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晚上,回含章殿时,天已经慢慢褪去了黑色,有了一隙亮色。
谢苓将浑浑噩噩的禾穗带了回去,给她亲自擦了脸,又差人备热水。
她一直将禾穗当妹妹看待,见对方神情恍惚,心中也难受担忧的厉害。
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她坐在浴桶边的椅子上,抬手为禾穗亲手顺洗头发。
“穗穗,可以跟我说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禾穗默不作声,将肩膀往下沉了沉,脸颊上沾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谢苓叹了口气,静静为她梳顺湿润的发。
过了许久,禾穗转过身,看到了谢苓莹润柔和的脸。
或许是浴房的灯火昏黄温暖,亦或许是谢苓因为怀孕,有了母性的光辉,她似乎透过对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在记忆里模糊到几乎没有的母亲。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唇瓣颤抖着:“阿婵姐姐,是我杀了她。”
“是我害死了宁雨。”
说完,她捂着脸痛哭起来,就连黏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也被一同按在了掌心下,带着温热潮湿的冷意。
第135章
~
水汽氤氲里,
禾穗的哽咽裹着水声,断断续续在浴房荡开。
“三日前,宁雨塞给我半块核桃酥,
手抖得厉害。”
她盯着水面浮动的花瓣,圆圆的眼睛水光闪动:“她说那是她娘亲手做的,就剩半块了,要分给我,
我看出不对劲,追问了许久,
她才哭着告诉我,
谢灵筠拿她爹娘的性命要挟,
若不用火油引我入局,
便让她全家丧命。”
谢苓眸色微凝,几乎猜到了后续发生的事情。
烛芯“啪”地爆开,与禾穗颤抖的声线交错响起。
“昨夜轮值,
她突然说要与我换班。”禾穗的指甲掐进掌心,
“我当她风寒未愈,
还替她添了件披风,
哪知……”
回忆再次席卷,禾穗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
着火时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现。
今夜二更,浓烟裹着火星窜上房梁时,
宁雨正对着菱花镜簪海棠绢花。
“穗穗你看,
我戴着好看么?”她转头笑问,仿佛身后不是冲天大火。
禾穗冲进来时,
宁雨撞翻的烛台还在脚边滚动,洒在绣房一周的火油,
正顺着青砖化做火龙,蜿蜒攀爬向房顶。
“你疯了!”禾穗拽她臂膀,却被反握住,宁雨指尖冷得像井水。
她笑着,神色决然笃定,还有些很难察觉的伤感,唯独没有退缩:“我跑不掉的,谢灵筠的人守着前后门,横竖都是死……我知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雨将腕上老旧的银镯褪下来,塞进禾穗掌心,轻声交代:“这里面有东西,或许会对你有用,之前欺骗你,是我的不对。”
梁柱轰然倒塌的瞬间,宁雨将禾穗推进后窗:“如果可以,希望穗儿能帮我救救父母亲人,再替我多吃些娘做的核桃酥。”
在浴桶水微凉时,禾穗说完了前后发生的事,回忆也一同笼去。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衣裳。
“阿婵姐姐,镯子就在我袖袋里,你看看吧。”
谢苓点了点头,擦干沾着水珠的手,起身从袖袋中摸出银镯。
银镯老旧,略微有些发黑,细细看来,还有刮痕。
指尖在镯口磨损了几下,谢苓摸出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墨迹被汗水洇开大半:
这上面的字迹,谢苓觉得有些眼生,但这张字条所用的纸,她却认得。
是上好的澄心纸。
除此之外,观字体有形无神,传信之人应当不是熟读诗书之人,甚至可能不认多少字。
谢苓思索了一会,将银镯放回禾穗袖袋,把素笺小心收好,轻轻叹了口气:“这傻姑娘,到死都留着反将一军的筹码。”
禾穗忽然攥住她衣摆,眼里淬着火光:“阿婵姐姐,你能救她父母吗?如果可以的话…替她主持公道,申冤报仇。”
窗棂透进青灰色晨光,在谢苓面颊上映出冷白的光泽。
她拍了拍禾穗的肩,柔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于情于理,这件事她都得管。
