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一下子松了口气,她将笼门打开,将它从树枝上摘下来,抚摸着羽茸茸的一小团,方才的隐忧渐渐被抛在脑后。
这小东西果然很治愈人心。
譬如两只手捧着,用拇指摁上胸羽,再一点点地匀着力气打着旋儿揉开。
捏住柔若无骨的翅根,爱不释手地盘个半天,这时便能感觉到团子的放松与随和。
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唧。
卿舟雪用温凉的手心揉搓着它,感觉它似乎便鼓了一点,兴许是刚才终于吃了食。
那只银雀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她。
“你这神情,怎的有几分像她。”
卿舟雪一指抚点点它的头,又浅浅一笑:“怕虫这一点,竟也有些像她。真奇怪,还有这样的生灵。”
那小雀忽然僵住,一动不动。
它任由卿舟雪将它放到被褥的一处缝隙之中,而后灯火尽熄,站在床边的女子脱了衣物,盘腿上床,又揉搓它一阵,直至心满意足,这才安然躺下。
“每日只看着你,心里空荡荡的。”
卿舟雪侧着身子,将那团白色放在视线中央,慢慢阖上眼睛:“此种感受,我在她那年外出访友时才头一次体悟。这便是想念么?”
卿舟雪又喃喃自语道:“我真是想她了,看只鸟儿都觉清秀。”
第145章
相思像是在心口上突然噬了一个小洞,缓慢地延长着岁月。
这一年很长,卿舟雪每日将自己投入至暗无天日的修行之中,才能让山下秋黄的树叶凋零得更快一些。
金黄色遍布人间。
一场北风起,寒冬又至。
问仙大会还有一日召开,外头的天气出奇寒冷。不过流云仙宗之内,永远四季如春,是一副生机勃勃而又死气沉沉的样子。
卿舟雪攥着手上传来的信纸,一行行读过去。
没有署名,也无日期。
写时应当很赶,多处勾连。
卿舟雪将信纸卷起,心中虽然略有点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定是一场苦战,只能保证不出人命,场面却难免血腥……若说有可能,她反倒不愿让云舒尘瞧见自己头破血流的模样,哪怕只一瞬。
师尊定然要记很久。
她写了一封回信,交给那只小银雀,看着它的身影扑簌簌弹起,最终消失在日空之中。
卿舟雪立在浮石边沿良久,她将底下满地霜雪收入眼底。
无波无澜地来到了第二日,流云仙宗的最大的一个擂台已经开放。该有的气派一个不落,锦缎全部升了起来,在微风之中招展晃动。
卿舟雪与同门来到会场时,已经乌压压一片人海。哪怕流云仙宗地势平坦开阔,亦挤得有些勉强,还是有一部分弟子御剑飘在了空中,企图占一个好位置。
所有门派的长老,凡是前往者,不会挤在人堆里。此刻他们应当是聚集于主殿,有类似于映天水镜的法器投影。
赛制依旧是传统的抽签,抽完以后按顺序来分。
每人只可佩戴本命的兵器,灵宠之流禁止参赛。除此之外,这一年于流云仙宗境内炼制的丹药,在上报核查之后,也可以适当携带。
季临江飞于高空,此次大会由她主持与监督,她将规则三言两语提点过去,便二话不多说地宣布开始。
看在白师姐平日积德行善的份上,所有的签子都照例交给了她那一双悬壶济世的手。
能看得出,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毕竟——运气好也有轮空的可能。
这把运气显然没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白苏将目光投向凌虚门那一支,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其中有几个还是熟面孔,应当是与魔族一战之中记住的。
凌虚门的实力远弱于太初境,第一场还算轻松。卿舟雪在与对面剑修过招的一瞬,能感觉出较为明显的修为差距。
最终以林寻真发动一个水相术法,将他们束拢在一起,打包丢出赛圈告终。
第二场抽到了无涯宗。
卿舟雪貌似只记得一些无用的……印象,譬如他们家的宗主一口气娶了八个,可谓之博爱。
无涯宗弟子穿着一身道袍,看起来正气凛然。他们门派的八卦剑阵似乎相当有名——这需要多个灵根相性不同的剑修来完成,与云舒尘那种并不大一样,不过其中原理倒是很有些渊源。
最好不要让他们摆成阵形。
阮明珠蹙眉,当机立断,一刀横扫过去,其上粹着的火焰向前猛然推进了几丈远,燎着了道袍。
一般而言,为了极大程度地避免意外,大家的衣裳皆是不易点着的布料,不过那把火是雨水一时都难以浇灭的凤凰火,很轻盈地燎着了对方,甩脱不掉。
那群剑修很坚毅,见此已经无暇顾及自身,兴许尽快结阵才是唯一出路。一方剑阵之上弥漫着火焰,吞没了几人的身影。
