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家经此剧变,一时都未回过神来——那流云仙宗的大师姐,顾若水又是怎么回事?
剑魂在修道之人的心中,尤其是剑修的心中,一直皆是引路明灯一般的存在。
当真是她么?怎会如此残暴?
满地的尸骸残骨,乃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星燧落入卿舟雪掌心,更由不得他们不信。
此刻听着这対话,他们才纷纷明悟过来,原来真是魔族一些邪门歪道,蛊惑人心的法子。如此一番,符合诸位仙家的心中所念,也不管有理没理,顿时讲得通了。
他们的愤慨还来不及対着卿舟雪发,便通通转移到云舒尘身上。已经有人质问道:“她不是你的徒弟?竟也下得了手?!”
云舒尘闻言,也只是一笑了之,“若不是为了剑魂,为了如今这一遭,谁会收养她?”
卿舟雪的心口猛然顿了一下,一半是受伤打出来的,一半是因着云舒尘这番话,她此刻气血翻涌,心绪震荡,似乎想再次运功,但还未起步,却又在越长歌怀中吐出一口血。
云舒尘最后凝望了太初境的同门一眼,目光端然不动,而后叹息一般收回。
不知为何,她偏偏没有看卿舟雪。
如此,再无顾忌。
卿舟雪看着那个身影混入人群,师尊举手抬袖间,盖天的气浪自周身震开,又不知送了多少人去见阎王。她此刻完全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接近者悉数肝胆俱裂地仰躺在地,余下宗门的长老修为皆不如云舒尘,大都惧她三分,连连后退,果然倾尽宗门之力,也未将她拦住。
云舒尘直接震碎了那道裂隙。
她的身形化万千光点,自其中穿梭而去,决绝得毫无留恋。
那些光点映亮了卿舟雪的眼瞳,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挽留着什么。
然而,光影如蝶群一般散去。
未给她留一丝尘灰。
第159章
“若不是为了剑魂,为了如今这一遭,谁会收养她?”
师尊俯瞰着诸位仙家,她说话的神态还是如往昔一般,温和却矜傲,似笑非笑。
她看向自己,“毕竟你从小到大就只会给为师惹麻烦,哪怕有意无意,一次又一次地拖着别人身陷险境。不是么?”
“开完剑冢,拿掉星燧。”卿舟雪听见自己低声道:“我是不是就没有用处了?”
女人轻笑一声,反问道:“还有何用?”
失重的感觉突如其来,卿舟雪再次蹬了一下脚,自梦境中跌落。
她睁开眼睛,浑身又是冷汗涔涔,一摸身侧,空空荡荡,已无熟悉的九和香味,卿舟雪心中戚戚,忽然陷入一种惊慌之中。
——师尊?
肩头被摁住,另一女人淡淡的嗓音响起:“少思少念。”
卿舟雪的视线朦胧了一瞬,万物自重叠之中渐渐回拢。她看清了那张脸,是柳寻芹。
还有另一张颇为美艳的,正是越长歌。
她顿时明白了什么,被扶着坐起来,心中一片怅然。
自云舒尘夺走星燧以后,已过了几日。
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灵素峰,甫一睡下,便会陷入一些深深浅浅的血色回忆。像是水边的淤泥,伴随着她行止多步,轻易摆脱不得。
越师叔的声音响在她耳旁,“小卿儿,你只管静心修炼,莫要担心云舒尘。她早早把魔域那边的路铺好了,想必是已经料到如今这一日。”
卿舟雪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去小西北幽天。”
她翻身下床,却被柳寻芹一指抵住:“在你道心稳固之前,何处也不能去。”
卿舟雪置若罔闻,她拿开柳寻芹的手,揪起衣物,急匆匆下床。
她才刚走一步,便驻在了原地,整个人宛若雕像一般凝结。
在医仙的牵制下,她的手指微微抬起,一点点松掉了那件衣裳。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衣裳滑落在地,而自己不受控制地挪了回去,如提线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躺回了床上。
哪怕她运起浑身的灵力想要与她抗衡,但此处并非剑冢,卿舟雪奈何不了柳寻芹。
每一块肌骨,在极力撕拉间,都引发了深自神魂的剧痛。
她和她倔了半晌,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抿着唇盯着她。
柳寻芹也放下了手,语重心长道:“自从剑冢回来,这几日你昏睡之时,浑身灵力动荡,已有走火入魔之兆。再一多思,严重可致道基俱毁。”
卿舟雪看着一旁桌上跃动的烛火,“我要静养几日?”
