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苓福身道谢:“多谢薛大人理解。”
薛怀文笑着摆手:“不谢,不谢。”
紧接着跟几人告辞,带着人回大理寺去了。
秦璇和兰璧也没什么可留的,该谈的都谈妥当了,遂瞥了谢苓一眼,面无表情道:“本郡主还有事,先回了。”
兰璧朝谢苓也轻轻点了点头。
谢苓道:“郡主慢走,改日再聚。”
周围的百姓也渐渐散开了,谢苓便带着白檀上了停在一侧的马车。
马车慢吞吞在人流中穿梭着,谢苓给白檀倒了杯茶,听她说自己的身世。
“我家是武陵郡秋水村的,三个月前父亲为了抵赌债,将我卖到了烟花之地。我抵死不从,老鸨将我关押在柴房殴打禁食,后来好不容易找了机会翻墙逃跑,就被治中从事看到,强行掳掠回府。”
“这老匹夫看中我的美貌,要让我做第七房小妾,我假意顺从,在洞房当天打昏了他,卷了些金银细软跑路。”
“后来又被掳进山寨,遇到了你堂兄。”
说道谢珩,她打了个寒颤。
那日在山寨牢房,她亲眼看到谢珩命人剥了两个山匪的皮。
血淋淋的肉,满目的红,以及砍断舌头后嘶哑含糊的惨叫。
当时谢珩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坐在那,神色淡淡的,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喝茶,仿佛眼前的酷刑不过是戏台子上的一出戏。
太过残忍,太过无情。
那日剥皮的景象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后来谢珩跟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活,或者死。”
第二句是,“既然想活,就想方设法留在谢苓身边。”
白檀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看着一无所知的谢苓,心有戚戚。
谢苓很聪明,若是日后猜到了自己逃来建康,想法设法留在她身边是谢珩授意,又会如何应对。
白檀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你堂兄,想把我送回给治中从事,以达成目的。”
谢苓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心说这倒也符合谢珩的性子。
他向来以利为先,绝不可能莫名留人在身旁。
譬如她自己,也是以自身为交换,才得了他的庇护。
她打量着白檀娇媚的面容,心说谢珩也真是狠得下心,舍得让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去送死。
“所以你就半路逃跑了?”
白檀点了点头道:“是,谷梁将军的队伍行得慢,走了没多远就听闻你跟谢大人坠崖了。”
“没了谢大人的威慑,我便趁有天夜里,带着之前藏的金银逃跑了。”
“路上我担惊受怕,一来没有路引,二来容貌又惹眼,附近也没认识的亲朋。”
她看着谢苓,认真道:“直到前几天,我在城郊的破庙里听闻你回建康了,便动了心思。”
听完白檀的话,谢苓一言不发。
就白檀说的这些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偏偏就是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她倒是想看看,白檀到底是什么鬼魅魍魉。
谢苓掩下眸底的冷光,再抬眼帘时,已经恢复了温软柔和。
她将白檀的茶杯添满,怜惜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
“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罢。”
白檀点点头,红着眼点头,捧着茶杯将茶汤一点不剩喝了下肚。
*
马车拐进乌衣巷,光线蓦地暗了一层,谢苓挑开帘子,就看到金乌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天色瞬间阴晦起来。
冷风吹打着车帘,呜呜的响,她正要放下帘子,就看到谢君迁一身浅青长衫,长身玉立,自远处缓步走来。
她命车夫将马车停在谢君迁跟前。
谢君迁很快掀开帘子进了马车,看到白檀后,温柔的桃花眼中透出寒意。
又是她,这个欺骗感情的骗子。
第80章
~
乌云遮日,
马车内光线昏暗,谢君迁坐在她身侧,气息温和,
眸中却带着疏离之色。
他打量着谢苓,见她穿得厚实,眉眼舒展了几分,温声道:“小妹,
这几日可好?”
谢苓点点头:“回大哥,挺好的。”
谢君迁轻声嗯了,
说道:“最近刚上任,
事务繁忙些,
等再过些日子,
我带你去置办些衣物。”
谢苓一愣,看了看自己半旧的缃色袄裙。
她的衣裙确实旧了些,样式也是几年前的,
放在阳夏倒还好说,
在建康城就称得上“破落”。
可现在要花银子的地方有很多,
每一笔都得花在刀刃上,
自是没有闲钱买些时新的衣裙首饰。
哪怕元绿那边的铺子已经开始有了进账,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谢苓沉默了一会,她没想到兄长会突然关心自己。
十岁生辰后,他对自己冷漠起来,
甚至还隐隐有些厌恶。可惜她那时发了高热,
并不记得长姐和他突然开始疏远自己的原因。
她不是没问过,长姐每次都不耐烦打断自己,
而兄长则是一言不发离开。
思绪纷乱,又转瞬回笼,
谢苓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兄长的好意。
谁不希望得到亲人的疼爱呢?
