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经是临大的学生。
这么多年,录取通知书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但仍旧透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来。
奶奶摩挲着红色的封皮,
沉默许久,
然后才笑了:“以后我们妹妹就是大学生了。”
惊蛰眼眶酸酸的,趴在奶奶的肩膀上安静地待了会儿。
如果思念有声音,
大概是心跳的声音,
悄无声息,却如影随形,当你觉得时间抹平一切的时候,又会在某个时候剧烈地颤动。
奶奶大约想母亲了,惊蛰也想。
如果母亲还活着,应该在临大做教授了,
不过惊蛰应该不常能和她碰面,
因为她学的是建筑,
母亲学的是天文学,在那个年代,
大家都学师范,
母亲选了个大家听了都会摇头的专业,
只有奶奶会支持她。
哦……还有爸爸。
妈妈做什么,爸爸都觉得是对的,他对母亲有一种盲目而执拗的信任。
奶奶和惊蛰一块儿去散步,
奶奶提着一个布袋子,挎在手肘处,
像挎个菜篮子。
里头零零碎碎好多东西。
惊蛰说:“里头是什么啊?我提着吧!”
奶奶侧过身子,
表示拒绝:“奶奶力气大着呢,
你别看我走路不利索,
都还可以背你爬山呢!”
惊蛰笑着说:“哇,这么厉害。”
奶奶昂着下巴,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
惊蛰是信的,只是她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她记得还小的时候,有一次生病,夜里发着高烧,烧得说胡话,退烧药吃了无济于事,温度不降反增,外面瓢泼一样的大雨,奶奶心急如焚,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背着她去镇上看医生。
那一年她虽然瘦小了些,可毕竟已经七岁了。
奶奶穿着雨衣,把她护在背上,手电筒拿不住,只能插在口袋里,看不清楚前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她中途醒过来一次,要下去自己走,奶奶怕她滑倒,硬是背着她走了全程。
后来每次雨里走山路,惊蛰都在想,徒步都困难,奶奶究竟是如何背着她走了那么久的。
她欠奶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公园里很多人,傍晚都是老头老太太们在锻炼,或者带着小孙子孙女来玩耍。
奶奶熟练地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几个人坐在亭廊上寒暄着,好像已经很熟稔了。
一个奶奶问:“这是你孙女啊,长得真俊。”
奶奶笑着抚惊蛰的胳膊:“是吧,随她爸妈。”
惊蛰最近都在做兼职,都不大跟奶奶一块儿出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奶奶们,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挨着奶奶坐下来。
奶奶的布袋子里都是些毛线,要给惊蛰织围巾和手套,南临的冬天一样冷,奶奶说,她眼越来越不好了,要早些织,等入冬了,就能戴了。
惊蛰说:“我自己也会。”
奶奶便埋怨:“你好好学习就成,闲了就出去玩,这些奶奶能做。再说,你统共就学会那几个针法,织出来的不好看。”
惊蛰辩解:“哪有。”
奶奶一辈子都没闲过一天,惊蛰知道奶奶希望自己还是个能创造价值的人,于是便没再多说,只说:“那我要红色的围巾,白色的手套。”
奶奶笑着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知道了。”
林骁发来消息的时候,惊蛰拍了一张和奶奶坐在一起的合照。
春天:陪奶奶在公园呢,你要来吗?
拥抱春天:奶奶在干嘛呢?织围巾?
春天:嗯,奶奶急性子,非要现在织,我看着都热。
“我也想要。“林骁来的时候,两个人挪到一边坐着说话,他偏过头,似乎带着点埋怨地跟她咬耳朵。
一看到围巾,某些不愉快的画面就往脑袋里钻,以至于看到就忍不住发酸,尽管现在两个人在谈恋爱,都不能消解半分。
他至今都没问过,她为什么送围巾给周不言,这种太过于亲密的举动让他不想自取其辱。
那天惊蛰说她收到周不言礼物后去寄的东西是给奶奶的,不是回寄给周不言的。
那会儿他都没有敢多问一句:“那他为什么给你寄钢笔?”
或许是不敢,也或许是不想。
怕自己不是她最喜欢的人,更怕自己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有些事不如不问。
惊蛰看了看奶奶,又扭头去看林骁:“你不是不喜欢吗?”
林骁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有些困惑地问:“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
惊蛰歪着头思考了会儿:“你说很傻。”
林骁完全不记得,他说过的屁话很多,大多时候说过就忘,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细致的人,可陡然有些懊悔自己竟然不记得。
“有吗?”他忍不住确认。
惊蛰点点头:“我给你织过一个,后来送给别人了。”
林骁眉头一跳:“那个驼色的?”
给周不言那个?
惊蛰点头,有些惊讶:“你知道?”
她都没来得及给他,从来南临就开始织了,高二才断断续续织完,本来就是想当做礼物给他,可还没来得及送,某一天他和陈沐阳在闲聊,就听见他说戴围巾很傻,尤其手织的粗毛线围巾,更傻了。
于是惊蛰还没送出去的围巾就夭折了,后来还是织好了,但一直就搁在那里了。
再后来周不言圆了她一个心愿,惊蛰说要回礼,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她手工做的东西。惊蛰其实每次都很心虚,因为周不言总是很夸张地夸她的手工,但被喜欢还是很高兴的一件事,于是就问他,一条送人没送出去所以闲置的围巾可以吗?