“最好这一年都不要有什么动静。”柳寻芹面无表情地讲完,卿舟雪则彻底陷入沉默。
柳寻芹看着她起伏不定的呼吸,瞥了一眼越长歌,给她在心内传音道:我不会安慰人。你去和她说。
越长歌一愣,回道:
我该说什么?我说得再多也比不上云舒尘一根头发丝。
柳寻芹蹙眉:要你何用。
越长歌险些炸裂,她瞪了柳寻芹一眼,结果柳寻芹转身离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卿舟雪的眸光没有动,一直盯着那撮小火苗。直到眼睛被灼出一块暗影,再挪开时,看东西也不再分明。
“师叔。”
越长歌回过神,低下头去,连忙握住了她的手,“嗯?”
卿舟雪平静下来:“师叔,你放我出去。”
越长歌一挑眉,“柳柳说一年就是一年。有什么话,你先想想,多候一段时日不好吗?”
她站起身来,“况且,某个老祖宗终于被逼出关,流云仙宗和魔域已经开战,现如今外界一片动荡,你师尊现怕是忙得焦头烂额,她不一定——”
门忽然又开一线,柳寻芹侧过半边脸,冷冷道:“你与她说这些做甚?闭嘴。”
越长歌一愣,将后头的话吞了下去。对上卿舟雪错愕的眼神,她自知失言,摇了摇头,“是了。你先管顾好你自己。”
师叔们的身影来来去去,卿舟雪的注意力已经无暇管顾。
开战?
太上忘情出关了?
她愣了半晌,而后缓慢地阖上眼睛。
倘若她尚未猜错的话,师尊和钟长老他们演了一出戏。
将过错全往师尊身上堆,而尽可能地将她撇了个干净。
没错,她是剑魂。
放眼天下修道之人,剑宗这一脉较为普遍。
而剑魂于他们而言,于天下千千万万修士而言,至高无上,永远是斩恶诛邪,匡扶正道的存在。
无论多么拙劣的谎言,只有有人编排出来,仙宗之人总是无条件地倾向于她。
可是分明……分明有别的法子——剑冢那一处甚为幽闭,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那便无人会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
……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
这句话像是魔音一般,灌入卿舟雪的脑海。
名声有什么好在乎的?
哪怕一起被诸位仙宗追杀,到时候……总能,总能有法子的。
她不该杀人的……她害了师尊。
不,也不是她的错,是流云仙宗……是他们先动手的。
要是都没有了,那便彻底干净了。
白茫茫一片的……干净。
柳寻芹时不时过来顾看一下她的情况,偶有一次,却发现卿舟雪面颊上已生了一层冷汗,她坠入冥思之中,眼睛闭得极紧,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她连忙一把拍醒她,卿舟雪骤然睁开眼睛,里头氤氲着的冷冽,宛若冰刺一般。
“卿舟雪!”
她浑身一个激灵,眸光定定地看着柳寻芹,又缓缓阖上一些,最终轻柔地完全闭上。
手上攥起的力道也退潮般散去,卿舟雪恹恹地躺在床上。
柳寻芹目光微凝,她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地缓步走着,似乎是在考量。
她沉吟了一阵,“你现如今心中有何抒不平之郁。”
卿舟雪刚欲开口,柳寻芹忽然靠近了些许,“在修仙界过得不如意,这缘由究其根本,也只有一个。你可知是什么?”
卿舟雪安静地看着她。
“是不够强。”
柳寻芹道:“你的确是个天才,可惜太年轻了。那些老一辈修行者并不会比你好上多少,但只要和你相差无几,这横亘着几百年的光阴,便是鸿沟。”
“不止你不够强。”
柳寻芹长篇大论时习惯点燃烟斗,她抚着上头金色的花纹,淡淡道:
“他们也不够,我们亦不够。所以这世上有了抱团的人,也有了宗门,自此也分了仙魔各道。常年如狼犬一般相互撕咬,只为了几块肉骨头。”
“倘若你有足够的实力,卓然于众人,此一切……”
柳寻芹思索片刻,“至少现如今,一切都迎刃而解。”
卿舟雪的手不自觉蜷起来。
以往云舒尘总是这么强调,说怀璧其罪,嘱咐她好好修行。卿舟雪虽然没有忤逆过她的意思,但是……但是从未发自内心地觉得严峻过。
她从前被宗门护得太好,直至出门,才知武陵没有下一个桃花源,世间亦不会有第二个太初境。
卿舟雪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重新闭上眼,人一时睡不着。
但是思绪却于混沌之中,拨开了明晰的一道天光。
*
柳寻芹再度走出房门,留下一片寂静。她才走几步,迎面便碰上了越长歌。
越长歌站在树下的阴翳处,闻声回眸,她的目光先是瞥了一眼屋里头,又跳回柳寻芹身上。
“卿舟雪现如今的状态,你还要诱导她继续修行?”
