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黎望的身体好了不少,至少面色不再惨白,只是这会儿天凉,显得他一身的脆弱感。
赵如是个很要强的人,他父亲不中用,祖父从小就告诉他要上进,打从启蒙读书开始,他就要做读得最好的人,至少同辈里,他一定要做翘楚。
本来他一直是,直到黎知常的出现,让他的地位受到了影响。
赵如自然知道,这人比他长一岁,功课也做得惫懒,甚至都不是国子监的甲一,但偶有一次,他读过此人的文章,那时他就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再着人细细打听过此人,他的危机感就更重了。
身体虚弱,却能在舞象之年考中秀才,可见天赋奇高。如今得叶国手调理身体,他日科举下场,必然是一大敌。
再加上黎家在读书人中的地位,若是才华平齐,恐怕是对方更占优势。
想到这里,赵如便忍不住想探一探对方的底:“今日残雪赏梅,齐聚一堂,黎公子不提笔书两三行吗?”
黎望微微挑眉看了一眼赵如,随后苦恼道:“小生也想啊,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冬日寒凉,提笔书写,手都没什么劲,若是勉强写,也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好家伙,那你方才嗑香瓜子,倒是挺有劲的啊。
这理由,搁谁都能听出敷衍来,赵如自然不甘心,便道:“那去亭子里头写,里面烧了火炉,烤烤火,手自然就暖了。”
刚好闻讯赶来的狄青:……黎兄,你不是要结识赵如吗?怎么瞧着,像是结仇来了?
适时,却听得人道:“赵兄何必这般强人所难呢,这样吧,若小生写了,还勉强能入赵兄的眼,赵兄便答应小生一个小小的要求,如何?”
第295章
窒息
这就是有彩头的比诗书了,梅花宴本就是“争奇斗艳”的场合,赵如仔细一思忖,发觉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道:“可以,不过若黎兄写得差强人意,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好啊,这才公平,赵兄请。”
于是一行人,便往烧了火炉的暖亭内走,亭子很大,且六角皆用羽纱挡着,外头的冷风吹不进来,里头又被熏得暖融融的,可比赏梅舒服多了。
黎望本就拿着手炉,这会儿烤着火,身子很快就和暖起来了,见所有人都等着他提笔书字,他自也不怯场,当即挥墨写就:
耐得人间雪与霜,
见来不是等闲香。
清风自有神仙骨,
冷艳偏宜到玉堂。
咏梅这个题材,早就被人写烂了,要想写得引人注目,最好不写梅花风姿仙骨,亦不书其品性高洁,可字字入情,却无一字不在写梅。
按黎望的性子,真要放开了写,肯定会写梅花哪有牡丹香,但这不是场合不对嘛,这会儿正是霜雪未消之时,还有人送上门来打脸,他这写梅,自然是要暗落落搞点隐喻的。
想来赵如是个聪明人,如果听懂了,便不会说他写得差强人意了。
“好诗,好字啊!”
黎望的字,确实写得很好,主要他从前学用判官笔,也没什么其他的捷径,就是疯狂地练笔,想着刚好,就连字一块儿练了。
导致这字,越写越狂娟,还是后来老头子看不过眼,给他寄了许多规整的字帖,这才有了如今这飒而不散的字,但气韵筋骨,却还是被判官笔的招式影响到了。
所谓笔走龙蛇,谁也没想到这病弱的黎家大郎,竟有这般力透纸背的力道。
这字,不看诗,都感觉赢了。
况且,这诗却也不差,甚至还隐喻赵如该自持风骨,犹如梅花傲雪枝头,莫要被外物影响,失了梅花的底蕴。
说人话就是,我好心夸你,你却找我茬?劝你专注自身,不要随便跟人攀比。
好家伙,不愧是言官之子啊,曹王嫡孙都敢这么下面子。不过也是,黎御史简在帝心,曹王爷虽然辈分高,但朝中又无人脉,黎知常确实没必要怕赵如。
而且,光想想还挺爽的,这赵如方才那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些个公子哥都是来给其当陪衬的呢。
于是一个个,都夸起了这诗这字,有那文采不够说不出好听话的,也努力地点点头附和,一时之间,黎望整个儿被彩虹屁包围了。
黎望:……你们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李杜再世了呢,要不要这么浮夸?
