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快拍上她的脸——
卿舟雪下意识抬手挡去,一阵白气飘过,圆润的冰球就此砸在她膝盖上。
里头还裹着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云舒尘在笑她,半倚在舟的一侧,虽微微喘着气,但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快。她的长发也湿了大半,贴在胳膊上,日光一照,莹润生辉。
此般情态,倒有十八岁的青春靓丽。
云舒尘从前肤色苍白,瞧来总是有些脆弱,像随时能够乘风归去。现在只要动一番,便能透出一丝浅淡的胭脂色。
师尊身子骨弱,虽然现在也算不上强健,但比以前真的好了许多。
卿舟雪看着她现下这般,打心底里松快。她上下打量师尊一番,又觉得还能再喂得丰腴一些,开始思忖该怎么让她多吃两口。
云舒尘不知徒弟怀着如此慈爱的心思,她只察觉到卿舟雪在看她,几乎目不转睛。
此刻两人湿淋淋的,日光底下衣料几乎透完了。
云舒尘默了片刻,脸上愈发嫣红,手腕抬起,一点一点地将水与衣料分离开来,送回海中。
她正欲开口打破这静谧,远方的海面上,一道飘渺却高亢的歌声响起——
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藏了钩子,要将人的七魂六魄悉数勾走。酥麻入骨地揪住心头的一点点皮肉,然后慢慢牵扯出去。
又像是远古的妖神在低吟浅唱,空灵而曼妙。
入耳生疼。
声音顺着耳朵钻入体内,五脏六腑都在此中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她的丹田也在此刻出了些异常,浑身的灵力开始不自然地流窜。
卿舟雪蹙眉,忍着这种不适,看向远方一片礁石上——隐约有几条银白色的鱼尾自海面跃出,但模糊得却像是人影,身后甚至还有海藻一般的长发。
云舒尘收回眼光,懒洋洋道,“运气不怎么好,遇上鲛人了。”
第112章
耳旁渐渐地,便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一片静谧的海浪,轻柔动人的歌喉。
鲛人的歌声能牵动人心的欲望。
好财者瞧见黄金千两,好色者身旁美人云集,弄权者簇拥着无上的权柄——他们被勾引着,纷纷投入海中,最后于幻梦之中成为鲛人的食粮。
云舒尘的修为要高这群海妖太多,她暗自调息了一下略有点儿躁动的灵力,再去听时,只是一首好听的曲子。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卿舟雪,一时并未制止那些小鱼儿唱歌。
她的欲望会是什么?
“想做什么?”云舒尘甚至还添了一把暗火,她柔声哄着,“其实都可以。”
卿舟雪本是极力抗拒着这种引诱,沉浸在相当痛苦的拉扯之中。云舒尘的声音许是压倒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垂下的眼睫在颤,手紧了又松。
卿舟雪的衣裳还未干,像是一朵刚出碧水的白莲,每一滴露珠都挂得清丽。
卿舟雪抬起脸,看向云舒尘,不知不觉间,凑得很近。目光下撤,盯上她的唇。
云舒尘的呼吸悄然屏住,然后她闭上了眼。
卿舟雪一寸寸靠近,稍微歪着头,两人的缝隙几乎一合即拢。正差这最后一步。
云舒尘已经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呼在自己的脸上,清清浅浅的。但却在最后一刻,所有的暖都消失殆尽,凉薄的空气无情地灌入之中,激得她的睫毛一颤。
卿舟雪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清霜剑一出,一片白影自云舒尘眼前晃过,卿舟雪踏上海面,脚尖所点之处都是一层薄冰。瞬息之间,已经离那片礁石不远。
木舟随着一人的离去晃了晃,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无趣地半倚在舟上,侧过头去看她。
