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已经让远福去找了外面的大夫。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留仙阁,果不其然远福已经带来了人。
那大夫鹤发童颜,谢苓有些印象,似乎是秦淮河西岸,德春堂中颇有名望的坐诊大夫。
谢苓将袖子拉上来一小截给大夫看,又回答了对方几个问题,对方便拿出来两个黑乎乎的大药丸,又提笔写了方子递给谢珩。
“谢大人,令妹这是核桃引起的风疹,症状不太严重,但若是日后再不注意,误食太多,就会有哮病闷气的风险。”
“这两枚去风丸可暂时止痒,方子上的药要尽快去抓,按我写的煎服。”
谢珩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颔首道:“多谢。”
他将方子递给远福,吩咐道:“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再按方抓药来。”
远福躬身称是,将李大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走过垂花门时,给塞了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
“李大夫,我家小姐食核桃起疹子这事……”
那李大夫给不少后宅女子看过病,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们是怕有人得知这事,会影响这姑娘的婚嫁,以及防止有心之人谋害。
他满口答应:“小老儿今儿来谢府,是看风寒的。”
推脱了几下,他将钱袋子收下了。
*
谢苓屏息就着茶水,将两枚散发着苦味的药丸吃了,吃完后忙不迭去够盘子里的蜜饯,一连吃了两个,还想吃第三个就被谢珩拦住了。
“吃多了影响药效。”
闻言她哦了一声,收回了手。
过了一小会,那药丸奇效,她身上立马不太痒了。
谢珩跟她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不说话也没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走。
她总觉得有点尴尬,没话找话道:“那糕点堂兄吃了吗?”
谢珩道:“还未。”
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回府便直接来了你这。”
谢苓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他的脸色,有些害怕对方是因为谶言来的。
她斟酌了片刻,试探开口:“堂兄可是有什么事?”
谢珩嗯了一声,绛色的官服被烛火照成得有些偏橘红,衬得他肤如暖玉,看起来就是个斯文的文官。
他眸光冷清清的,凝视着谢苓。
“陛下在找一位祖籍中州的天命之女。”
谢苓回看着他,歪头故作疑惑:“什么天命之女?”
“陛下不是有皇后吗?”
谢珩看着谢苓无懈可击的神情,忽然有些烦躁。
他知她聪颖,也知她在谋划着什么。
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将她自己往火坑里推。
宫中已有王皇后,现在在多出个天命之女,这明显是在打王氏的脸面。
现在朝中上下,从皇室到各大士族,都在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
迟早会查到谢苓头上。
届时不说皇室抱着什么心思,王氏一派的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就算能侥幸进宫,也很难在深宫群狼环伺间活下来。
他是能保住她,可没有事能万无一失。
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道:“你可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同你的一模一样?”
谢苓心道: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呀。
但面上,她自然是得表现出愕然震惊。
有在长公主面前表演的经验,谢苓这次就自然多了。
她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的红了眼眶,站起身走到谢珩跟前,作势屈膝就要跪下。
谢珩皱眉将扶住了她的小臂,冷声道:“好好说话,莫要动不动下跪。”
谢苓顺杆爬,反手捉住了谢珩的袖子,泫然欲泣道:“堂兄,求你救我。”
“我不想入宫去。”
这番话语,这番景象,忽然让谢珩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中秋夜里。那天她也是这般柔弱可欺,抽泣着求他救她。
两次,两次她都是装的。
唯独不一样的是,第一次他抱着养棋子的心,对她的哭泣毫无感觉。而这次,明明知道她在做戏,可心还是不可控制的紧缩起来。
闭了闭眼,他轻叹一声。
罢了,她对他有情,又曾两次为他舍命,还精心为他准备及冠礼。
纵容些又何妨。
惹出的麻烦,他解决便是。
但也用不能如此冒失,总要叫她长些记性才是。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谢苓便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和他面对面,隔着一掌距离。
谢苓吓了一跳,慌乱间一只手撑住小几,一只手按在了他大腿上,茫然无措的和他漠然的视线相撞。
清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温热的鼻息与她纠缠,她掌下的腿温热有力。
“堂…堂兄?”
她挣扎着要起身,就被谢珩捉住手臂,固定在原位。
他坐的端正,眉眼带着冷意,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声音平淡无波:“你若想死,我可以看在堂兄妹的份上送你一程。”
“不必大费周章进宫去自戕。”
谢苓先是一慌,随即感觉到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在吓唬她。
谢珩一向寡言,若真生气,早就将她处理掉了,何必还专门找她,给她请大夫,还说这些话。
她打死不承认,反问道:“堂兄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自己送死呢?”
说着,她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眼睫上挂了泪珠抽噎起来,用力甩开腕上的手,将他扣在脑后的手也拽了下来。
“原来堂兄…堂兄怀疑我自导自演。”
“那堂兄还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放任我去送死就好了。”
说完,她坐回谢珩对面,伏在小几上小声呜咽起来。
谢珩看着她如此真切气愤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石头他寻人看了,确定是在水里泡了两个多月。
每年祈福的寺院不固定,除非谢苓有预知之能,不然不可能九月就知晓这一切,专门在定林寺湖里丢下石头,还算准了金鼎下落的位置。
难道真的是巧合?