但是不同颜色的灵光从他们脚底下亮起,火焰炙烤的剧痛之下,竟丝毫不受打扰。
他们的面前有一道影子闪过。
眼看着剑阵快要结成,卿舟雪直接飞起,乘轻灵之便,刺向其中的一人,那人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剑,居然纹丝不动,在下一瞬,光芒亮起,剑阵已成。
卿舟雪飞快地将剑拔出,反震的力度相当之大,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感觉喉头腥甜,嘴里含着一口血咽了下去。
场外已有人在感叹无涯宗的几个真是厉害,风雨不动安如山。
此般忍耐力,相当惊人。
密密麻麻的剑影顿时从其中爆发,铺天盖地,如雨一般落下来。
阮明珠一愣,下意识往后撤去,好在她反应够快,被削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入其中,在一瞬断成千片万片。
倒吸一口冷气。
一道水幕自她们身前撑开,很快被默契地染成霜色,自下向上蔓延,一块坚冰很快驻扎于地面。
在两三场剑雨过后,冰层上传来轻微的碎裂声,不过随着水流一层一层的保护与加固,只生裂纹,并未完全破碎。
这与她们当年的第三次选拔有些类似,师兄几个剑修纠合在一起,也会形成剑阵。
此次已经有了应对经验。
不过太初境的数路似乎与无涯宗不太一样。
无涯宗对于剑修灵根要求更高,需各色不一,在这一方面堪称专长。
但天下阵法……形式不一,总能有所互通之处,按照现在这般情形,必须得如把脉一般扣住阵眼,而后破阵。
卿舟雪的伤处在快速愈合,有白苏的木相术法覆于其上,显得不算很是突兀。
上次林寻真通过控水先乱了对方的阵脚,此次亦然。
她尝试着用水流缠住对方,但是还未进一寸,便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剑影削成水汽。
他们防守得太严密了,还不如正面进攻。
阮明珠道:“不若我先破冰出去……到时候让白苏治一下。”
“不行。”
卿舟雪在自愈力的加持下,也无法保证自己飞过剑雨以后,还是一块完整的肉,更何况阮明珠。
“你不能直接去。”林寻真语气稍快,她咬着下唇想了一下,看向那冰罩,“倘若将她包裹起来,再送过去?”
这需要二人配合。
林寻真很快用一团中空的水将阮明珠彻底囊括进去,卿舟雪一面撑着冰盾,一面借着水生成相当厚实的冰壳。
倘若太薄,还未滚过去,便会在剑雨中碎成泥屑。倘若太厚,阮明珠出来又得费一番工夫。
这个度在何处,谁也说不准,只能勉力一试。
无涯宗的弟子们见她们缩在盾后不肯出面,一些试探的反攻皆被密不通风的剑雨压下,不禁相当得意——这是无涯宗的看家阵法,一阵剑随这一阵,只消四人,完全可以一直循环,从不外传,足以将她们拖到灵力耗尽之时。
卿舟雪蹙起眉梢,透过朦胧的冰层,判断了一下那几道虚影。
光线透过冰层,与双眼可见,应是有一定的偏挪,还需注意。
整个会场只听到一声巨响,水雾弥漫四方,像升起了一阵滚滚白烟。
白烟之中,忽然滚出来一个硕大的冰球。
无涯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冰球上头相当厚实,自头滚到尾,剑雨已经将起表面层层削掉,来至他们面前时,刚好能看见里面有一朦胧身影。
阮明珠往最薄弱处瞪了一脚,自碎冰中破出,滚了这么多圈儿,她头还有点晕。
不过抬头一看,对方更是没反应过来。
她在地面扫其下路,一刀带着烫伤砍上对方膝盖,却被灵力震开。
但是这一分神,完全扰乱了阵法的运转。
阮明珠人尚且在地上,往上一瞅,四面长剑都向她头顶戳来,不禁一时背脊发寒。
她再次躺倒争取空挡,长刀转了一圈儿圆,铿铿锵锵一阵,不知挡下多少。
再不来支援,就要变成筛子了。她心中正这般想着,边挡边侧头看,剑雨已经无有继力,慢了许多。
一切又回到她们曾面对过的领域上。
伴随着水流轻盈地窜入,再是狠狠凝结,巨大的冰网笼罩其中,将那几人全部圈住,连手中的宝剑也冻严实了。一环扣着一环的冰链也自末端延伸,正好落在阮明珠手上。
卿舟雪松了口气。
这一式其实并非突发奇想,当时她和师尊乘舟共游东海,心血来潮,便捕了几条鲛人。
这样施法可以减少损耗,虽然到处是漏孔,却相当结实。
阮明珠终于爬起了身,趁着机会,将冰链攥住狠狠一拽,将他们甩出了赛圈。
第二场虽有波折,却也赢得漂亮。
这一上午,太初境的比试已经告一段落。
她们下场时还有点疲惫,靠在擂台边缘,吃了几颗回复精力的丹药。
顾若水她们还未打完,休息时,正好观摩下一次比赛。
为了抢到最好的席位,她们不得不支起身子往擂台附近靠去。
卿舟雪忍着不适应挤在人堆里,呼吸一口都略感困难。
暖煦的日光照彻之下,顾若水一人立在三位法修当中,她面上无甚表情,手中的剑尚未出鞘,似乎并不打算消耗太多精力。
