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终于是轮到她了。上天就是会玩弄人,以前她一次次憎恨活的是自己,目睹亲人离去,如今上天似听到了她的心声,要收了她,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人世。
很舍不得了。
鱼儿与她目光缠绵,她说不出什么‘莫问一定能救你的话’,她很少见莫问这样崩溃,每人都有伤心事,化作了疤,一碰便要流血。
她不想给莫问太大的压力,莫问承受的恐慌已然够多了。
莫问已运起银针,扎入清酒穴位,她道:“你又小瞧我,我一定能救你。”
再一针落下,清酒已昏昏沉沉,耳中听得声音模糊。
“到时候你可能会昏睡一段日子,待你醒来,厌离他们也该回来了,一切风波已平……去扬州……听……你在……埋了酒……”
声音越发飘缈,直到她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
莫问施了两针让清酒处于假死状态,解开了清酒腰带。清酒只着一身中衣,腰带一散,胸口露了出来。
鱼儿瞥见了她胸口上一道疤痕,像肉虫伏在上边,心口一滞,不论看几次,她都觉得心疼,能感觉到死别曾离她这么近。
莫问说道:“鱼儿,将司命给我。”
鱼儿解下司命,递给了她。莫问接过,拔出刀刃在火上炙烤,待得刀凉,抬手在清酒胸口一划,动作迅捷,毫无犹疑。
神刀锋利,如入油脂,在清酒心口分开一道又长又细的伤口,鲜血顿时涌出。
莫问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解下抹额。她用司命又在自己手心划开一道伤口,取过银针,沾了自己的血,插入清酒伤口旁,一封十二针。
完事之后,莫问便蹲跪在床榻前,一只手搭在清酒腕上,阖上了眼。
但见莫问嘴唇翕合,无声在说什么。十二根银针针顶一粒细小的血珠顺着银针流下,入了清酒体内。
鱼儿紧张
的连呼吸都是紧凑的。她见清酒胸口鲜血没有止住,蜿蜒流下,虽然血流细且缓,但源源不断。
莫问仍是没有动静,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若得一两个时辰,清酒也得血尽而亡,便是一炷香的功夫,也得损了根本。
鱼儿心疼的不得了,不知这得怎么补回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莫问呼吸渐渐急促,脖子上经脉血红,浮现出来,像有生命一般,往她脸上爬去。
白桑面色一变,凄切的闭上了双眼,手上却是果断的拔出莫问的匕首‘延寿’。
鱼儿见她这动作,已明白了许多,心中大恸,疼的好似自己死了,心入了地狱,受着非人的折磨,才会有这等痛楚。
鱼儿眸子一动,积蓄的泪水便汹涌而下,她看向床上阖着眼的人。
哀戚到了极致,脑子里已茫茫然一片空白。
清酒,我一生的眼泪都为你而流,你最终还是要弃我而去。
就在这时,莫问突然撤手,用力过猛,摔在地上,撑起身子时,额上的图纹鲜红欲滴,她一双眼睛也是赤红的,异常明亮。
莫问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那蛊死了!”
她异常亢奋,身子直抖,精神不同寻常。
莫问看向白桑,说道:“师叔,我没有失控,我还是我!”
莫问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像不知如何用自己的手脚,又摔了回去,但她依旧很高兴,很亢奋:“鱼儿,我救下她了,她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鱼儿呆了一会儿,忽然大悟,心从地狱到了极乐世界,一下子受不住这样大的落差,心扯着疼。
白桑松了一口气,收起延寿,见莫问爬不起来,待要去扶她,再去给清酒缝合伤口。
才走到莫问身旁蹲下,忽见她眼神转变,变得惶恐不安,她捂着耳朵,神神叨叨:“别叫了,不要叫了!”
莫问是不怎么流汗的人,此时却大汗淋漓。
白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轻言!”
莫问目光陡转暴虐,朝外怒吼:“不要叫了!”
在外边的花莲紧张的贴到门前,向门中问道:“莫问怎么了?什么不要叫?”
