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埋怨老翁忘事,总拖她后腿。老翁埋怨老妇唠叨,一句话反复地讲,听得耳朵起茧。
萧缘每回都听一耳朵抱怨回家,悄悄说给君瑶听,又道:“阿翁与阿婆总互相看不惯,但他们其实是很好的。”
君瑶每次听她这般说,总是一笑而已。
阿缘自生来就被她护在羽翼之下,见的人生百态太少,故而她虽修炼极快,到一定时候,也会止步不前,那是道心不稳的缘故。
见一见人世,看一看冷暖,有益于她道心的修行。
过了三年,那健忘的老翁终于将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认得儿孙,也记不起老妇。老妇最爱嫌弃他,但到那时,她却反而不唠叨了,耐心地照顾像变回了稚子的老翁。
萧缘心软,每每见阿婆领着一脸茫然的阿翁,在院中散步,与他说话,阿翁却什么都听不懂,就难过极了,但她又明白了许多。
当年,阿瑶与她结为道侣,说要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答应了,也笃定必不与阿瑶分离。但见了这对老夫妇,那句誓言愈加沉重起来。
她不与阿瑶分离,不论发生什么,她们都不分离。
除了这对老人家,萧缘还见了许多别的世情,她见过官吏盘剥百姓,见过民暴起而杀官,见过有人为一口饭铤而走险,见过有人忘恩负义,转头就对恩人举刀。
世间事,什么都有。人心最是叵测,好的时候,舍己为人,大公无私,连命都能拿出来。险恶时,人命一文不值,为几文钱,一点好处,轻易就能害人。
小老虎看得多了,渐渐的,也懂了许多,道心就是这般在她的感悟中日渐稳固。修为也就一日千里。
百年后的一日,空中忽天雷震动。
君瑶与萧缘的雷劫双双降临。
她们熬过天雷。仙乐齐作,霞彩漫天,接引之光如虹彩降世,照耀在二人身上。
经历了这么多世,相守了数千年,她们终于得道成仙,不再受轮回的羁绊,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第一百三十章
一道古朴的石门,
站了两名身着青袍的童子。童子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头上扎了两个发髻,
一派天真稚气。
他们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君瑶与萧缘,
道:“前两日老君才言,月出帝流浆,
必有道友飞升仙班。”
所谓帝流浆,乃是月华中含有之物,
万年方有一回,
形如无数橄榄,
万道金丝,纍纍贯串,
垂下人间。草木食之,
可成精魅,妖食之,可添道行数千年。
这是天界的说法,
下界未有记载。
那童子说罢,便在一旁留意二人神色。君瑶只一笑而已,
并不追问何为帝流浆。萧缘在君瑶身旁,
君瑶不问的,
她也不问。
飞升的新仙多半历经艰辛,一到天上,往往激动难言,听闻先前闻所未闻之事,难免显露对天界的歆羡来。
不想眼前这二人倒是镇定,
童子暗赞一声,又介绍道:“小仙二人乃是天界接引使,二位飞升天界,位列仙班,已是我仙界一员。”
君瑶闻言,与他们相互见礼,萧缘学着她的模样,也行了一礼。
左边的童子看了看她们,眼中先是有些好奇,随即又是了然,显然已看出她二人是何关系,但他并未说什么,只道:“同时飞升之时,自小仙看守此门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二位缘分不浅。”
他笑眯眯的,目光在君瑶与萧缘间一转,转身自身后的石桌上取出两枚玉牌,分别交与二人,道:“这令牌用以记录二位身份、功绩之用,万勿遗落。”
君瑶与萧缘各自接过。
萧缘将玉牌放在掌心看了看,她的玉牌是凤凰状的,上系丝绦流苏,玉质莹润,似有流光,一看便不是凡物。
她又看了看君瑶的,君瑶的玉牌与她的长得一样。
君瑶问道:“敢问令牌如何使用?”