现在师尊和卿卿都在打架ing可以养一养
第146章
云舒尘取下小雀叼送过来的信,尚无暇去看,她弹指一挥,那只鸟影顿时消散。
她冷淡地站在伽罗殿前,看着四周冒起的销烟滚滚,几乎要将这座矗立在魔域之极的宫殿吞没。
云舒尘身旁站着梵音,身后是一众乌压压的人马,正一波一波地涌上,试图将伽罗殿最后一层禁制突破。
梵音出身于郁离的部下,这些年来,她一直歇力收买自己的势力,丰满羽翼。
云舒尘给她指了一条大的方向,在诸多细节之上皆是她自己掌控。
结果这个丫头完成得相当不错,短短几年,也能和郁离分庭抗礼。
按理来说,本不该如此。
云舒尘只是猜测,唐无月因为当年摔猫一事,打心底里不信任郁离。
那个女人亦很多疑。
此时能有第二个干干净净的人用,她绝对会将郁离调动一众魔兵的权力分开些许,这点儿好处也就落到了梵音头上。
一个梵音的确不能成事,但由于这些年的残暴统治,貌合神离的臣下不在少数,本就有聚集的趋势,只是碍于君上修为高深,手段毒辣,才一直没敢掀出什么风浪。
这位幸存的遗脉,是压倒伽罗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
“不是说再等几日么,为何挑在今日?”云舒尘眉梢微蹙,她不得不留于此处,盯着看着。
此次估计要完全错过问仙大会。
然而卿舟雪留在流云仙宗,她并不能把心全部塞回肚子里。
可此战急迫,唐无月的修为与她差距不大,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分出一只小雀来护着她了。
“最近她忽然屡次试探我,然后……似乎郁离也知晓了一些风声,与她说了什么。昨日唐无月召我回伽罗殿。”
梵音抬起眼睛,低声道:“此一趟便是鸿门宴。姨母,我若不背水一战,此次怕是走不脱了。”
云舒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忽而笑了笑:“你之前不是不怕死的么。”
那双眼睛在多年前还是纯粹的,只暗含着复仇的一腔殷血。
现如今,这丫头步步逼近唐无月,步步靠近君上之位,这些年的握权,这些年的锦衣玉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破土而出,眉梢眼角都浸染着一种压抑又想爆发的意味。
那是一些被良好掩饰过的野心。
她不想死。
她想坐上那个位置。甚至有一日,她也可能视云舒尘为眼中钉。
这点倒是不怎么好。
云舒尘眉梢更蹙,她宁愿选软弱听话一些的。
不过她现在不得不帮她,毕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梵音闻言,连忙低眉:“姨母,我别无二心。只是怕有负你说过的话。”
云舒尘点点头,“郁离的人呢?”
梵音道:“所剩不多了,此刻估计都在殿中。”
“她的修为很高,待会进去,你莫要轻举妄动。”
“是。”
待到外头死的死,伤的伤,声音消融在所有烟灰之中,彻底安静下来,伽罗殿的门却自发敞开。云舒尘只带着梵音一人,缓步从容走了进去。
这倒是第一次仰着头进去。
上一次是低着头进来的,上上一次甚至是跪着进来的。
云舒尘没有看坐在王座上的女人,她第一眼,反而是望向王座背后华美而妖异的娲神人首蛇身浮雕。
“你还是回来了。”
唐无月冷冷一笑,她支着下巴靠在一旁,另一只手抚在膝盖上,不屑道:“你以为死几个外头的杂碎,又烧一把伽罗殿,便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又将目光瞥向梵音:“看来是养不熟的狗。”
“自家姊妹,何必将话放得如此难听。”
云舒尘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若怨我也罢,我兴许真不知那是你唯一的宝贝女儿。”
这话直往人心窝子上戳了一刀,下一瞬,云舒尘便感觉一道掌风朝面门袭来,她的手指微动,瞬息之间,往后挪了几丈远。
衣摆定住之时,她手中忽然多了个折扇,扇面一开,堪堪挡住唐无月。
云舒尘勾着唇角:“表妹这君位坐得久了,是不是还忘了些规矩。嗯?”
魔域之中,向来以实力讲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有人敢单挑胜过此一任君主,且取而代之,众目睽睽之下,会恭顺地承认新主。
这也就是为何,历代少君都是从修行最有资质的孩子中选——不然根本守不住君位。
唐迦若还在世时,是魔域之中修为最高者,她死后,唐迦叶便成了顶梁柱,顺理成章地接管伽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