宁雨因为心善留下了字条,而这字条,或许能将谢灵筠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
司织局走水一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事在几天之内,就飞快平静下来,整个宫廷又沉寂的像一滩死水。
不少宫人觉得禾穗好命,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成为最年轻的司织局掌宫。至于之前的李掌宫,则因为陷害同僚之罪,被削了官职,贬出宫去了。
除了感慨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毕竟这段时日,又被叛军吞了几城,眼见雍、梁二州几乎保不住了,柔然吐谷浑和前秦,也愈发猖狂,甚至公然入城抢劫百姓。而大靖的天子,此刻却瘫在龙榻上,连翻身都不能,甚至还染上了五石散,痴迷丹药。
民间百姓是不知道这些消息的,虽然偶尔听到些风声,却也懵懵懂懂,只有少数人预感到大靖要更乱了。
而朝中的大臣和后宫的嫔妃宫人,则都忧心忡忡,无人不担忧。
至于宁雨留的那张字条很好查,正是谢灵筠身边大宫女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且把这事给谢珩说了,毕竟不久前,他才威胁过自己,说若是敢擅自行动,就剐她全家。
谢苓知道这人在威胁人一事上言出必行,因此告知他,和他“商量”。
结果就是谢珩不同意她将此事揭露出来,理由是“不足以”把谢灵筠推入绝地。
但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谢灵筠是谢珩的长姐,他肯定会维护。
谢苓面上应了,背地里却依旧在准备——她已经和兄长商量好,阖家脱离谢府,恢复沈姓的法子。
并且她从夕眠那入手,查到了崇明净身入宫的缘由,后来以利诱,辅之夕眠的耳边风,最终得以收服。
等成事,谢珩就再也不能以她阖家性命要挟,她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付谢家人。
七月份时,谢苓布了一个局,让元绿找了个和王闵身形相符的秀才,又命禾穗将其易容成王闵模样,拿着玉笼庵的拜贴,进了那淫窟。
这秀才按照计划,偷了玉笼庵的账本,出去后故意把流徽从王闵那窃取的玉佩,丢在了附近的草丛。
而后不过两天,流徽便来了消息,说王桓两氏间有了龃龉,桓氏怀疑王氏有别的心思,居然让王闵偷账本,逼着王氏把王闵交出去谢罪。而王氏则是说桓氏故意找茬,却拿不出那不是王闵的证据。
这两家间一闹就闹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以王氏把王闵的腿打断了一条,又送出两个油水很肥的官位,才算是了事。
只不过王桓两氏终究是有了裂隙,根据探子来报,西府兵的动作缓慢了下来,私造兵器的作坊,也几乎停顿下来。
谢苓可以笃定,王桓起兵造反之事,恐怕要到来年了。
起码能撑到她生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事需要谋划。
谢苓趁着月份还不是太大,几乎是呕心沥血的布局,只盼王桓起兵之日,她能多些筹码,最好能将肚子里的孩子扶上皇位,自己垂帘听政,慢慢揽权
随着布局愈发完善,谢苓的肚子也大了,有时候沐浴时,她看到高耸肚皮上的纹路,甚至有种害怕的感觉。
*
九月,建康城已经慢慢褪去了暑热,望着窗外树梢上飘落的黄叶,她恍然意识到,已经来建康许久了。
而她生产的日子,约莫是二月初五。
她望着庭院里怒放的菊花,手指在小腹轻轻抚摸。
希望能顺利到生产的日子。
雪柳端着一盘糕点,看着主子情绪愈发沉寂,眼中闪过心疼。
她轻声道:“娘娘,后日就是重阳节了,御膳房那边提前做了几种糕点,让您看看哪种宫宴上用。”
谢苓转过身,点了点头,坐到罗汉榻上,看着盘子里各色的糕点,净手后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她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漱了漱口,说道:“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明日宫宴用无色糕和菊糕,再外加一份透花糍。”
其他的雪柳都听话,唯独透花糍有些陌生,她疑惑道:“娘娘,为何要加这个?”