童子道:“只需引入一缕仙气即可。”
经他一说,君瑶才发觉丹田丰沛的灵气,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仙气。仙气更为纯粹,在体内流转起来,修为较之在下界,亦提升了数层。
她们依言,将仙气引入令牌中,令牌泛起幽绿的浅光,随即又复原样。
童子笑道:“再引入神识。”
引入神识,只见这令牌仿佛成了一卷灵简,刻了她们的名字,与何时飞升。
童子继续介绍。
原来仙界自有一套规矩。
成仙之人,皆有无尽寿数,上得天来,也无需再刻苦修炼。且仙人辟谷,亦无需饮食,无需睡眠。如此,修得了大道,有了大把年华,到头来却不知年华如何挥霍。
百万年前,天界便曾因众仙无所事事,生出不少事端来,后东华大帝退隐,玉帝接掌仙界,想出一法子来。
既然无所事事,方才无事生非,便与诸仙一些事做。
星辰起落、人间国运、风雨雷电、姻缘婚配……凡间诸事,皆被众仙家接管起来,如此一来,众仙家各司其职,天界井然有序。
君瑶笑道:“的确是良策。”
童子也是连连点头:“但后来,天界的仙家多了,各司皆有主官,位置便不够分了。”如此,又多出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仙。
君瑶闻言,不免想到那回人修与妖修的大战,那一战后凡人再不能以修炼成仙,禽兽草木虽可成妖,却难上千万倍。
萧缘不知她想得这样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童子,道:“如此,便该有更多位置,来安置多出的仙人。”
童子道:“正是。令牌便是用以记载功绩之用,功绩可换做天官,又或得些旁的宝物。譬如一万多年前飞升的那位昙光道人,他爱豢养灵兽,没有功绩,皆往珍兽园挑拣稀罕灵兽来养。”
萧缘听到昙光道人,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童子未发觉她的异常,继续说道:”至于功绩,仙界大得很,总有些事宜,需人处置,譬如天破了需补,或是魔族进犯,又或下界出了什么异数,天庭常有招人手的时候,但凡有心,诸仙皆可前往应征,做了事,就有功绩可得。“
他这番话说下来,君瑶与萧缘听明白了。
天界是一处极为安逸之地,倘若哪一位仙者闲得发慌,可往天庭另一份差使做,天庭则会与仙者以嘉奖。
方才开口言说的,一直是站在左边那位童子,他说罢了,右侧童子方道:“穿过小仙身后这道石门,便是仙界了,仙界广阔无边,二位可往各处观赏,也可择一地为仙府,但有一点,万望谨记——但凡仙者,不可擅自下界。”
他说到此处,又仔细分说起来。要至下界,必得通过南天门,南天门有李天王亲自镇守,无玉帝手谕,任谁去了,都不放行。如此,也是为防止哪一位居心叵测的仙家,到人间为非作歹,坏了秩序。
萧缘听懂了,点点头,天上仙人多了,确实不好管。她心中这样想,却没有在口中说出来。
听明白了仙界诸事,君瑶便与萧缘穿过那道石门。
一过石门,眼前景致倏然一变。漫无边际的云海,并非在遥不可及的天上,而是在足下飘动,每走一步,都如腾云驾雾一般。
萧缘满是好奇地看着,她想摸摸浮在下面的云,但若弯身去摸,便显得很没有样子。萧缘想了想,变回本体。结果,小老虎被流云淹没了。
君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试试运转仙气。”
萧缘依言而行,竟渐渐浮了起来,流云柔软,一触即散,然而此时,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在云上走动。
“好神奇。”小老虎睁大了眼睛,在云上奔跑起来。
君瑶跟在她身后,她们驾云飞出十万里,便见一灵岛,灵岛浮在流云间。君瑶与萧缘见灵岛,便上岛去看。
那岛上有树有花有草,瞧上去,与人间无异,只是再仔细些看,花与树皆非人间品种,枝叶上仙气饱满,结出的果子,亦是如玉一般,泛着幽光。
君瑶与萧缘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又见了几只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兽,小兽甚有灵性,窜得亦是飞快,不过眨眼,就消失于树丛中。
她们闲得很,不必修炼,也无甚要事,想要如何游历皆可,故而走得也不急。
君瑶问道:“阿缘喜不喜欢天上?”
萧缘点点头:“喜欢。”
君瑶又问:“喜欢天上哪一处?”
听方才童子来讲,仙界与人间也有相似处,有争权夺利,有利益熏心。这山上一路走来,更是与人间相仿,山水碧绿,草木幽静。
她们仿佛并未成仙,而是换了一处游历而已。
如此,阿缘又喜欢天上的哪一点?