不过浮夸不浮夸什么的,大家伙儿融入气氛,当是谁也不尴尬的,就是赵如的脸色,着实是有些难看,他当然也有朋友,只这副诗词在前,总也不能闭眼夸朋友吧,毕竟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不是他们家的后花园。
所幸,赵如还是有些风度的,镇定了一会儿,才道:“黎兄之才,在下佩服。”
这不就是手到擒来了嘛,黎望当即谦虚道:“不敢不敢,赵兄之才,亦是叫人心生叹服啊,不过这个小要求,现下不好说,待他日小生再找赵兄兑现,如何?”
赵如勉强撑着脸皮答应,很快就离开了暖亭。
众人见一方主角走了,当即也不拥簇在暖亭里,黎望却是不想挪窝的,支着脑袋看桌上的字,正准备收起来带回家呢,却有宫人过来说是贵妃娘娘听说了比诗的事情,召他前去拜见。
宫中的贵妃娘娘,那不就是小胖鱼的姐姐庞贵妃嘛。
这等贵人召见,黎望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梅花宴乃是中宫皇后主办的宴会,但作为宫中妃嫔第二大的贵妃,且深受官家宠爱,庞贵妃自然也有出席的权利,甚至拥有独立的宫殿,其中暖炉涎香,自不是外头的暖亭好相比的。
只是这涎香的味道,有些古怪啊。
黎望侯在殿门口,等里头召见了,这才由人引着进去,这越进去,燃香的味道就越浓郁,好闻是好闻,只大概他从小浸淫药材,总觉得这香味有些古怪。
“草民黎望,拜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
庞贵妃早听自家弟弟念叨过不止一次这位黎家大郎,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难怪弟弟会那般喜欢了。就连父亲,都曾夸过此子天赋卓绝。
父亲可是很少夸人的,庞贵妃惯来恣意,今日听说此子进了宫,自是要见一见的。又听宫人提起比诗的事,连由头都是现成的。
“你作的诗呢,可叫本宫瞧瞧?”
黎望:……这说话的派头,就跟庞昱没两样啊。
诗书自有宫人呈上,庞贵妃随意看了两眼,不说其他,这字当真是不错,便叫人看赏,然后才当面道谢。
“草民不敢当,庞昱乃草民的朋友,既是朋友,理当出手。”
这话,庞贵妃却是爱听的,自家弟弟确实不学无术,那也由不得别人来说,能交上这等聪明不攀附又家世好的朋友,自然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如此也是。”
黎望从贵妃殿里出来,正准备找个宫人带路去梅花宴那边呢,却见狄青等在园子的门口,倒是省了他找人的麻烦。
“方才一错眼,黎兄你怎么不见了?”
黎望一摊手,这人红是非多,他也没办法啊,谁叫这是宫中呢:“方才也没见狄兄啊,你去哪里了?”
“官家召见,方才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才结伴往梅园方向走。
“方才的事,我可都听说了,黎兄之才,当是这个!”狄青竖起了大拇指,“不过这样,真的能打听到曹王府的事情吗?”
“为何不能?难不成,咱们还要夜探曹王府不成?”这要是被发现了,狄青能被发配到山沟沟里去当光头将军。
狄青:……倒也是。
曹王府可不是普通王府,又靠近皇城,护卫森严,即便是五爷,想要不被人发现来如自如、还要能刺探到重要消息,这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
“不过说起来,黎兄你今日这风头,怕是要盖过所有人了,你这般进去,怕不是要被那些夫人们吃咯?”
黎望:……不是吧?小生胆子很小的。
胆子的很小的黎大郎非常可耻地怂了,他在外面躲了大半场的席宴,这才不得不进去,等天色擦黑坐上马车离开,小半条命都耗干了。
黎母今日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啊,见大儿子这般模样,当即好笑道:“你自己要来的,风头也是你自己要出的,那些个人,娘已经很努力拦了。”
……真的吗?可为什么他只看到娘你在外面看热闹啊。
黎望心累地端着热茶吨吨吨,等喝了两杯,这才端着第三杯温手道:“娘,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这调侃,还没完没了了。
“娘~”
黎母这才遗憾地开口:“不打趣你便是了,说说吧,什么问题。”
“宫中的用品,一向都是由礼部的少府监,管百工技巧的,宫中娘娘们所用胭脂燃香,皆是由少府监采买或者制作,是不是?”
黎母听完,却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不过你说过没错,确实一切宫内采买,都是由少府监在做,也有高位妃嫔的娘娘,所用之物为了区别于其他人,会单独采买,或者由家里人送进宫去。而宫中亦有小市,乃是由可以每月出宫的宫人带进宫内的东西,经检查无误,便可在内宫靠东边的一处地方买卖。”
“还有这种事情?”
