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是药,你又不用时常练琴,用它做什么,不如用些梅花香膏,香气还长久不散,”萧钰没睡醒就被梁准吵起来了,有点懒散,松松地倚坐着,拿着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打算喝点酒醒醒神:“不过也不知是谁前些日吃了我一盒的桂花蜜饯,下次出城,再不给你带了。”
甘棠翻了个白眼:“我可是还了你枇杷膏的方子的。”
她们是松竹馆的头牌,是不缺银子使的,这样的打趣换做旁人也不会有。
萧钰偶尔会给她们带些小玩意,大的小的,什么都有,没有贫贱贵富之分,就像是觉得她们用得到,或者会喜欢,随手一拿,随手一买,从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和她们的身份,也不在乎她们收到后有什么反应,和他相处起来很轻松。
不止她们这样的人喜欢和他相处,这一屋子的官宦子弟也是熟客了,就没有和他红过脸的。
城南有个性格古怪的老妪,治一些疑难杂症很有本领,萧钰想要止咳润肺的方子,拜访了几次都不成,甘棠硬是去弹了几日琴,才得来了这个。
他们聊了几句,刚才和杨英玩闹的山子晋就凑到萧钰席前,双臂撑在他的小案上:
“哎,萧二,你前些天在我家看中的那匹踏雪乌骓,我卖你,如何?”
“不如何,”萧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太感兴趣地把杯里的酒喝了:“我前些日子要买你不卖,现在不想买了,你自己留着吧。”
山子晋委屈:“我那不是舍不得吗?”他不死心地追问:“当初你瞧着那宝贝可都走不动道,纠缠了我好几天,你都忘了?当真不要?你可想好了啊,你不买我可就卖给别人了?”
“不要。”他回答的痛快。
山子晋是真郁闷了,这才过了几天啊,要不是急着用钱,他也不用急着卖了这宝贝了。
一旁的戴轲就笑他:“你还不知道他?最是薄情的性子,前天还宝贝的物件,没个两天就不喜欢了,喜怒无常的,心思比女儿家还难猜!”
萧钰懒得搭理他,在桌子上随手摸了个橘子扔过去:“你才比女儿家还难猜。”
戴轲接住从身上滚下去的橘子,搁在案上,也不生气,嘿嘿笑:“我可比不上你,瞧瞧,”他指了指萧钰身边正和他说着话的甘棠,和觉得萧钰喝了不少,给他倒茶的倚湘:“平日里我们来了,哪儿有这般待遇,可见还是你这女儿家心思的和她们更有话题,也更讨人喜欢。”
众人哄堂大笑。
倚湘抿唇一笑,落落大方地轻声:“若是戴公子出城游玩也记得给我们带颜城的胭脂,城西的酥饼,知道我们哪儿不舒服了,下次来就带了药膏,那我们也记得时时给您泡茶。”
戴轲听了直摆手:“我可没萧钰那么心细,什么胭脂,我瞧着都是一个色。”
萧钰接过倚湘递过来的热茶,懒洋洋的做派:“理这些粗人做什么,他们哪是想喝什么茶,是奚落我呢。”
“嘿!萧二,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是粗人!”
“喝酒,今天不喝趴下你别想走!”
这话可是犯了众怒了,众官宦子弟拍着桌子,嚷嚷着今天非要灌醉了他,让他还猖狂!
萧钰还在笑,说等下谁爬着出这个门可还不一定呢,姑娘们都忍不住,用扇子遮了遮唇。
他这嚣张的样儿大家看不下去了,杨英先撸着袖子和他拼酒,屋里吵吵闹闹的,都站起来起哄,只有宋玉枫一个人还坐在席上,瞧了一眼萧钰那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了。
张城的父亲今年外放政绩满了,才调回京城当官,今天是跟着父亲恩师家的师兄来交际的,他对京城一知半解,瞧着这热闹的一幕也不敢多说。
这些人他都不认识,只不过刚才听师兄介绍了几人,那几人的身份就够他手心出汗的了。
待了一会儿,能瞧出来他们中间领头的应该是那个红衣服的少年,见他扔了刑部尚书儿子橘子,忠义伯嫡子也要好商好量和他说话,还拿他没办法,剩下的人也都喜欢与他打趣,就对他的来历更好奇了,小声问一旁的师兄:
“那位穿红衣的少年是谁?”