萧缘眨了下眼,小老虎的尾巴随着她走动而一甩一甩的,她眼中有些迷惑,似乎不明白君瑶为何有此问,但她仍是好好答道:“有阿瑶,自然是好的。”
她说罢,眉眼中显露出忧愁来:“我先前可怕了,万一天上不许仙人相恋可怎么好。”
小老虎一本正经地说着她的担忧。
她们恰好走到一处瀑布下,瀑布飞流直下,水声哗哗作响,兼之云气缭绕,甚有仙家气度。
君瑶在水池旁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小老虎跃到她的膝上,道:“我瞧瞧看了许多话本,都是如何拆散相恋的仙与凡人的。”
既然仙与凡人不能相恋,小老虎自是担忧,仙与仙也要避忌。
她都想好了,倘若真是如此,那她们要赶紧逃跑藏起来,她说什么都不愿与阿瑶分离。
人与仙不能相恋,是因人一旦老了,入了轮回,仙如何抉择?仙人可入地府,若是为情所迷,去改了生死簿,岂不是使人间生乱。
人间天上,皆有秩序,一旦秩序乱了,必会遗祸无穷。这也是但凡人仙相恋,必会遭受严惩的缘由。
仙者与仙者间便不一样了,没了这层忧虑,若仍严禁七情六欲,不免太过不近人情。
故而君瑶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忧虑,只是她也没想到,阿缘竟偷偷地担忧此事。她并未将其中缘由说出来,只是轻轻捏了捏萧缘的耳朵道:“不会的。”
小老虎已置身其中,自然知晓了不会,她眉眼弯弯地高兴,点头道:“这样好。”
她们在水池旁坐了一会儿。池中偶有游鱼浮出水面,看一看这两位仙人,片刻,又潜下水去。萧缘看着,觉得这鱼似乎很好吃,想要捉来烤。
君瑶一看,就知这小馋猫在想什么,放出神识去探了探池底,未觉出什么异样。方捞出一条鱼来。
天上也有日升日落,夜间也会有月亮。只是广寒宫离得甚近,月亮也并非人间看到的银盘大小,而是大如房舍的一轮,悬在天边。
君瑶与萧缘就在山中宿了一夜,隔日一早,昴日星官才起当值,小老虎就醒来了,她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阿瑶与她规定了三日一回,今日就该轮到了,她们得赶紧寻一处仙府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君瑶只养一只小白虎。
昙光道人养了一群灵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瑶原想在天上且看一看,
待行得一处心仪之地,
再筑仙府不迟。不想阿缘晨起,
忽然闹着要一个窝,
问她为何,她也不说,
只是十分坚决道:“阿缘要窝。”
君瑶问不出来,只得认为小老虎心血来潮。
于仙人而言,
要建一处房舍,
自是不难。难的是建于何处。
小老虎跃上一处巨石,
居高临下地环视四野,决定道:“就在此处。”
她们建房舍得尽快才好,
若不在此山,
再往别处去寻,不知何时方能得一如意之所。小老虎心中,今夜之前,
房舍必得造好,她说罢,
又点点头,
赞同自己:“此处很好。”
君瑶见她喜欢此处,
又在山上看了看,见无不妥,也就答应了。
她们成了仙,要在仙界建房舍,并不比在太乙山上难多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一间小木屋便建成了,小老虎高兴,奔入屋中,见内室床榻齐备,这才满意。
至入夜,小老虎早早地跃上榻,君瑶方知她为何在今日要窝。
隔日醒来,照旧是一只小老虎。萧缘喜欢变回小老虎,她虽做了许久的人,但仍觉得小老虎身形更为灵活。
她们在这座山上安了家,再看这座山,就与昨日初登此山不同了。小老虎扬起小脑袋,在山上巡视一遍,竟发觉这山上也有一只老虎。
一山不容二虎,她立即驱赶这只老虎,老虎打不过她,只得灰溜溜地搬离,将山让了出来。小老虎这才高兴,又威风凛凛地往山中巡视了一遭,好让山上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皆知,山上的大王换了一个。
君瑶见她玩得高兴,也不唤她回来,由她在山上四处闹腾。
她们皆无建功立业之心,成了仙,仿佛也与在人间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将洞府自太乙山搬到一处仙山而已。
君瑶本就是恬淡的性子,如此正合她意。萧缘更是简单,有君瑶,且不禁她自由,就可以了。
二人便照常过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一日,小老虎从山中叼了一串红果回来。
那红果生得灵透,一串似葡萄一般一颗接一颗地接在一处,但个头要比葡萄小上一圈,且是完完全全的球状,颗数也比葡萄少,稀稀疏疏的。
君瑶接过,摘下一颗,细细看了看,只觉这果子红得似火,触之光滑,色泽温润,似一颗成色上佳的红玉。
往日入山去,并未见过这果子,君瑶奇怪道:“这果子是哪里来的?”
萧缘答:“水池旁看到,摘的,很甜,好吃。”她说罢,顿了顿,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又道:“舒服。”
小老虎成了仙,也改不了贪吃的毛病。在下界时,尚有收敛,一成仙,仗着仙身百毒不侵,就肆无忌惮了。
君瑶沉下脸来,责备道:“不是说了,不许吃没有见过的果子。”
小老虎委屈,她试过果子好吃,立即就给阿瑶叼来了,阿瑶不夸她,还要责备她。她是仙人了,也是有仙人的尊严的。小老虎背过身去,生闷气。但她又很想让君瑶尝尝果子,这个果子与在下界吃的果子都不一样,便又回过身来,与君瑶道:“好吃的。”
君瑶拿她没办法,也不愿待她过于苛责,便抬手抚摸她颈上的皮毛。
阿瑶摸一摸,小老虎立即就不生气了,端坐君瑶身前,催促她快尝尝。
君瑶将果子放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甜甜的汁水立即流出来,那汁水似乎含有仙气,一入腹,腹间微微有些暖意,那股暖意直入丹田。不多时,丹田便如被涤荡了一回,格外舒适。
君瑶惊讶,将余下的果子又看了一遍,问道:“是在水池旁发现的?”
小老虎点点头。
君瑶想了想,道:“去看看。”
萧缘自是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