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赏赐和杖责的旨意传了下去。
杖责前汪籍特意找秉笔太监说了话儿:“……到底是个皇亲国戚,把他这样赶出京城已经算是羞辱了,切忌不可叫锦衣卫的人动手脚。”
他阴柔的声音压的很低,深深地盯着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也知道轻重,能出这口恶气他心里便舒畅多了:“老祖宗放心吧。”
可这心,还是放的太早。
薛鸿被锦衣卫从家里拖出来到院中受刑,知道他们不敢把自己如何,也不害怕,一张脸黑的碳一样,依旧嚣张的谁也不搭理,他和萧钰不一样,萧钰想去西北,他不想,今日挨完打这一走,就是被赶出去的,这样狼狈的事,对作威作福惯了的小国舅来说是奇耻大辱,怎么能不恨!
他趴在长条椅子上,胳膊被锦衣卫架着,动弹不得,看他们虎视眈眈的目光,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低下头等着挨打,这时视线中却冷不丁留意到领头的锦衣卫两脚慢慢撇开了,成外八字。
薛鸿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死死盯着那锦衣卫的脚。
他听房应提过,廷杖也有讲究,若是领头的厂卫只喊了打,那便没什么紧要的,可若是两只脚撇开,成外八字,就是往残废了打,两脚并拢,成内八字,便是往死了打,几棒子下去人就没气了。
……这是房应和他那太监爹蓄意报复,要打残了他!!
锦衣卫挥下一棒子,狠狠打在他的臀上。
英国公府的那颗桃树上结的桃子更红了,管家正指挥着小厮摘一些下来,碰见萧钰,笑眯眯地给他一个,叫他拿冷水冰了解解渴。
萧钰找了几日帕子都不见半点踪迹,那天他心里太乱,帕子掉在何处也记不清了,别的地方还好说,只担心落到那寻芳阁给倚湘惹了麻烦,忧心忡忡的,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
他并未从游廊处走,而是在草地上低着头一寸一寸地寻找帕子,正要从后面绕过去,找到正门进去问问他义父可瞧见了缠在他手上的帕子,便听里面的人在说话,声音他很熟悉。
“送薛鸿出京城的马车已经走了,他被杖责时破口大骂,几度要逃脱责罚,都被锦衣卫按住了,便骂秉笔太监,骂房应,也骂那位范公子,说他们要打死他,挨了几板子还恨道让他们等着,只要他要不死,死的就是他们。”
萧良含笑道:“据说秉笔太监知道后气了个脸色铁青。”
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是宋洪:
“那小国舅哪儿知道秉笔太监还真没让人做手脚,不过是我们的人吓了吓他,嘿,他就以为锦衣卫暗中得了东厂的吩咐要把他往残废了打,自己先承受不住了。”
等他说完,萧良也缓声接上了话:“皇上本想看在皇后和薛家的面子上,是想让他在京城养好伤再走,可听到他这番狂言,又见他压根没受什么重伤,说锦衣卫的人要打死他根本无中生有,便厌烦的直接叫人把他送出了京城,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上一身,就被扶上马车,狼狈上路了。”
京城的水让陆寄风搅的越来越浑,从几个少年的仇怨中,又牵扯到了庙堂,元初帝是赏赐下去了东西补偿房范两家,可薛鸿今天一闹,到底在范家和秉笔太监心里留下了一根刺。
不过萧良心里却明白这还是国公收敛了的,有些要见尸体的他还没使出来呢,饶有兴趣地问。
“原以为国公会直接下令打死薛鸿,让薛家和内廷彻底闹翻,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放他一马了?”
外头猝不及防听到这些的萧钰也有些心惊,原以为那些后续就够他傻眼的了,没想到那竟然还是他义父留了手的情况下,头一次感受到了义父的心思有多深,他琢磨不透也是应该的。
宋洪一头雾水,满脸写着是吗爷留情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萧良眼神都懒得给这只会打打杀杀的二傻子一个。
陆寄风倒是淡定地起身,背对着他们走到窗边:“……棋已经下好了,薛鸿之后该如何,要让萧钰自己去决断。”他忽然一把推开窗。
风和日丽,草木青葱,还未来得及走的小世子就这么被他义父抓了个正着,慢慢睁大了眼睛。
陆寄风早就发现外头有人在听了,知道是萧钰,他才没去管,这还是他头一次再萧钰眸中看到错愕和尴尬,声音带笑:
“外头热,不如进来听?”
