
“云舒尘,你嫌命长?”
柳师姐又是一副看死人的神色。云舒尘不自觉偏开了眼神,而后想起什么,又直直对上她。
柳寻芹神色冷淡,低着头缓缓吐了口白烟。她将手上的烟管略有些烦躁地转着,半晌不再言语。
云舒尘轻叹一声,暗地攥住了她的衣袖。而后往这边松松拽了一下,语气柔软下来:“这次是没办法,以后再不会了。师姐,你想想法子好不好?”
柳寻芹一顿,她嫌弃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但却莫名想到了几百年前的一个片段。关乎云舒尘的。
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少女,苍白着一张脸,也是这样松松拽着她的衣袖不让走,眸光泫然欲泣,低声道:“师姐,我不想就这么死了,你想想法子可好?”
柳寻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医术远不如现在精湛,云师妹就喜欢给她出难题。好不容易现在没什么疑难杂症能够难倒她了,云长老却还是能让她气血一下窜三尺高。
面前女人精致的眉眼和那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重合起来,柳寻芹一时也无话可说。
她又吐了口气,妥协地坐了下来,道:“绛心莲虽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但是你要靠它撑过雷劫……你自己的雷劫有多厉害你心里清楚,把握不过五成。”
“五成?总比没有好。”
云舒尘嗯了一声,但柳寻芹忍不住强调了一遍:“不过五成。”
她蹙着眉,“你告诉卿舟雪了么?”
瞧那女人神色,便是半字未提起。
云舒尘垂眸道:“我若真回不来,她知晓也是平添愧疚,这本不该的。”
柳寻芹道:“她的体质特殊,可为你挡雷劫也说不准。”
“没用的。”云舒尘闭上眼,“自道理上来看,卿儿她不受雷劫法则束缚,故而我们能够替她护法。但我并非如此,旁人不能助我,只能独自面对。”
“不试一下如何能知?”
柳寻芹的态度与她平时捣鼓各种草药一致——不管有用无用,总之先尝试,再观其它。
“试一下?”
云舒尘睁开眼,“于我而言只是试一试。于她而言,她兴许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身旁,骨肉焦烂,化为灰飞。当日在剑冢,她本就有些入魔之兆,如此一刺激,我担心她会……”
柳寻芹沉默片刻,而后道:“一身道基俱毁是么?”
正在此刻,药庐之前的几缕光线,却悄然淡了下去,与周遭融为一体。
柳寻芹一愣,她将窗户推开了片刻,抬头一望,大片的阴翳自远方聚拢而来。
雷劫将至?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柳寻芹将窗户关上,回头一看,云舒尘站着的那处,已是空空荡荡,不留半片影子。
而她桌面上搁着的那一盆瓷器,里头只剩下了水,莲花被人自根茎折断,一齐带走。
*
云舒尘抱着那朵莲,一直飞到太初境郊外才落地。
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却突然发现,这正是卿儿当年顶着天雷舞剑之处。
自重重劫云之中,她的心反而静了下来。依稀看见了某个白衣孤冷的少女,一个人自顾自地练剑,专心致志,身后来了人也恍若不觉。
云舒尘本是想要驻足于此地,此处并无人烟,并不会伤及无辜。
她手里拢着那朵红莲,轻抚着柔嫩的花叶,心中却有如灵光一现,自此有了计较。
那雷劫尚远,自己还能再走一段。而卿儿在剑冢杀人太过利落,那几个死时只不过一瞬,真是便宜他们了。
云舒尘冷冷一笑,她再次乘风而起,衣袖翩然,引着那劫云转了个向,直冲流云仙宗而去。
流云仙宗依旧悬于高空,耸立于九州之巅,但已经不复当年气派,边界的浮石似乎都缺损了一块。偶有几处冒起滚滚浓烟,似乎也已经无人管辖。
此乃天下第一大宗,本不至于如此狼狈。
不过当日流云仙宗掌门人,和随同的几位长老,连带着一群内门弟子,皆葬身于剑冢之中,元气大伤,还未恢复过来。
而后魔族乘虚而入,太初境前来声讨,这几日一直没个消停。
偌大的广场之上,新立的掌门心有戚戚,他名杜仁,实力约莫大乘初期上下,此一番奉命于危难之间……面对眼下,他根本无力回天。
掌门杜仁万万不想要这千年的基业,就此断在了他手上。
于是他每日隔三差五就去请示太上忘情老祖,恳请她早日调养好身体,出来应战——这是流云仙宗最大的底气。
然而那底气总是说:不急。
不急?!
杜仁险些崩溃,他眼看着战火自下头烧到上头。
本就势弱的徐家居于北方,靠魔域较近,已经彻底被魔族攻陷,而南边还有太初境打着公道的旗子来步步紧逼。
太上忘情已经出关,只是闭门不出,她的寝居前,齐刷刷跪了一大片徒子徒孙。
顾若水为首,她低着头,已经在师尊门前跪了一日。
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她起身再去禀报掌门,结果被又急又气的掌门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顾若水默默挨着训,听得久了,也不禁蹙眉。这掌门不敢说老祖坏话,一通脾气便全往她这个亲传弟子身上撒。
不过师尊她为何……
顾若水平时与太上忘情也不算亲厚,自此说不上什么话。
掌门的斥骂声响在耳旁,顾若水的思绪却渐渐飘远,她的余光看见流云仙宗上空的结界破裂了一块,扭头看去,却瞧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错愕地睁大眼睛。
那不是卿舟雪的师尊,云舒尘么?
那女人才刚脚尖点地,四周的流云仙宗弟子已经纷纷拔了剑,碍于她的修为,一时无人敢直接上前赐教。
云舒尘抬起手,示意他们将剑放下。
莫非是魔族想来议和?
杜仁停下了训人,他想到这种可能,一时大喜过望,觉得万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轻咳一声,刚欲开口,却发现她又离地而起,几步踏上了流云仙宗的主殿屋檐。
此刻日光散开,照得主殿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像是龙鳞一般夺目。
云舒尘巡视一周,似乎觉得已经了无遗憾,她自一片光曦灿烂之中,缓缓盘腿坐下,一派气定神闲。
“这是何意?”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云舒尘慢慢阖上眼睛,平静道:
“机缘已至,借道友的天宫渡个劫。”
渡劫?
杜仁傻了眼,大乘期在此渡劫,流云仙宗这片地盘还能不能要了?
他们一时阵脚大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大片乌云跟着云舒尘飘过来,整个流云仙宗陷入一片遮天蔽日的阴霾。
无人敢上前赶人。
那雷劫盘桓在云舒尘头顶,自幽暗之中亮出几道明亮的纹路,似乎随时都能劈下来。
宛若一张拉满的弓弦。
一时狂风大作,呼啸之声自远方响起。云舒尘的周身陷入一片昏暗,主殿上如龙鳞鲜艳明媚的瓦片也敛起光华,暗淡如灰,在风中全部竖了起来,甚至还有几片被卷落,飞向远方。
杜仁已经来不及阻止雷劫降落,他只好转头对顾若水喝道:“小顾,领几个人,速带着诸位弟子撤退!”
顾若水连忙点头,她顶着几乎能把人掀翻的飓风,来来回回了几趟,引着师弟师妹们御剑朝远处飞去。正在风里横冲直撞间,她神色一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喊道:“你们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