谢苓端着茶杯,闻言轻笑了一下:“听闻长公主独好这口。”
这消息,自然是兰璧告诉她的。
长公主爱此糕点,外人却不知,她自己也很少用,十分谨慎。若不是兰璧擅观察,也不会发现这事。
她想趁着重阳节赏菊宴,将阖府脱离谢氏的事儿给办了,为了万无一失,估摸着还得借几分长公主的力。
重阳节当日,秋风瑟瑟,日头却浓。
太极殿东堂的铜漏指向辰时,司马佑被人搀扶着坐上轮椅,换上龙袍,戴了一顶轻便的远游冠,腰间悬上青锦茱萸囊。
若只看穿着,倒也是个风流潇洒的,可那张脸,不论如何敷粉涂胭脂,都看着枯槁的厉害。
谢苓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身侧,由崇明推着轮椅到达大殿。
殿内阶下两列朱衣大臣,各个面色冷漠,唯独望向司马佑身侧的谢苓时,会露出审视或者警惕的神色。
等礼官说完祝词,司马佑就虚弱疲惫的撑不住了。
他看着皇后虚伪的脸,心中一阵厌恶,待转向大着肚子的谢苓,却又柔和了神色。
瘫在轮椅上,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谢苓靠过去,谢苓看懂了他的意思,俯身贴近。
只听司马佑虚弱喘息着,慢慢道:“苓娘…你娘家的事朕已经拟好了圣旨,什么时候唤崇明去宣,你自己做决定。”
说完,他看也不看皇后,轻抬手指,示意崇明,将他推离了大殿。
谢苓直起身,看了眼皇后,温声柔顺道:“皇后娘娘,咱们走吧,赏菊宴要开始了。”
皇后温和回之一笑,施施然被沉枝扶走了。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也出了大殿。
御花园,各色菊花盛放。
宫人抬来二十坛菊花酒,陶坛口新糊的黄泥还带着露水。
被邀的大臣极家眷,还有些高位份的宫妃,皆于御花园中几个亭台中坐着,案上青瓷盘有各式糕点。
中书令陈显和身材高瘦,皮肤略黑,一言不发坐在男席,看起来并不太好接触。
直到太监呈来宁昭贵妃赐的菊花酒,她才恍然回神。
接过酒盅,她闷头饮下,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庭院,隔着菱纱帘,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陈漪。
菊花酒微苦的气味流下喉管,连同心中的苦涩一同卷入肚腹。
或许…跟随谢苓,真的能改变一切呢?她已经为三爷付出够多了,是时候为漪娘和漾娘想想了。
谢苓看了眼男席的谢珩,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圈妃嫔和大臣家眷,叽叽喳喳的说话。
日晷移过午位,赏菊结束,所有人都来到太极殿东堂,参加九重茵席。
大殿的宫人执起错金博山炉,将苏合香洒进铜雀衔环的熏笼。不多时,便有宜人的香气流转在整个大殿。
教坊乐伎击打揭鼓的节奏时快时慢,窗外的日头也缓缓下移,待最后的压轴糕点上桌,谢苓看着长公主捻起透花糍放入口中,缓缓咽下,紧接着朝她露出个满意的笑。
她安心了不少,用帕子沾了沾掌心的细汗,朝夕眠低声交代了几句。
谢珩一直注意着谢苓,见她朝旁边的宫女交代事宜,不知为何心猛地一跳。
总觉得要有什么事脱离掌控。
他若有所思拨弄案上鎏金银酒盏,漆黑的凤眸一片冷沉。
不一会,崇明便拿着圣旨走出,抬眼间,对上了前主子黑沉沉的视线,心脏顿时一阵紧缩。
他垂下眼,定了定神,将圣旨打开,
鼓乐声停,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大殿内缓缓响起。
圣旨上的内容不多,简而言之,就是因谢苓秀外慧中,又怀有皇嗣,特许回归本姓沈,迁出谢氏宗族,任谢苓的父亲为中书省七品通事舍人,年底走马上任。
待宣读完毕,谢苓和谢君迁接旨谢恩。
起身时,她刚抬头,就看到谢珩起身,那双对她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冷若寒潭,声音也像淬了冰碴。
“请崇明公公禀报圣上,关于此事,微臣有其他主张。”
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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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寂静,
宫人感觉到事情不对,纷纷大气都不敢喘。
崇明双手握着圣旨,交叠与身前,
为难道:“这……”
谢珩还未说话,长公主就笑着出声:“谢大人有什么好主张,不如现在说说?”
“本宫也好奇,你的主张,
是不是比陛下的圣旨更好。”
谢珩微微侧身看向长公主,忽然露出个明了的笑,
让谢苓心中有些发毛。
只见他恢复了以往的冷淡,
眉眼平静的拱手:“微臣只是觉得,
宁昭贵妃劳苦功高,
改回沈姓怎么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