她垂着眼眸,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感受到起伏酸涩的心绪,她心中不由自嘲,就一点小恩小惠,她也太容易感动。
兄长现在开始莫名关心自己,那以前的那些横眉冷对算什么?梦里的指责怒骂,冷眼旁观,又算什么?
良久,她整理好心情,才笑着抬眼道:“多谢大哥关心,你也要为自己多置办些。”
谢君迁颔首,目光落在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白檀,口中忽然溢出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又像是哂笑。
谢苓打量着二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古怪。
她斟酌片刻,问道:“兄长可是认识白檀?”
话音落下,见白檀身子僵了一下,头低得更低了。
谢苓这下确定二人确实认识了。
谢君迁倒也没隐瞒,清隽温润的面容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有几面之缘的…
路人罢了。”
他凝视着白檀,忽然瞧见她蓬乱的乌发下,露出一小块白皙的肌肤,上面有些扎眼的红痕。
谢苓莫名觉得自己兄长好像突然有些生气,虽然面上还是温和端方的模样,但气息却冷了好多。
不等她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
他道:“小妹先回府可以吗?”
“稍等我去见家主,顺便把她送回留仙阁。”
谢苓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点了下头道:“大哥自便。”
她将披风系好,起身弯腰准备下去,衣摆就被人拉住了。
她回过头,就看到白檀可怜兮兮,妩媚的眼里闪着祈求:“小姐,别留下我。”
“我不认识他。”
谢苓看了眼兄长,决定不掺和这俩人的事。
她将衣摆从白檀手中拽出来,说道:“我在留仙阁等你。”
想了想后,又怕兄长对白檀做什么,于是道:“大哥,记得一定要把人送回来。”
谢君迁抬眸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谢苓看了眼有些发抖的白檀,扶着雪柳的手背下了马车。
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冷风一吹,便不受控制地拍打在她的面颊上,激起一股冷意。
谢苓用手拂掉肩膀上的雪花,看了眼马车,朝侧后方撑伞的雪柳道:“回吧。”
待走到谢府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冷风似乎夹带着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飘入她耳中。
谢苓停下脚步想细细再听,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声呜咽,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戛然而止。
她看着雪幕里有些模糊的马车,淡淡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进了府。
*
回到留仙阁后,她稍微倚在罗汉榻上看书,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檀就回来了。
倒是没见到兄长。
她示意白檀坐到炭盆跟前暖暖,一抬眸,就看到了对方有些红肿的唇瓣。
下唇上还有一道小口子。
“你嘴怎么了?”
白檀啊了一声,用手指碰了碰唇瓣,表情有些奇怪:“没…没什么。”
“不小心咬破的。”
谢苓哦了一声,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翻了一页书。
看来这白檀,和兄长关系不一般啊。
她忽然想起来白檀老家是荆州武陵郡秋水村的。
那个村子,她曾在谢珩的舆图上看到过。
似乎就在武陵郡和长沙郡的交界。
而兄长待了一年半的麓山书院,正在长沙郡。
或许两人就是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琢磨了一会,谢苓心中对白檀更加警惕了。
先是故意撞到她身边,不顾一切卖身都要留下,又莫名跟兄长有瓜葛。
怎么看都不简单。
她忽然想起谢珩在山寨是提醒过她,让她离白檀远点。
谢珩难不成知道些什么?
谢苓压下心头的疑惑,将书卷放在一旁,对屋内的侍女道:“带她下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
“暂定三等侍女,按规矩安排好住处。”
“记得去跟李管家报备。”
小侍女恭敬称是,将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白檀带了出去。
谢苓望着窗外的落雪,手中的书久久都未翻动。
前几日禾穗已经正式认了谢夫人做干娘,并且搬到了离延和堂不远的云霞院。
搬走后,禾穗再未来找过她。
她让雪柳派人盯着,报信的人说禾穗并未做什么,只是每天去谢夫人那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绣花睡觉。
看起来并没有要谋划报仇的意思。
谢苓摸不准禾穗的情况,决定静观其变。
总之只要不妨碍到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腊月二十五那场戏,她必须唱好,唱完。
布局了那么久,绝不能功亏一篑。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日子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三十,再过一月,就又是一年。
虽说这些日子都再未下雪,但天气却愈发寒冷。
谢苓畏寒,也就没怎么出门,成天窝在榻边看书写字,要么就处理铺子上的事情。
今日她依旧是无事可做,索性命白檀和雪柳摆了棋桌,一人对弈。
谢珩已经去荆州一个月了,建康这边每隔十日便会有消息传来,谢苓听了个大概。
无非是说他神机妙算,雷厉风行,悄然降临荆州后,暗中搜罗了其中不少官员的贪污证据,随后将那些贪官污吏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三天就把荆州风气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