萧钰脸上瞬间被他调侃的火烧火燎的,都不敢看里面的宋洪和萧良是什么表情,尴尬的什么解释的话都忘了,匆匆抬起拿着桃子的手:
“义父吃……吃桃子吗?”
陆寄风垂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红彤彤的桃子,又抬头看了看书房后那颗只长了绿叶子的树:
“我这棵树,竟是桃树么?”你要告诉我你跑到书房后面是为了摘桃子?
萧钰呛了一下:“不是。”
不多时浪荡秦楼楚馆从未脸红过的萧世子低着头,耳朵发热地跟在陆寄风后面进了书房,宋洪和萧良见状告辞了,一碟水灵灵带着水汽的桃子被搁在了软榻的矮几上,上面扎了竹签,方便入口。
陆寄风把碟子推到他面前:“吃吧。”
萧钰还在懊悔自己慌什么,坦坦荡荡问了义父看没看见手帕不就好了么,倒真像做贼心虚了。
他吃了几块桃子,也冷静了,把桃子又推到陆寄风面前:“不算冷,义父尝个新鲜吧。”
陆寄风口腹上没什么偏爱的,倒不似萧钰讲究多,不爱和牛乳羊乳,也不爱吃带刺的鱼,也随着他的意尝了两块,熟透的桃子清甜,用冷水冰过,入口带着淡淡凉意。
用了两块便不准备再用了,他道:“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萧钰“嗯”了一声,眉心微微皱起:“缠在我手上的帕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义父可曾瞧见?”
陆寄风一时没说话,插了一块儿桃子,吃了半块,缓声问:“什么样的帕子,女子送的?”
“淡青色的帕子,桑蚕丝的,右角绣了一朵盛开的玉兰花,当初在寻芳阁义父替我解开的那条,”萧钰对这些布料胭脂都略懂一二,见陆寄风想不起来了,尽力给他描述:“是女子用的。”
记得倒是清楚,陆寄风又插了一块桃子:“不曾留意。”
萧钰一时有些气馁,偏头一看碟子里的桃子已经快被吃完了,默默地往自己这挪了一下:
“……到底拿冷水冰过,少吃些不妨事,多了怕是不好。”
陆寄风的动作一顿,淡定地放下竹签。
“去把书桌上那本麟经拿过来给我。”
“哦,”萧钰从软榻上起来去给他拿书,那本书就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萧钰拿起时不经意碰到了一个匣子,瞥到了一点熟悉的青色。
他顿了顿,还是回去了,把书递给陆寄风,犹豫着问。
“义父……当初怎么知道我去了寻芳阁的?”
陆寄风没准备瞒着他,语气淡然:“一名女子让人送的信,敲门的下人提起了你,门房没敢不当回事,把这封信送到了我手上。”
萧钰想了想便猜得到是谁了,当初他在松竹馆的反应实在渗人,像是要拿了刀子和薛鸿拼命,都别活了,倚湘劝不动他,又不能看着他自毁长城,只能叫人知会陆寄风一声。
萧家出事后他一直被英国公庇护在羽翼下,也是英国公力排众难,让他父亲安稳入葬,倚湘也只能相信他了。
萧钰自然不会怪她,倒是有些对不起人家,讪讪道:“……我当时怕是吓到她们了。”
陆寄风脸上的表情很淡,翻开一页书:“送信的人说,他是松竹馆的,你和那里的人相熟?”
“京城玩乐的地方我都相熟。”萧钰一直不觉得倚湘和甘棠的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像和他交好的小官儿侍卫也有自己的长处,不过后来为了避嫌,不便和他们一起饮酒打猎了,陆寄风的话让他想起来了之前纸醉金迷的日子,笑了一下,神采依旧:“送信的姑娘叫倚湘,她的琴是我听过最好的。”
陆寄风视线始终落在书上,也没对他这些话有什么反应:“找了许久的帕子也是她的?”