鲛人不会与人拼刀枪,眼见得捕猎失败,她们纷纷跃入海中,吟唱声戛然而止。
有一只小鲛人似乎慢了一步,笨手笨尾的,性子太急,这一下跃,竟被卡在礁石的缝隙之中,如何也挣脱不开。
她侧头瞧见那道迅捷的白影掠过海面,三尺青锋一点寒芒,就要直取她性命而来,不禁吓得僵直在原地。
几滴泪珠在极度惊恐之下掉了出来,砸在海面时已经变成了银白的珍珠。
卿舟雪的剑并没有冲鲛人削去,准头有意识地一偏,她的剑划破了远处的一片海面,破碎的冰棱在其中炸裂。
此一剑,正好供她卸力止步,轻巧地落在礁石之上,离小鲛人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卿舟雪的目光落在她掉在海面和礁石上的点点珍珠,一时顿住,捡起来了一颗,放在手心中仔细打量。
这一打量,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并不理会这只已经不能逃脱的小鲛人,而是再度踏上了海面。
一声吟唱似乎又起,远处的海面上冒出几个人头,凄楚的歌谣环绕着卿舟雪。
她心神微晃,手中的剑不禁松了一松,而后再度握紧。
卿舟雪的剑招已经悟出来前几式,但近向久无动静。她环顾四周海面,忽然灵光一闪,欲尝试一些崭新的路子。
在一片波涛起伏的海面,她将灵力向深海探去,试图分清楚水流的动向。
待到定准了方位,清霜剑如鱼一样扎进水面,它在海水中穿针引线——所引之线便是周身缭绕的寒气,在划过之处都冻僵了一部分的海水。
她以剑为针线,要织成一片网。
好用来捕鱼。
鲛人还在竭力唱着歌,在海水中盘旋不去,似乎是想要救出那条被困的小鲛人,悄然不觉她们身下,透明的渔网已经成型了一半。
渔网上抬时,只用了一瞬。
一阵相当刺耳的破水声,哗啦啦的水流自冰网缝隙中泄出,里头横七竖八地网了几条不断扭动的鲛人。
卿舟雪还未忘记那条小的,于是再度返回礁石时,又将网中再添了一条,这时才将整个冰网上面的一丝缝隙全部合拢。
云舒尘有点好笑地瞧着她拖着不伦不类的渔网,一半沉在海底,一半露出水面,正往这边过来。
此刻鲛人已经不再歌唱,在如此狭小簇拥的环境之中,她们连动弹一下都很是艰难。
“你将这群小鱼捞回来做甚?”
卿儿即答,“师尊,小乾坤天地里不是有条河么,正好可以养着。”
养一些锦鲤,游来游去地倒很漂亮,而且温和无害。可鲛人……虽说她们貌美如花,但生性凶悍,以新鲜血肉为食,那尖爪利齿,瞧着便不是善类。
云舒尘一时无言,但在乖徒儿清亮的眼神之中,她还是将小乾坤天地里的那条河变成了咸水河。
“日后师尊想要珍珠粉,无需再远跑一趟东海。”将鲛人都扔进乾坤小天地后,她敛起衣摆,再度坐回舟中。
云舒尘一愣,叹道,“鲛人可不会没事流泪。”
她记得,蓬莱阁早年正是靠此发家,虽宛若世外仙境,但仙阁之下,实则是重重尸山血海。
珍珠是怎样获取的,是用小刀一点一点扎进鲛人的尾部,在刺痛和恐惧之中分泌的眼泪。
何况鲛人浑身上下皆是宝,骨髓曾是一道名菜,雅称“玉龙髓”,价值连城,他们的鳞片刮下来,不腐不臭,如透明玉石,常作服饰点缀,满身的脂膏则可点燃长明灯。
雄性鲛人因为体态硕大,尾部较长,鳞片更密,因此足够划算,被屠戮得几乎绝迹。现如今流浪于海湾的,多是雌性。再剩下一些,便悉数被人圈养起来。偶尔有一些灵智开化的,修炼到幻化出双腿,也会隐居在蓬莱岛附近,学着做人。
瞧卿舟雪那模样,应当是并不知晓这段被尘封的历史——传出去当然有碍修仙界的体面,所以各大卷宗之中并不涉及。
云舒尘在心底犹豫片刻,还是将这些往事讲给了卿舟雪听。
卿舟雪聚精会神,最后蹙起了眉。
“所以说,虽说都是修道之人,但为了己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并不皆是光风霁月。”她看着卿儿——她的徒弟,身怀其璧,也足够引人垂涎。
“是,我也是为了一己之私,才想要圈养这群鲛人。”卿舟雪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师尊定然是觉得她不够爱护这些生灵,这才绕了个弯子提点她。
云舒尘也不会想到,卿儿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形象不知不觉变得崇高起来。
