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满当当地修行了一日,她看时辰已晚,便止了打坐,站起身来,对冰层道:“谢谢。”
冰层并无回答。
像是没有人一样。
卿舟雪等了片刻,便拿着清霜剑走了出去。
她走出洞穴,因为在寒冰之中浸得太久了,连寻常而和煦的晚风,都显得有些燥热。
流云仙宗的阵法密不透风,笼罩于浮石之上。没有四季,永远都是一副常青的模样。
卿舟雪赶回居处,与同门按照惯例开始训练。
又是一番痛苦的挣扎,她虚弱地从阵法之中走出,靠在桌子上,吐出一口热气。
那只小白鸟正在啾啾地直叫唤,因为想要钻出来,但是羽毛太过蓬松,直接卡在了笼子的缝隙之间。
卿舟雪好心地捏住它的几片羽毛,将其拽了出来。
她面前闪过一个白影,脸颊上被蹭了蹭,软绵绵的。小雀别开了尖锐的嘴,只用毛绒绒的脑袋贴她,似是安慰。
蹭了一下,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卿舟雪面颊一痛,被狠狠啄了一下,但是没有破皮。
这种喜怒无常的小鸟,它好像师尊。
卿舟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师尊与面前这个小圆啾联系起来。
念起她,卿舟雪再度撑着疲乏的身子,拿着笔,在纸张上写了一封信。
她动笔时,那只小雀跳上肩头,似乎是想看看她在写些什么。
卿舟雪本是写了一大篇,余光丈量了一下这只鸟雀的大小,忽然叹了口气,又将之前的揉皱烧掉。
小银雀眼睛微微睁大,忽然扑扇起翅膀,似乎在抗议。
“太多了你叼不动的。”
卿舟雪想了很多,也写了很多。但是若让她简短地总结,着实没什么特别值得交代。
于是就落下四个字——。
那张小纸条卷了又卷,直到确定不会松开以后,她递给了小银雀。小银雀叼着飞走了,宍留下一个无比惆怅的鸟影。
卿舟雪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
流云仙宗观不见四季之变,时光的流逝,显得愈发漫长一些。
卿舟雪站在浮石边缘,拨开一团云气,遥遥往向人间。其下的白雪似乎已是化尽了。
春日将近。
这个时候,鹤衣峰应当仍是半身白雪。但底下的小草尖已经蓄势待发。
她这几月,除却和师姐妹紧张地准备赛事,便是去那寒冰洞府打坐修行,相当单调。
冰层之中那位奇怪的前辈几乎不会与她闲聊,也不与她论道,只是偶尔会指点她一些修行技巧。
大部分的时候,仍是清寂无声。
今日卿舟雪修行完毕,正准备告辞,却听到冰层之中传来一声轻叹:“为何而修道?”
她盘腿而坐,答道:“当年是为生存。”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本无何欢,亦无所苦。”卿舟雪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后来……我方知晓,若有其欢,便有其苦,如同阴阳。”
那声音沉默片刻:“是乐世人之所乐,悲众生之所悲?”
“不是。”
卿舟雪垂眸道:“是私情。”
“不及情,情之所钟,而后忘情。此乃三境。忘情之道,即为寂灭,也非寂灭。”
卿舟雪微微一愣,空灵的回音落于冰室,冷与冷意相碰,愈发染透骨髓。
她思索许久,不禁蹙眉:“……这是何意?”
但是又无回应。
卿舟雪只好抱着清霜剑走了出去,她刚出洞口,又碰上了不算太熟的旧人。
顾若水在后山的一块空地上舞剑。她身旁站着的三人,应当是准备与她一同参赛的同门。
昏暗的光线里,银亮的电光十分刺目,卿舟雪才看一两眼,便觉眼睛生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迅捷如昨,一如雷灵根的风骨。每一招一式都没有多余的赘余,利落果断,甚至带了一些肃杀的意味。
卿舟雪立在远处,看了许久,拇指摁上剑柄,缓缓地摩挲着冰冷如玉的清霜剑。
的确是个劲敌。
顾若水最后一剑刺完,是个收势,正在这时,雷光自她脚下而起,一道一道在四周炸开,密不透风,形成一个电圈。
若要躲过这招……得提前起跳,立马以修为护体,隔绝雷电。
卿舟雪看得很认真,正在心底里盘算着,顾若水身旁的一位女子瞥见她,忽然柳眉倒竖,几步走过来,不满地打断道:“你看什么?”