可谢苓,在荆州雪灾和地龙翻身那次,的确做了预知梦。
他向来不信神佛,那谶言就是笑话。
若不是谢苓所为,又会是谁呢?
她伤心欲绝的呜咽抽泣声,像风一样吹拂到他耳边,无孔不入。
叫他根本无心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淡声道:“莫哭,近日就好好在府里待着,正月十五前别出门。”
谢苓这才坐直身子,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珠,一边抽噎,一边红着眼睛问道:
“堂兄这是信我,答应救我了?”
谢珩沉默了一瞬,还是颔首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道:“我先回了。”
“你…记得喝药。”
谢苓乖顺点头,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等见人出了院子,她长舒出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
谢珩一定会阻止她入宫,她得想办法早些见到皇帝,让他相信自己的同时,正月十五那天下封妃的旨意。
至于怎么见……就得借折柳的手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就交代折柳,开始在定远侯夫妇的耳边吹风——说自己梦到某祭台上有天女降世。
有之前裴若芸之死的梦在前,再说这个梦,裴家人就很容易相信。
故而她前些日子让秦璇和兰璧,一定保证长公主和定远侯在场。
因为只要定远侯看到那刻了谶言的石头,一定会想起那个梦,并且作为中立的纯臣,他定然会跟皇帝全盘托出。
这样一来,皇帝会更信几分,并且急不可耐寻她。
而折柳作为梦的主人,不日定会被召去问话。折柳到时候只要提几句,当初是如何靠一个梦从婢女变成定远侯养女,定然就会给皇帝留下印象。
而她只需要在元旦宫宴那天进宫,跟折柳这个“判主攀高枝”的昔日婢女发生冲突,无意透露出自己的出生年月,皇帝自然先查她。
做好打算,谢苓微微放下点心。
治风疹的药不多时也煎好了,她喝下后,便安安心心沐浴歇息了。
*
另一边,言琢轩。
青年披衣而坐,他的侧影迎着烛火,目光下视,看着手中的碧玉竹簪,浓卷的睫毛像鸦羽,飘落在如玉的面颊上,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簪身,白与绿交错,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划开了眼底幽深的墨色。
良久,他将簪子放回雕了竹的木盒中,轻轻盖住。
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谢苓做的。
不论她想不想入宫。
他都不能让她入宫。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打乱计划,或许是怕她埋骨宫廷,也或许有旁的想法,总之她绝对不能入宫,成为那废物的妃。
他看向黑暗,淡声道:“飞羽。”
下一刻,黑暗中有跃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在。”
谢珩站起身,缓步上前:“会稽王那如何了?”
飞羽道:“会稽王的幕僚已经在其他几个弟兄的引导下,知晓了云台城上唱戏的是苓娘子。”
“另有探子来报,说这幕僚准备趁元旦那天绑了苓娘子,送去给会稽王做新春贺礼。”
禀报完,飞羽半天没听到自家主子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是顺其自然,还是插手?”
谢珩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个盒子,从里头拿出薄薄两页纸,递给飞羽:“给会稽王的王侧妃找找麻烦。”
飞羽粗略一看,瞬间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找麻烦,这分明是要让王侧妃被逐出皇家玉牒啊。
这薄薄两张纸,写的可全是王侧妃和外男厮混,并且下毒害会稽王妃和另一个侧妃流产的证据啊。
飞羽跟了谢珩十几年,大抵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这分明……是让王侧妃给苓娘子腾位置。
他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打算送苓娘子去做妾室的。
胡思乱想了一瞬,他拱手称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
谢珩嗯了一声,坐回了书案前。
原本预计正月十五再送谢苓进会稽王府,可现在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
等元旦那天,便借着会稽王幕僚的手,让他见到谢苓。
想到这,谢珩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唤来远福去备水,他犹豫了一下,让紫竹将谢苓送来的糕点拿来,拆开油纸包,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冷且硬。
还有些腻。
难以下咽。
他目光落在那花花绿绿的糕点上,本无意再吃,但一想到是谢苓的心意,就又捻起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腻的。
“……”
算了,还是腻。
他呷了口温茶,不免想到,谢苓还是过得太差,不然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
皱了皱眉,他决定明日让自己的厨子给她做些好的。
净手后又看了看卷宗,谢珩才沐浴歇息下。
……
岁聿云暮,窗间过马。
转眼就到了除夕。
谢苓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留仙阁,时不时邀谢珩前来一起用饭,在撩拨一二。
谢珩虽看着面冷,但只要是她说的,都会记在心上,也不会拒绝。
有些时候,她甚至有点恍惚,觉得谢珩像是那种面冷心热的痴情种。
若是能一直这么惬意着,被宠爱着生活也挺好。
可一想到对方马上要将自己送去会稽王府做妾,她就瞬间清醒过来。
被人宠爱的惬意生活不是真惬意,等有一天他收回了份宠爱,那她将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宫里查天命之女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民间,甚至有人言等皇帝找到天女,就会废后重立。
为此,不少朝臣接连上奏劝阻皇帝继续寻找。
但皇帝若能听,就不是他了,毕竟他最是昏聩自负,也最信谶言。
旁人越反对,他就偏越要找。
折柳传来消息,说王氏那边动作频繁,坊中流言八成就是他们的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