卿舟雪却是如此认为,师尊虽为一峰长老高高在上,但是仍然怜惜这些在底层挣扎,尚未开化的妖兽。再与她的故事之中,那些贪婪的修道人一比较——云舒尘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卿舟雪这般答道,示意自己懂了。
云舒尘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她的确是在提点徒儿,不止需小心魔道中人,还得小心一些道貌岸然的修仙人。毕竟这丫头也浑身是宝,处境几乎是一般的危险。
虽说这句话有点突兀,看她这一脸顿悟的模样……应当是懂了罢。云舒尘稍微放了放心。
正当此刻,卿舟雪感觉腿上有一物剧烈地抖动起来,她低头一看,正是师尊递给她的玄铁令牌。
云舒尘将其拿起,几个字自里头飘出,在空中留下墨迹。
“凌虚门有难,速归。”
*
北源山终年飘雪,今日天上纷纷扬扬,雪势格外的大。
云舒尘与卿舟雪已借舟行过一小半路程,因此并未再费较多时候,便回了凌虚门。
凌虚门的护山大阵已经结成,魔族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攻克。门内的弟子皆是安全的。
不过他们尚还年轻,很多都是平生第一次见魔族。前些天两位同道的惨死让人触目惊心,一时众人心中恐惧,还未碰上便已经乱了三分。
“师……师姐,这横竖也不干我们太初境的事,能不能不打啊。”
有个弟子欲哭无泪,被阮明珠拍了一下肩膀,她挑眉道,“别怕,魔族不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么,谁还能克了谁不成?”
林寻真环顾四周,略一蹙眉,“卿师妹哪儿去了?云师叔也不见人影。”
“不用担心,她们现在应当是在一起。”白苏抬眼看去,却止不住退了一步,她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只漆黑的魔物正以身躯撞击着结界。三头六臂,脸庞狰狞,身后竟然还有一双翅膀,它投下的阴影如一座小山,笼罩住了一小撮人。
阮明珠傻眼,“……还真比我多几个胳膊?”
它每一撞,结界便抖了三抖,底下的年轻弟子便是一阵惊慌。平日在演武场倒是打得有模有样,这会儿鲜少有人不露怯的。
越长歌不得不稳一稳他们,她瞥了众人一眼,“一群小没见识的,都好好站着。此等魔类名为非天,虽然瞧着可怖,但弱点就在那三个脑袋上,不算难对付。”
一个不算难对付。但远方显然飞来了不少,在天顶上盘旋,像一群乌鸦,发出嘶哑的吼声。
此刻日光连一线都漏不出来,它们的身躯如乌云,将白昼笼罩得像黑夜一般压抑。
越长歌眉梢微蹙。
非天力大无穷,但数量稀少,这一下子,怕是整个族群倾巢出动了一大半。但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开胃小碟。
魔君丧女之痛,恐怕非要覆灭凌虚门才能平息。
第113章
一声恍若远古飘来的鸣声,在一群魔物的呕哑嘶吼之中,显得相当清脆。
众人似乎觉出来一丝光亮,像是一轮红日降落到了乌云之中,滚烫生辉。
炽红的焰羽,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一只通体为火的朱雀展开双翼,俯冲振翅之时,将几只非天掀落。而后如栖枝一样落在结界上方,将尾羽优雅地翘了一下。它盘踞在上方,不断灼烧着非天的躯体。
越长歌见此,挑了下眉,“云仙子,你还知道回来呢。”
朱雀在上方与魔物缠斗,云舒尘与卿舟雪钻着此空,踏过了结界。
云长老的身影虽不算伟岸,甚至有些纤弱,但她款款走来,不慌不忙的步调却莫名让许多人的心都定了定。
玄诚子一脸凝重地望着上方,他下巴长着的几根萝卜须愁得快被揪断。便是云舒尘来了也不顶用——仅仅让他揪胡须的手顿了一顿。
云舒尘所御之火,至为精纯,朱雀的炽焰将一切都融化成灰烬,哪怕是天生体格强健的魔族,也把骨头困在里头,逐渐变焦烂发黑,最后脆到一碰就折,最后在不熄的焚烧里消失。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朱雀,又垂眸瞥了一下一群默不作声的太初境弟子。