白桑将她抱在怀里,莫问整个身子不安的扭动,将脑袋全埋在白桑怀里。
鱼儿耳朵一动,说道:“是虫鸣声!”
白桑道:“虚怀谷虫兽虽多,但外围花草驱虫,它们不能靠近住宅,再者已入冬,这种时节怎么可能还有虫鸣。”
花莲在外道:“确实有虫鸣声。”侧着耳朵一听,从远处还有嘈杂声。
鱼儿忽然脸色大变:“巫常?!”当初在名剑山庄听到的虫鸣声,便是这种。
白桑听到这名字,心猛然一沉。莫问已混沌了,狠狠箍住白桑的腰,她的力道极其生猛,似要将白桑拦腰折断一般。
白桑痛哼一声。鱼儿见莫问生变,顾不得去想这里怎会出现这种虫鸣声,连忙闪身到莫问身后,剑鞘一转,敲响莫问后颈。
然莫问穴位不同常人,一敲之下,莫问没昏过去,反而松了白桑,回身一掌朝鱼儿打来。
鱼儿未对她防备,被一掌震退了一步。
白桑重获自由,趁着莫问被鱼儿吸引了注意,取下一根银针往莫问耳后一扎。
对莫问穴位挪移,她大致清楚,一针落下,莫问登时软倒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白桑一身冷汗,喘不上一口气,挣扎起身替清酒缝合伤口。
此时,屋外传来疾呼声,慌乱的脚步声。
鱼儿皱眉
道:“花莲,怎么了?”
院子内进来几名老者,还有泽兰,紫芝和几名年轻弟子:“谷主,大事不好了!”
屋中白桑专心致志,全不为屋外声音影响,只专注眼下伤口,手法迅速,替清酒缝合了伤口,涂抹上药,包扎拔针。
花莲道:“几位长老不要着急,白谷主正在诊治,打扰不得,有什么要事,可让我等转告,若不嫌弃,与我等商议也成。”
那长老抢天呼地,说道:“等不得了!巫常那些混帐东西渡湖杀到我们虚怀谷来了,几位侠士,求你们看在我虚怀谷救世济民,一生为善的份上,保护谷主和这几名年幼弟子从后山撤离,我等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愿为牛马!”
花莲道:“这有什么,怎么就用得着弃谷奔逃,说这种丧气话。各位不必担心,我们出手助各位驱逐那班□□!”
长老连连摆手,直喘气:“那些混帐东西驱使行尸,凶悍难挡,已伤了我虚怀谷数名弟子,我虚怀谷弟子会武的弟子不多,那些东西不怕药不怕毒,即便是有几位侠士在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花莲惊诧道:“又是行尸,这东西可用火烧的。”
紫芝道:“不行了,巫常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如今那东西已经不怕火了。”
长老急道:“几位侠士,此刻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快些走罢,等一会儿他们便要打到这里来了,你们速速离去,那巫常丧心病狂,全不将人命放在眼中,我虚怀谷被他盯上,在劫难逃,只求各位为我虚怀谷留下一脉。”
门被打开,白桑走出,神色沉静,说道:“各位,请带这几名年幼弟子从后山离开。”
鱼儿抱了清酒出来,叫道:“辛丑。”
辛丑叫道:“丑在这里,在这里。”
鱼儿将清酒抱给他,他两只手掌并排递下来接住。又让花莲将莫问抱出来,花莲道:“莫问怎么晕了。”
“估计是被巫常这虫鸣声给影响了!”
“怎会,当初在名剑山庄上也是好好的,狗入的巫常!”花莲火气上来,破口大骂,破了戒,这污言秽语是越说越顺口。
花莲也将莫问递给辛丑抱着,辛丑双掌宽大,小臂长厚,可将两人抱在怀里。
鱼儿说道:“护好她们。”
辛丑点了点头:“嗯!”