师兄不用看就知道他问的是谁:“他?武安侯嫡次子,萧钰。”
张城面露惊讶,武安侯的名声他还是听说过的,又看了一眼席上被起哄的众人围在中间,拿着一只酒杯,瞧着杨英捂着嘴,直摆手不来了的萧钰,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些官宦子弟会以他为首了,他大抵是这里面身份最尊贵的了,但还是忍不住又问:
“可那忠义伯嫡子虽然不及他,却也是三等的爵位,他能甘心屈居人下?我瞧着大家对他和那一位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
师兄怕他说错了话让人听见,连忙拉着他不让他说了,趁着那边还在闹,没人注意他们,把头凑过去,压低声音:“你懂什么?!爵位和爵位之间也是不同的。”
“武安侯戍边多年,几代人在西北杀出来的荣光,西北哪个将军,哪个百姓不记他家的恩,祠堂里还供奉着丹书铁券呢,后来又成了太后娘娘的娘家,虽然先皇无嗣,过继了今上,太后娘娘不是皇上的生母,却是名义上的母亲,武安侯也是圣上名义上的舅舅,这身份怎么能不尊贵。”
见张城听的认真,那人又说:“忠义伯府就不一样了,本身是四等伯,祖宗当年站错了队,太宗即位后就被彻底冷落了,一直到今天,这些年子孙又没什么建树,要荣光没荣光,要功勋没功勋,你瞧他,勋卫都没混上一个,宫里恐怕早就忘了这一号人了。”语气不自觉带着轻慢的意思。
张城惊了一惊,连忙拱手说受教了。又忍不住看向众星捧月的萧钰。
这人的命真好,当侯爷的爹,太后的姑母,皇上的表哥,所有人都捧着他,一辈子当个纨绔都能荣华富贵,还享有爵位。
他摇了摇头,独饮了一杯酒。
太阳快下山了萧钰才摆脱众人回府,武安侯府门前立了两座石狮子,大门三间,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一对金漆兽面锡环,看着便威风,他扶着其中一个石狮子缓了缓,头不怎么疼了才嘀咕:
“这帮家伙……”
萧钰松开手,从大门进去,走过前厅,中堂,上了抄手游廊,就瞧见他院里的小厮脚步匆匆,没头苍蝇似的从另一边过去,就叫住他:
“往哪去这么急,先叫厨房给我弄完醒酒汤送到我院里。”
他还不急不忙的,可把来通风报信的小厮给急坏了,满头的汗:“哎呦,世子,您这么喝了这么多酒啊,侯爷从军中回来了!”
萧钰一听酒就醒了一大半,睁大眼睛低骂了一声,赶紧往后院走,吩咐紧跟着他的小厮:“去,给我弄点热水来,我洗……”
“站住。”身后冷冷的两字像结了冰。
古代架空
第3章第三章
这就是你养的鹰?够威风的啊
萧钰浑身僵硬,旁边的小厮也把脑袋狠狠低了下去,萧钰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乖乖转过身:“父亲。”叫完人,低头等着听训。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靴,他小心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萧承恩刚从军中回来,半旧不新的铠甲穿在身上,束起的头发一丝不乱,他向来不苟言笑,眼角的皱纹都显得很严厉,可能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眉心狠狠一皱,斥道:
“章台走马,不学无术!滚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萧钰“哦”了一声,不反驳也不顶嘴,熟练地滚去罚跪了。
太阳落下的速度很快,萧钰刚回府时天边还有残阳,如今跪的醒了酒,天也彻底黑透了。
祠堂里的十二支莲花铁灯盏着一个又一个蜡烛,火苗被风丝吹的微晃,四周肃静的要命,只能偶尔听见一声烛火炸开的声响。
夜里凉,祠堂更是阴冷,小厮刚为里面填了火盆,悄悄退出去,就碰见换上一身常服的萧承恩从夜色中走出来,他连忙行礼:
“侯爷。”
萧承恩抬手制止,将门推了个缝,往里看了一眼。
萧钰背对着他跪坐在蒲团上,不算多规矩,一手慢腾腾地揉着胃部,他今日喝了不少的酒,回来就被罚跪了,没有萧承恩的允许,府内也没人敢给他送饭,现下胃里正十分不舒服。
萧承恩看了一会儿,冷冷地哼了一声。
立在一旁的小厮战战兢兢的,心想菩萨真人保佑,他们世子可千万在好好跪着呢,别又挨罚了!