“官家仁厚,特许如此。”
黎望思及在殿内闻到的涎香,决定明日去叶老头府上走一趟,顺便给赵如递个帖子,提一下那个小要求。
*
赵如今日气得很,往日都是他独占鳌头,今日却平白给人当了出风头的踏脚石,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简直比打他两下还要难受。
再想到回府后,祖父的神情,他就更难受了。
可天已经黑了,他就算是万分不想回去,也须得回去了。
曹王府距离皇城并不远,马车行驶没多久,就到了王府门口。问过门房,父亲果然不在家,母亲也早已对父亲冷了心,日日在房内吃斋念佛,不许他去见礼。
赵如换下大氅,这才做了个深呼吸,去见祖父。
曹王爷已然老迈,须发皆白,走路也有些不稳,平日里都需要被人搀扶着才能走动,可他即便坐着,对于赵如而言,威压也很高,叫他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
什么叫做窒息的家庭环境?曹王府便是了。
赵如很明白,今日自己的失利会换来祖父的谩骂和责打,可这是他的选择,他必须承受。
“如儿,你是个好孩子,跟你父亲不一样,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你却还是这般叫我失望,这以后偌大的王府,却又要交给谁呢?你叫我又如何安心啊?”
赵如挨了一顿骂,心里不好受,却还得赔罪:“孙儿无能,祖父莫气,孙儿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曹王爷见孙子柔顺的态度,心里总算是舒服了许多,便道:“去温书吧,你明日就去见那黎家小子,他这般桀骜,以后自有他受的。你须得有礼些,这曹王府,以后还得靠你来支撑啊。”
赵如闻言,却只觉喘不过气来,但他从不敢忤逆祖父,应下后便恭敬地离开了。
等出了房门,他才觉得呼吸顺畅,正准备走呢,却见房内烛影跳动,出现了一个身形极高的男子。祖父身体不好之后,照顾祖父的人,他都见过,没有这么高的仆人。
这人,是谁?
第296章
要求
赵如昨晚带着疑惑入睡,今早起来,头就觉得很痛。
可生在曹王府,他注定要担负起王府的未来,父亲不中用,祖父的一腔心血都寄托在他身上,赵如自觉没资格偷懒,挣扎着爬起来用了些饭,这才使人去黎府递帖子。
黎望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梦里还在御花园里躲猫猫,可见出风头这种事情,也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曹王府递来的帖子?好快呀,看来咱们这位曹王嫡孙,并不喜欢欠人东西呢。”即便是一个小要求,也想尽早两清。
既是如此,黎望自然不会拒了这帖子。
“就说我会准时赴约,请他放心。”
曹王府设宴,那必不可能会在无名之地,京中勋贵首选,那自然是樊楼。黎某人虽然开着巽羽楼,但却也是樊楼的常客,从前国子监的朋友们设宴,也多在此处。
马车刚在樊楼门口停稳,便见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黎公子来了,快里边请。”
“今日有约,曹王嫡孙赵如在哪间?”
樊楼的服务,做得那是真好,黎望被引到雅间里坐下,小二还妥帖地上了茶水和点心,临走前,还轻声地关上门。
“赵兄客气了,昨日之说,不过是随口之词罢了。”意思就是昨天没提,就是轻轻放过的意思,没必要这么郑重地请他吃饭。
赵如却摇头道:“既是承诺,便该兑现。黎兄有何要求,不妨直说,只要不违背道义,又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在下必然会答应。”
两人又不熟,赵如实在不想多交涉下去,再说他将黎知常当做人生大敌,哪有和敌人做朋友的道理。有这功夫,他不如回家多读两本书了。
黎望心思再细腻不过了,哪里听不出对方的急迫,可他却依旧慢慢悠悠道:“这个先不忙,小生自问生得还算得体,从前亦与赵兄从未见过,为何赵兄对小生,似有敌意啊?”
此人当真,好生敏锐啊。
“没有的事,黎兄莫要多想。”
黎望便道:“听闻赵兄要下场科举,那以后,我们便要同朝为官,既是都要为官家做事,赵兄何不坦诚一些,若能解了心结,也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你那小眼神,欻欻地刀过来,还说没有的事,当他眼瞎啊。
赵如心想,你这人怎么不依不饶的,便硬着声音道:“黎兄就如此自信,自己能够金榜题名?”