这女子倒也有些印象。
卿舟雪打量一二,那日在酒馆下菜时,初见顾若水,还与她身旁的师妹因为清霜剑起了争执——
正是那个态度有点刁蛮的师妹。
卿舟雪道:“看她练剑。”
“马上就要比赛了,你这时候偷看我们师姐练剑,意欲何为?”
“此处并非私人所有。”卿舟雪淡淡道:“何来偷看之说。”
言罢,她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走什么走?”那姑娘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自身方向扯住——
清霜剑瞬时在手间转了一圈,划出一道优美的长弧,竟成握匕首的姿势,正欲防护。
卿舟雪没想将人如何,但是眼旁却飞来一个红影,迅如野火。一脚踹上那姑娘的腰身,将人踢了个踉跄,随即也松开了卿舟雪。
卿舟雪一愣,侧头看去,却是阮明珠,她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冷冷道:“少对我们这边动手动脚的。难不成经过你家师姐,我们都得闭眼不成?”
阮明珠才刚刚走出火灵根修行的洞府,便瞧见了卿舟雪。正准备上前结伴而行,却恰好看完了全貌,听完了所有,最后那人一拽,她实在是看得心头火起,一时没忍住。
修道之人被不带任何灵力地踹一脚,谈不上伤躯体。
但她愣了片刻,许是伤到了自尊,直接哭了出来,扭头朝顾若水道:“师姐!”
顾若水揉了揉眉心,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看的。刚想将那家伙——小师妹关浅浅训回来,结果事端忽然变动。
她先是瞪了关浅浅一眼,那丫头抽噎着止了哭。而后顾若水直视着阮明珠:“既不在擂台上,动手有违规则。”
“分明是她先动手的!”
阮明珠怒极反笑:“她那姿势——习过武的人都知晓,下一瞬就要出掌了不是?”
“可她到底还没出。”顾若水平静道:“你已经先踹了她。”
卿舟雪蹙着眉:“纵观事因,率先还是这位姑娘失礼。”
“问仙大会,明令禁止挑事生非。”
正在此刻,关浅浅冷冷一笑:“你若不给我道歉,我这就去禀报掌门,到时候你们这一组——可能连上擂台的机会都没有,不是么。”
“你就是卿舟雪?”
关浅浅似乎也听闻过她,瞥她一眼,又紧盯着阮明珠:
“我明几日要去听课修行,暂且没有时间。三日以后,此时此刻,再来此地,到时候若是看不着你的人,就莫要怪我了。”
阮明珠微微眯着眼,她的手指捏得死紧,都能把刀柄握出一个坑。
关浅浅似乎还有些发怵,略往后退一步,而后她挽着顾若水,吐了吐舌头,嫣然一笑:“走,师姐,我们换个地方。”
后山那一块空地上,人烟散去。顾若水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而后又转过身去,带着她剩下两个同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晚风微凉。
阮明珠的手骤然一松,长刀拖在地上,也懒得收,她一剁地,转身便离去,一路上再未讲话。
而卿舟雪亦一字未言,她紧蹙眉梢。
回到乾坤阴阳形的庭院。
林寻真和白苏二人,正坐在灵泉边上,裤腿挽起,将小腿浸没在池水之中,有说有笑。
她们齐刷刷朝这边看来,只见两人的面色都如凝霜,一时诧异。
林师姐面上的笑容淡下来:“怎么了?”
第143章
顾若水被关浅浅挽着同行了一阵,她忽然顿住脚步,捏住师妹肩膀:“你今日与她们胡搅蛮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关浅浅笑了笑:“顺水推舟不是?她们若乖乖服软,正好挫一挫锐气,谁叫那女子抢了你的剑。倘若和我硬来——这里是流云仙宗的地盘,取消参赛资格,不就是我爹一句话的事情。”
“顾师姐,倘若我没看错,卿舟雪她和你修为一样,那几个也很不俗。”
关浅浅忽然正色:“没了她们,问仙大会的魁首,我们就毫无悬念了。”
顾若水先是神色淡淡地听着,直到最后一句,她骤然寒了脸色:“关浅浅,你以为你是掌门的女儿,就可以在问仙大会上胡来?”
“流云仙宗乃名门正宗,还不需要用这种手段取胜——我也不需要。”
顾若水甩开她的手,扭头便走,看似是想要去主殿先禀告掌门。
关浅浅哎了一声,脸色顿时垮下来。
她几步追上她,凄声问道:“师姐,能保驾护航有何不可?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不知?”