萧钰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想到自己方才不经意瞥到的那抹藏在匣子里的青色就抓心挠肝,试探一句:“是……义父可想起来了什么?”
陆寄风心平气和:“不曾。”
他是稳如泰山了,萧钰心头复杂的要命,咳了一声,含糊道:“我刚才去拿书……瞧见有个匣子放在桌子上,里面可是装了什么?”
看着书的陆寄风仿佛听明白了什么,把书放下去,一双黑眸静静地看了萧钰半晌,看得萧钰更加如坐针毡了,才忽然一笑:
“怎么,怀疑我把旁人送你的帕子藏起来了?”
他语气说不出的和煦:“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钰。”
这下萧钰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悻悻道:“没有……”
陆寄风已经下了软榻,去书桌那把匣子拿了回来,放到矮几上:
“里面有什么,不妨打开瞧瞧。”
萧钰有些犹豫,要伸手。
陆寄风一只手忽然落在了匣子上,他五指修长,筋骨有力,几乎把匣子全遮住了,引得萧钰抬头看他,他还似从前一样温和,只问他。
“想好了吗?不过是条普通的帕子,我为何要藏起来,还谎称没瞧见。
萧钰哑口无言,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寄风慢慢地把匣子推到他面前,放开手,等着他打开。
萧钰盯着那匣子,咽了咽口水,仿佛只要把这匣子打开他就能明白自己纠结了许久的事的答案了,伸出手触碰上去,慢慢打开。
刚打开一条什么也看不清的缝,就忽然啪地一下关上,萧钰心脏怦怦跳着,根本不敢对上陆寄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口干舌燥道:
“大……大概是我看错了,义父,我下午还要练枪,先,先走了。”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陆寄风垂下的目光看着矮几上的漆红匣子,替早就跑了的萧钰打开了,里面放着的赫然是那条青色手帕,他眸中闪过一道遗憾,叹息地呢喃:
“可惜……”
古代架空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给义父买果脯,唾弃自己一路
时间流逝的很快,离武安侯葬身在西北已经整一年了。
萧钰沉默地给他爹烧纸,看着那静静屹立的墓碑,一点一点描绘着上面刻下的字。
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至今不敢回想,吐出口气,忽然想跟这个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男人说说话,声音很轻地道:
“管家……叫他儿子接回家去赡养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想好好陪陪家人,我同意了,他走之前把什么都料理妥当了,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放出去了一批下人,我也一直没回去过。”
少年拿了新的纸钱凑到火苗处,看着纸钱燃烧,低声:“只剩我一个了,太冷清。”
“义父脾气比您好多了,从不拿鞭子抽我,也不动不动就罚人跪祠堂抄经书。”他说着,笑了笑:“许久没跪过,还有点怀念……”
墓碑静静地立在那,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萧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又拿了纸钱烧了一会儿,忍不住说自己的心事。
“不过我最近怀疑……算了,不和您说了,怕您气得压不住棺材板,还是让我自己心烦去吧。”
把纸都烧完了,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那个玩世不恭的萧世子仿佛成长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了,瞧着那立在阳光下的墓碑一笑:
“我走了父亲,你们留我一个人在上面,也不给我托个梦,有空一起来给我托个梦吧。”
和跟随他的侍卫一起下了山道,坐上马车行驶到城门,萧钰下去,在面摊吃了碗面。
萧钰的相貌和气度很难令人不记得,即使许久没来过了,面摊的老板仍然还记得他,高兴的给他煮了满满一碗素面。
他一点一点地吃完,路过一家煎果脯的铺子,闻到了些香甜的味道,想着他义父常年不离汤药,没忍住又叫马车停下,拎着一个个油纸包着的果脯从店里出来,唾弃自己一路。
这些令他纠结万分的果脯被装在了做工精美的攒盒里,转眼就出现在了陆寄风面前。
他看了一眼,又偏头去问丫鬟:“世子叫你送过来的?”
丫鬟恭恭敬敬地应声。
“他怎么没自己过来。”陆寄风语气温和。
丫鬟就道:“世子说他要练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