白桑道:“黄□长老,这些年轻弟子不认得后山的路,你给他们带路。”
黄□道:“谷主认得路啊。老夫年老体衰,来带路只是个拖累。”
白桑道:“我身为虚怀谷谷主,谷在人在,没有抛弃弟子不顾,孤身逃走的道理。”
几位长老像塌了天,说道:“巫常那厮失心疯,突袭我虚怀谷,不知藏着什么祸心,此番我们是拦不住了,谷主若落到他们手上,他们不留情面,那我们虚怀谷一脉便要彻底陨落了啊!”
鱼儿心底不宁,巫常偷袭这时机太巧了些,且他一直藏匿踪迹,却突然现身,攻击虚怀谷,必然是有备而来。
远处响起一声人的惨叫,辛丑说道:“主人,他们过来了。”
一行人从院门出去,瞧见两名弟子正持剑抵挡一只皮肤暗紫的行尸,那行尸大吼,似在示威,比当初在名剑山庄的东西还有人性。
鱼儿道:“辛丑,先走!”
白桑亦道:“泽兰,紫芝,带着弟子先走!”
“师父……”一行弟子不愿离开。白桑道:“听话!”
“是……”
第137章
一念佛魔(十五)
那几个长老却不愿走,
他们一生都奉献给了虚怀谷,
誓要与虚怀谷共存亡。
被鱼儿一声令下,让那几个年轻弟子给架着走了。
鱼儿秋水剑出,剑花一挽,如玄月凌空,
那两名弟子拦着的行尸头首分离,身子迅速干瘪下去,
没了动静。
鱼儿见状,松了口气,好歹用神兵能对付这些东西。
白桑走来,
那两名弟子对付杀不死的行尸不见惊慌,
见白桑还未撤离,反倒慌乱了:“谷主,
你怎么还未走!长老们没遇见你么,糟了……”
白桑蹲到那行尸身前,也不顾这东西狰狞可怖,取出银针探看。
“谷主,
这脏邪诡异,小心为妙。”
白桑不以为意道:“医堂那边的弟子如何了?”
这两名弟子咬牙切齿,
一人说道:“今日谷中来了一些病人,长老授课,不少弟子聚集在那边,几乎全数被围困,会武的师兄弟反抗,
尽数丧命在行尸手下……”
“他们有多少人?”
“太多了,不下百人,不止有行尸,还有些武林高手。”
鱼儿说道:“白谷主,巫常是做足了准备攻下虚怀谷,我们人手不足,还与他纠缠,只会白白送了性命,若是被他抓了作为人质,要挟武林众人,那时更糟。此刻还是先撤退,待备齐人手,再夺回虚怀谷。虚怀谷还需要你来做主,你不可在此时逞一时意气!”
白桑起身,望向医堂的方向,见几处起了火光,朔风萧萧,衰草凄迷,她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间,高山也不比她清臞的身子巍峨挺拔。
她神情悲切,说道:“少庄主,你说的是,是我短见了。”
一行人迅速朝后山离去。一路上几人越想越愤恨,君姒雪怒道:“这巫常太也无法无天了,虚怀谷乃是武林圣地,止兵息戈。虚怀谷施恩天下,巫常动虚怀谷,他就不怕武林豪杰群起而攻么!”
鱼儿道:“巫常攻击虚怀谷必是有意为之。”
花莲道:“他能为了什么……”
正自沉吟,瞧见鱼儿的眼神,脸色一变,说道:“倘若他已准备妥当,要从苗疆进攻武林各地,虚怀谷位于苗疆与外壤交界处,首当其冲。亦或是……”
君姒雪问道:“或是什么?”
“若是交战,必有死伤,天底下最好的医师聚集在虚怀谷,不论是疗伤,或是探寻击败行尸的法子,虚怀谷都必不可少,他如今第一个攻打虚怀谷,日后武林豪杰与巫常交战,可不就少了个最有力的后盾!”