“仙宗的脸面系于此处,”她直直地盯着顾若水的眼睛:“我们身为天下第一宗,近来本就有被太初境赶超的趋势。”
“这一次,我们不可以输。”
顾若水顿住脚步,她抬眸扫向余下的两个师弟,“你们也觉得?”
他们面面相觑,而后齐声道:“师姐,关师妹说的……有道理。”
关浅浅的眼眸中现出一分希冀,她仔细观察着顾若水的神色变化,里头隐约含了层薄雾。
顾若水忽然対她笑了笑。
关浅浅愣了片刻,她很少见师姐这般対她笑,唇角微妙地勾了勾,模样好看得很。
但她的笑意不达眼底。
顾若水微微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输。流云仙宗也不会。”
关浅浅的神色愕然,她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抵着远去。
顾首席收手转身,背影依旧如往昔那般冷傲:“况且,要光明正大地赢下她们,这才可谓之荣耀。你的那些手段,还是收一收为好。”
她依旧是这般,眼底容不得沙子。
关浅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摩挲了一下腰间,那点子泥印,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
林寻真坐在灵泉边,认真听着卿舟雪讲了一遍经过。
她顿时头疼起来。
“能和顾若水一队的,大抵出身都不凡。”林寻真瞪了阮明珠一眼,“你怎么非得惹上这种麻烦?”
“本就是她无理取闹。既然是在外头练剑,也不是什么人少僻静之处,她还能怪别人看几眼?若只是嘴不干净也便算了,她当时可是想动手的。”
林寻真深吸一口气:“可你那一脚先踹过去,有理都没理了几分。阮明珠,说不定她就是在故意惹恼你们,意不在此,而是问仙大会——她是关掌门的女儿,你觉得流云仙宗会不会借题发挥?”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凭什么看不起别人?”
白苏在一旁道:“坐下来好好商量吧,别吵了。”
林寻真紧紧盯着水面:“我不与你争论此中道理。一时逞快倒是爽快,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宗门也出了这么多心力。到时候连擂台都没有上,便直接打道回府,丢尽了太初境的脸面。我们対得起长老和掌门么?”
阮明珠的眼睛骤然抬起:“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道歉?”
林寻真没答话。
她笑了几声,眼底漫上一层薄泪,勉强道:“……好,去就去!”
最后一个字,尾音已有点走调,阮明珠转身时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回到室内,紧碰上了房门,声音很响。
白苏蹙眉,哗啦一下自水中抬起来脚,她赤足踩在池边沿,匆匆忙忙穿鞋,然后跑去了紧闭的那门。
卿舟雪盘腿坐在池水边:“还有别的法子么。”
林寻真蹙眉,“要是有就好了。”
“既然如此。”卿舟雪若有所思,“此事因我而起,我去更好。”
林寻真叹了口气:“其实她刚才能答应,我都挺意外的。这么多年了……到底也变了一些。”
她拿小腿轻轻拍了一下水花,沉默许久:“师妹,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过自私?”
林寻真现如今也有点低落,“我虽是那般说辞,但其实上……是我很想参加问仙大会,我不希望为了这些事失去机会,宁愿忍辱负重。”
明月清风之下,她仰起脸颊,看着卿舟雪。
“你是云师叔的唯一弟子,她甚是宠爱你,不会有任何压力。而白苏,阮明珠的天资都很高,她们的师尊自然会重点栽培。”
“我的资质虽不算差,不过上头几个师姐师兄更好一些。所以……什么都要去争,拼尽全力,不敢踏错一步。”
卿舟雪小时候也有会被师尊丢出去的忧虑,不过现如今没有。
她点点头,“师姐无需自责。从道理上来看,皆是人之常情。”
白苏敲门半天不开,而后又走了回来,叹了口气。
但是另一边敲门声,又在夜风中突兀地传来。
方向是院落的大门。
她们三人诧异地望了一眼,此时夜深,还能是谁?
卿舟雪将门上的两个兽头转了一圈,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后现出一双眼睛,其中隐约有银色的电光窜过,在黑夜中看起来很亮。
直到卿舟雪将门全开以后,顾若水才负剑走进来。她看了看卿舟雪身后的两人,又重新将目光落在卿舟雪身上。
“可以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夜风中,她的语气很轻。
卿舟雪没有多言,走出去,将大门一合,“有何事?”
顾若水带着她走出很远,临到一片池塘前,才止住脚步。
“我师妹有点任性,请勿见怪。她说的话不能当真的。”她回过身子,“比试在即,我想着,亦无需多生枝节。”
“今日一事,都当并未发生好了。”
言罢,顾若水看着她,“你以为如何?”
“的确不值得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