“总比无事可做来得强。”
越长歌叹了口气:“不愧是你。”
柳寻芹蹙眉道:“依眼下这般,她唯有一直向上走,直至九州之巅,才能保全自己。”
主峰的钟声响了一下,在云层风声之中空灵地荡开。牵引得近处的树叶也开始随风颤动。
柳寻芹和越长歌相视一眼,一齐飞起。此钟一鸣,一般是掌门有要事与诸位长老商议。
她们二人走入春秋殿时,来得尚迟一些,掌门和余下几位同僚,已经正襟危坐。
“这几日,太初境收到的来信很多,堪称堆积如山。”掌门顿了顿:“多是亲附友好之意。”
“不出意外,很明显是为了卿师侄。”
现如今真正的剑魂落在太初境,致使这一大片仙宗的心都有些动摇。曾经他们依附于流云仙宗,现如今这一看,太初境更加未来可期。
“关于关维清上次囚禁卿舟雪一事,”掌门叹了口气,“他这一举足以引发公愤,此事不能轻易放过。虽然证人已经死绝,但是这些时日,好在有蓬莱阁相帮……”
他抬了手,“请小阁主进来。”
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走了进来,她袖上漾着层层鳞纹,以金线织造,项上戴着珊瑚宝石,流光溢彩,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蓬莱阁的小阁主——李观沧,当年与卿舟雪有过几面之缘,亦在鹤衣峰小住过一段时日。
她当年随着李潮音打道回府以后,没过多久,又去了流云仙宗游学,做了个挂名弟子,修习道法。
那日也是相当巧合,她正在宗内闲逛,钻进了一条小道,不慎瞧见一队鬼祟人马——捆着个昏迷的白衣女子,正匆匆忙忙地走过。
李观沧总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长得太像卿舟雪,但她离得太远,一时也看不分明。
她便顺手用留影的法宝记了下来,悄悄藏在了身上,谁知这误打误撞,竟真的发挥了妙用。
李观沧将那留影的珠子取出,催动术法,让诸位长老看得分明。
他们皆是看着卿舟雪长大,打跟前从一个小团子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哪怕一片模糊的剪影,也能立马认出无虞。
越长歌笑了笑:“小阁主真是机灵,有此证在手,这下可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帮了大忙。”
李观沧勉力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压着声音道:“和太初境的生意也做了这么多年,举手之劳。”
她丢下这一句,放下珠子,有些匆忙地走了。
“的确帮了大忙。多了个讨伐的由头。”柳寻芹面无表情地戳破了大家心中所想。
一时这大殿上百般寂静。
“现如今流云仙宗在与魔域打斗,焦头烂额,我们再去掺一脚,这立场……”周长老轻咳一声:“似乎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也不知仙道同盟会如何作想?”
“话是如此说,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长老们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掌门。
沉默片刻,掌门颔首道:“太初境和魔域并无干系,也无勾结。”
“只不过时候恰好撞在了一起。她们打她们的,我们自去讨伐我们的。”
“这不能说是一回事。”
他肃然道。
第160章
伽罗殿内。
云舒尘倚在一方贵妃榻上,面前摆着一盘葡萄,她缓缓地剥着,指尖上沾着些淡紫的痕迹,像是伸在晚霞中蘸了一下。
梵音正坐于殿中,详议此次战局。她每说一句,便顿一阵子,见云舒尘没什么异议,才继续往下讲。
云舒尘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梵音掩住眸中的讶然,她悄悄朝她那姨母脸上瞧了一眼。
云舒尘半阖着眼,一派娴静,面上既没有什么不耐,也没有什么不满。梵音甚至感觉她就是在走神,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只是剥着她的葡萄,剥完了又不吃,丢在另一小碟里头。
姨母意志消沉已有几日,诸事不问,也不知何时能够好转。梵音苦笑一声,她却还在这儿收拾局面,面临着最为势大的第一宗门。
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虽贵为君王,现如今就是那个火上冒油的小太监。
待到众人皆散去,梵音坐到她身旁,试探地问道:“姨母,你此番回来……那位呢?”
云舒尘眸光不动,“哪位?”
“太初境的小仙子。你的徒弟。”梵音在心里头补充道,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
云舒尘将葡萄放下,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她懒洋洋地阖上眼睛,却眉梢微蹙,“太初境的小仙子,自然待在太初境。”
她面上一派淡定,实则这几日一直处于反反复复的煎熬中。
她疑心自己打她那一下,似乎打得重了,又像是打得偏了,不知有没有伤到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