君姒雪道:“这可也太阴险了。江湖间门派交战,不累医师,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半林黄叶飒飒作响,鱼儿目光向后一掠,脸色冷峻:“他们追上来了。”
一瞬之间,鱼儿和花莲落在最后,破空之声越逼越近,两人一旋身,折扇拍打,秋水轻佻,将几只弩箭悉数拨开。
追赶的人顷刻间拉进了距离,当先一人颧骨凸起,双目凹陷,眼神阴鸷:“那只活人蛊呢?”
鱼儿佯作不知,说道:“什么活人蛊。”
巫常阴沉沉的笑:“小丫头,少跟我装蒜。”
巫常背后响起一道声音,说道:“巫常,不要与他们浪费时间,前路已封,他们只能从这条路逃走,派行尸去追,总会追到,先捉下白桑,不怕那活人蛊不就犯。”
那说话的人走上前来,一袭紫罗长袍,鹤发童颜,相貌堂堂。
花莲的脸一点点狰狞,双目赤红,如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千秋!”这两字几乎是用牙咬出来的。
千秋……
鱼儿目光如冷电,狠狠的射向那男人。
凌云神色淡然,笑意融融,说道:“是花莲啊,这么多年,你容貌没怎么变过,倒是肆儿……”
花莲咆哮道:“你住口!别用你的脏嘴唤她乳名。”
他极其嫌恶道:“你也配!”
凌云笑容依旧和淡,全不为花莲言语动怒,他朝左右一望,说道:“肆儿不在这里,看来是与活人蛊一道先行离开了。让我猜猜,你们去了一趟苗疆,拜谒蛊皇,是不是要找解她体内蛊毒的法子,观你神色,当是成功解了她蛊毒了,但此刻不见她,她身子还未恢复?”
鱼儿此刻算是见识到这男人伪装的功底,机敏的心思。她若从未听花莲提起过蔺家之祸,也只会当面前这人是个恂恂儒雅的公子,但已知他本相,她看这人只感到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凌云笑道:“她每每出我意料,每当我以为她会死,她总是顽强的活了下来……”
一语未了,一道剑光势如雷霆朝他面门而落,凄风呜呜,似厉鬼哀嚎。
凌云右手抬剑抵挡一击,迎面看见一双眼眸森森,寒光冷厉,一愣之下,剑鞘卡的一声,从中碎裂,露出里面猩红的剑刃。
凌云被这深厚的内力逼退两步。鱼儿长剑在虚空一划,能听得空气挤压的细吟声。
她睨着那把剑,正是自己丢入成王墓深渊的哀鸿剑,眉头深敛。
凌云笑了两声,右手握着剑柄一甩,剑鞘脱落:“秋水,君家的三小姐。肆儿可是捡了一条好狗。”
君姒雪三人纷纷拔剑。君姒雪怒喝道:“狗东西,嘴巴放干净些!”
鱼儿怒恨盈胸,但理智仍在,她道:“二姐,先送白谷主离开。”
君姒雪道:“但你……”
巫常冷笑:“还想到哪里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巫常打了个手势,虫鸣声响,坡下立刻攻上来十只行尸。鱼儿剑走龙蛇,立时刺死了两只。
花莲取下匕首,身法轻俊灵活,又将身旁一只头首分离。
君姒雪和君即墨兄弟俩护着白桑步步后退。鱼儿长剑一转,再攻凌云。
她手下不留分毫力,每一剑都取凌云要害,用意再明显不过,她要杀了这人。
凌云右手持剑,招招接架。鱼儿一剑威势胜过一剑,仿若重重叠加,越打越猛。
凌云初时还从容不迫,他早已听说过鱼儿才名,知她天赋异禀,有精湛功力实乃寻常,可越到后边,越是惊诧。
他看出鱼儿使的是剑圣剑法,且内力远非她一个二十来岁女子能修习得来的。
他亦不再留力。两人在林间相斗,所到此处树木尽摧,剑气掠过,地皮尽毁。
两人斗了百来招,势均力敌。凌云双眼一眯,已不想再与她多缠,正要催动哀鸿之威,忽听得叫声:“白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