凌虚门的徒儿们如何表现她懒得管,但太初境所派这些弟子,她心里估摸算算,都是各峰长老相当器重的那几个。
他们极有可能在日后继承峰主之位。换而言之,是太初境的新天。
一旦以这种眼光来审视,云舒尘看向这群孩子——属实是不够格。
平日里在宗门演武场上闹得有模有样,现在面对魔族,却收敛起了利爪,獠牙也退化,只剩下随时要撒蹄开奔的胆怯模样。
这样……显然不行。
云舒尘抬眸看了眼卿舟雪,忽而笑了笑,低声说,“给你的师兄弟姐妹一个惊喜。”
言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了结界的一角,一只非天带着背后灼烧的火焰,痛苦地挤了进来。朱雀焚烧的烈焰让它十分恼怒,六只眼睛已经趋于血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结界之内的弟子们方寸大乱,玄诚子和其他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云长老,不知她到底有何深意,纷纷开始结印对阵。
越师叔好像在看戏,手虽握上了自己腰间笛子,但没有打算出手。
稍微机灵一些的弟子——譬如林寻真,她本也心中打鼓,但骤一观察两位长老的神色,知道此时大概在掌控之内,于是尚能保持一副镇定模样,顺便她还拉住了一旁的白苏。
当非天落于地面,若大山一般宏伟,况且面容狰狞,形状可怖。她们当年超度过的黄鼠狼妖与此相比——居然还算清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阮明珠所受教养与魔族有些类似,或者说是恐惧之时,第一反应不是想着躲避,而是先出击。
在非天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时,她记起越长歌刚才那话,闭眼一刀,便虚空向非天正中间的脑袋削去。
刀刃的烈焰无非是燎着了一缕毛发,下一瞬,她一刀还没落完,只能急急忙忙撤开,狼狈地滚了一遭,非天宽大的羽翼几乎要扫断她的半截腰。
这种动作愈发惹恼了魔物,它正展翅欲起时,一条体态修长的水龙忽然盘旋而上,自它一条腋下穿过,围绕几圈,缠得死紧。
沉重的坠地声。
云舒尘控法将这只非天压制住,龙的身躯扭转过去,变细拉长,拧成一股绳,将其五花大绑。
“再来。”
云舒尘示意阮明珠过来。
阮明珠一愣,“师叔?”
云舒尘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来,刚才那一刀不是没砍中么。”
阮明珠对上她的眼睛,眉梢一蹙,抿起下唇,再看向那不断龇牙咧嘴的魔物。她几步走进它庞大的身躯,捏紧了刀,一股子血腥味自獠牙中渗出来,异常令人反胃。
她当年与那黄鼠狼妖死生恶斗过一场,此刻竟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咬咬牙,刀刃上的灵力充盈到了极致,嗡然作响。
向上跃起,手起刀落之时,鲜血飞溅出来,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
四周的弟子忍不住往后小退了一步,此刻魔物的身形暴涨了一瞬,羽翼在这一刹那几乎伸平,如利刃一样根根张开。
阮明珠来不及避开,她被溅了满脸的血,一下子滚倒在鲜血里,非天的怒吼声几乎让她双耳欲聋。
“你和他们说说,是什么感觉?”云舒尘又问道。
阮明珠回过神,在一滩污血中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还……还挺轻松的。这家伙看着皮实,但若真用力劈下去,没有想得那般坚硬。”
水龙蜿蜒而上,而后突然奔流起来,又急剧缠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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