“让厨房给那孽障煮碗馄饨去。”
忽然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吩咐,小厮心里一喜,一抬头,看见门被合上,侯爷拂袖而去的身影,赶紧跑去厨房给世子准备吃食去了。
火盆里面的碳烧的正红,屋里慢慢暖和了。
萧钰吃了一碗馄饨,胃里面舒服多了,就跪坐在蒲团上,望着上面一排排的灵位发呆。
萧钰从小到大被罚跪过太多次,这些灵位上的字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旧的又来了新的,新的慢慢变成旧的,不用借着两边烛火的光亮,他闭着眼都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最上面有一个被架子供奉起来的铁疙瘩,刻满了字,那是丹书铁契。
当年跟着太祖太宗打天下的勋臣几乎人手一块,后面都被陆陆续续地收回了,那些人的下场也不必多说,只有他家的,英国公家的,和两个不管事了的老国公家的还在。
他们家守了一代又一代,这可是他爹的命根子。
萧钰一阵失神,看向左下角。
那两块牌位排在最末尾,被两边蜡烛温暖的光包围,烛光映着上面清晰的字。
……故儿萧瑾之灵位。
祠堂太安静了,只有他跪在这,沉默地陪着一排又一排不会说话的牌位,偌大的武安侯府,最后也只剩下他们父子,和宫里的太后了。
萧钰低下了头,看自己的手,不明白他爹死守着那块破铜烂铁有个什么劲。
外面打更的敲响了锣,府内所有烛火都熄了,万物寂静,一片黑暗中,只剩下这座充满了威严的祠堂在一角散发着淡淡温暖的光,门口牌匾高挂,上头写着“忠君报国”四个大字。
—
翌日一早。
萧钰回房梳洗完,换了身衣裳去膳厅。
萧承恩昨儿刚从京郊大营回来,也在膳厅用膳,萧钰一进门,就见他爹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圆桌旁,正夹着桌上的小菜佐粥吃。
“父亲。”萧钰咳了一声,过去叫人,在他对面坐下,小厮也给他端了一碗粥来。
萧承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不太管府中的事,妻子去世后,衣食住行都交给了能信任的老管家去料理,一切都是按着制度来的,钟鸣鼎食之家,讲究的多,大大小小的碟摆了半桌子,种类多,量却是不多的。
父子生长在这个环境,倒是没什么不习惯,嘴里没东西的时候偶尔说两句话。
萧承恩夹了一块炸鹌鹑,没吃,不咸不淡道:“吃了饭,递个帖子进宫去。整日骑马游街,也不知道多去瞧瞧太后,枉她疼了你一场。”
萧钰吃了胡瓜,咽下去了才嘀咕:“三日前就去了的。”
萧承恩看他头也不抬,就知道嘀嘀咕咕地和自己顶嘴,眉头一皱:“你去不去。”
“去,”萧钰心说你不让我去我都去,他三下五除二吃了两个馅饼,几个茄汁煨鸽子蛋,半盘凉拌胡瓜,一碗煮的软烂的鸡丝粥,把空碗撂在桌子上,拿手帕擦了嘴,冲外面扬声喊了一句:
“来人,给我备马。”
刚起身要往出外走,忽然又想到什么,脚下一停,回过头看着很有侯爷威严的萧承恩,唇角勾了一下:“父亲,我去了。”
萧承恩什么也没察觉,嗯了一声:“去吧。”
——皇宫。
宫女穿着淡粉的短衫,外配了比甲,行走时百褶裙下有绣鞋露出来,她双手托着一个托盘,里面盛着一串滴着水儿的紫皮葡萄,搁在紫檀木刻了喜鹊登枝的软榻上的炕桌上,等着一会儿世子说的口干了,解渴用,这是太后吩咐下来的。
今天慈仁宫的气氛很不一样,宫人们虽站着当值,却总忍不住支着耳朵听那边姑侄俩的说话声,太后被二公子逗的乐不可支,笑出声来,她们也是忍不住的,常听着听着就抿唇一笑。
“您不知道,祠堂夜里冷得很,我跪了一晚上,现在身上还疼着呢,”萧钰坐在太后床边的锦杌上,一边往嘴里送了块儿窝丝糖,一边抱怨:“前几天还拿鞭子抽了我一顿,哪家的老子对儿子下这么狠的手,我倒像是他白捡来的。”
太后病了有段日子了,一直不见好,穿的也不算威严,更像个富贵慈爱的老太太,一身蓝地红灵芝云纹的衣裳,额上戴着一条素色抹额,中间镶的蓝松石,和弟弟武安侯比要显得老态的多,脸上也是一副病容,倚在床边咳嗽了几声,怜爱地摸了摸他头顶乌黑的发:“你父亲是气你不争气。”
萧钰撇了撇嘴:“算了吧,我看他就是嫌弃我,想换个儿子。”
“这是谁说的,”林嬷嬷绕过围屏,笑着端了碗甜汤来:“依老奴看,世子比任何人都要强上百倍,谁家的孩子能有我们世子细心?知道太后近日咳嗽,早早就送了枇杷膏来,也不知是从哪来的方子,喝起来最是润肺了,瞧瞧,太后一见了您,这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太后从她手中接过了碗,喝了几勺甜汤,被这么打趣了一番,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对林嬷嬷含笑:“你啊,要把他夸到天上去了。”
“哪是老奴夸,我们世子这么个金玉雕做的人儿,也就侯爷狠得下心。”林嬷嬷嗔道:“老奴可舍不得。”
萧钰十分得意:“就是。”
太后乐得忍不住咳了几声,眸中含着笑意,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让大家看:
“你们快瞧瞧,这有个不知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