“这不是自信,而是倘若小生不中,恐怕我爹就要把我关在门外了。”毕竟才名都吹出去了,要是不中,那他家老头子可能比外头嘲讽他的对家还要笑得更大声。
真的,这种事,他爹绝对做得出来。
赵如自也听说过黎御史藤条教子的事,这会儿一听,却是一讶:“黎御史竟会这般对你?”关在门外,未免也太难看了吧,祖父就是对他再严厉,也不会叫外人看他的热闹。
如此一想,黎家子的日子竟也不大好过。
黎望敏锐地察觉到赵如对他的敌意减少了一层,唔,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赵如对他敌意这么深了。
如此,他当即道:“当然,黎家诗书传家,小生又是嫡系,若是不中,岂非叫人看笑话!自然是要知道利害,才能督促小生努力上进的。”
随后,作出一副我即便病弱、也要努力读书卷死你们的表情。
赵如:……好可怕,书香世家都是这么教子的吗?
“黎兄,竟也这般不容易啊。”赵如心有戚戚焉道,这个时候,他眼里的敌意就很少了。
黎望闻言,却摆摆手道:“倒也没什么不容易的,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他要打我跑便是了,等他日小生落榜,被关在门外的话,刚好可以回江南游山玩水去,反正我只要没听见,就可以当那些风言风语不存在。”
这大喘气的回答,直接把赵如听楞了?
“……还能这样?”那黎家百年的名声不要了吗?这人未免胆子也太大了吧?就不怕他向黎御史告状吗?如果他敢说这种话,被祖父知道,恐是要在宗祠跪上三天三夜的!
“为何不能如此!黎家的名声又不是我挣下的,只要我爹还在,就倒不了,大不了就被参个教子不严,他还能在家休息三天,养养身体,多好啊,我该是个孝子才是。”
京城第一带孝子没跑了。
……就京中的纨绔子,都比不上您想得开啊。
赵如整个被惊住了,这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黎御史知道吗?
“诶,上菜了,来吃菜,樊楼的香糯荷叶鸡味道是真不错,赵兄为何不动筷?”黎望要跟人自来熟起来,确实叫人无法拒绝。
赵如本是抱着坐一坐就走的心情来的,却没想到莫名其妙吃了一顿饱饭,还……吃得挺开心的。
排开对方是个科场劲敌这事,应该没有人会拒绝黎知常这样的朋友吧。
他一直在大兴书院里独孤求败,现下这一顿饭下来,却叫他有种惺惺相惜的错觉。对方与他一样背负着家族的使命,但好像……并不将之当一回事。
赵如想了想,还是规劝道:“黎兄应还是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为好,毕竟是家族基业,不好荒废的。”再说黎家长房乃是状元之才,要是黎知常不中,他都替对方羞愧。
这叫人以后,怎么抬着头出门?赵如光想想,这替人难受的毛病就犯了。
黎望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道:“人生苦短,哪有什么必须要做之事!再说我不成,还有我幼弟呢,赵兄不必这般替小生担忧。”
赵如:……更担忧了,被弟弟超过,更丢脸好不好!
他小时候,他父王还会对他嘘寒问暖两句,可自从他学业崭露头角之后,就再没过问过他的事,可见就如祖父所言,是他过于优秀,叫父王难受了,才会如此。
赵如僵着脸又劝了两句,但很显然对方非常固执,甚至还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放心放心,小生心里有数的,以我的能力,一甲不好说,二甲应该还是能中的。”
赵如:……就这?就这?说好的毕生之敌呢,你就这出息?
黎望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家已经出过一个状元了,他呢,身体又不大好,确实当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冒头,只要能中进士,名次不上不下正好,说不定还能多咸鱼几年。
“……黎兄,你开心就好。”赵如看对方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只得无奈道。
黎望见他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下便觉好笑,面上自然是不露声色,只悠然道:“赵兄你这么想就对了,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我听说曹王府有一株兰花仙姝,品相如仙娥起舞,云层蝶纱,端的是曼妙姿妍,小生可否有幸一观?”
曹王府有许多名贵兰花,京中许多人都知晓,那株粉兰确实是京中无一的极品,最近且正在花期,已有不少人递帖子上门观兰。
只近段时间,祖父身体每况愈下,故此才谢绝了大部分友人登门。实话来说,这个要求确实不过分,也恰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按理说,赵如没理由拒绝。可思及祖父最近的脾性,他很怕会遭祖父的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