他说当然,然后惊蛰就寄送给他了。
林骁听完,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
提起这个林骁瞬间就来精神了,恨不得好好跟她掰扯掰扯:“送男生围巾,你觉得合适吗?”
惊蛰:“那不然留着,多浪费。”
她最见不得浪费了。
林骁气闷,好半天才闷声再次说了句:“我也要。”
惊蛰又看了眼奶奶,然后扭过头,附耳小声说:“别跟奶奶说,不然她肯定要给你织,她眼睛不好了。等等我给你织。”
林骁受用,“嗯”了声,看了眼奶奶手里的毛线,说:“我也要大红色。”
惊蛰张了张嘴,看了他一眼,想象不出来他这个样子戴个红围巾是什么样子,于是迟疑问了句:“不然黑色吧?”
林骁摇头,坚持:“红色。”
“行吧!”惊蛰点头。
林骁还是忍不住暗戳戳暗示她:“不要随便送男生贴身用的东西。”
说完强调:“除了我。”
惊蛰终于后知后觉:“你说我送学长围巾?”
林骁闷声“嗯”了声。
惊蛰突然就笑了,侧头问他:“你不会吃醋了吧?”
林骁扯了唇角,口是心非:“没有。”
惊蛰笑意更深,低头去翻手机,翻啊翻,终于翻到,幸好记录还在,于是直接贴在他脸前让他看。
惊蛰也没到随便就给人送东西的地步,只是给他说了是送人没出去的,周不言说可以,她就给了,因为被表白过也拒绝过,知道不应该再表现得亲近,于是为免误会特意提了句:“之前给我哥织的,他不喜欢戴围巾,丢了也挺可惜,你看看能不能用,不能用就帮我送给有需要的人吧!谢谢学长。”
林骁看完,整个人一下子就舒服了,甚至有点心疼周不言。
“他知道原本是送我的?”林骁确认。
惊蛰点头:“嗯。”
林骁觉得很不厚道,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真的知道?”
惊蛰抬手过去捂他的嘴:“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一天,林骁不仅知道惊蛰拒绝了周不言,也知道周不言和惊蛰很有缘分,她刚来南临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拿着印着母亲名字的书,于是追着人半条街,后来彻底消失不见,那个人就是周不言,那是一本天文学科普著作,他从姑妈那里借来看的,沈寒栖并不是主笔,跟导师的合著本,发行量很少,现在大约已经买不到了。
对惊蛰来说是母亲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东西,如果不是周不言,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后来周不言回附中演讲,要见惊蛰,就是给惊蛰带那本书,他要送给她,惊蛰拒绝了,因为并不是他的书,是他姑妈收藏的,上面有母亲导师的签名,她并不想据为己有,时隔这么多年,有这么个邂逅已经算是命运的馈赠了。
“哎,妹妹,你那会儿不会就喜欢我吧?”
惊蛰摇头:“没有。”
林骁狐疑看她一眼:“我不信。”
惊蛰就笑了:“那就有吧!”
林骁郁闷:“到底有没有啊?”
惊蛰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握住他的手:“反正只有你,没有别人。”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诚恳认真,他突然就觉得什么时候喜欢已经不重要了。?
番外二:军训、给五块钱。
2.
九月初,
临大在军训,太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每一个被教官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大一新生。
惊蛰安安静静站着,
听到一声原地休息,
才熟练地盘腿坐下来。
所有人席地而坐。
惊蛰身旁的女生已经观察她好几天了,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哎,
亲爱的,
你不热吗?”
她都没见过她表情变化过,每天都安安静静的,情绪四平八稳,简直是神人。
太阳晒得人发昏,也迟钝,惊蛰停顿了几秒钟,
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
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然后重新又塞进上衣口袋,认真地点了点头:“热。”
但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她表情太认真了,
显得有些呆,
女生忍不住笑了下:“你好可爱哦!”
一句客套话,
但真觉得她挺有意思,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的。
“我叫梁冰。”
惊蛰冲她笑了下:“沈惊蛰。”
两个人就算认识了,除了宿舍的三个,
这是惊蛰记住的第四个名字。
教官站在一棵小树的荫凉下,抱着水壶一边喝水一边跟隔壁班的教官在闲聊,
大家声音都静悄悄的,
生怕惊动了教官让他们继续站军姿,
全都希望教官最后聊得忘乎所以,
把他们全抛在脑后才好。
梁冰掏出一块儿迷你化妆镜,看了看自己无论怎么防晒都日渐见黑的脸庞,愁苦地叹了口气:“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简直在摧残我的美貌。”
她的语气让惊蛰想起来秦雪,于是忍不住笑了下。
秦雪是26班那个励志当女明星的同学,后来她真的走艺考进了影视学院,临别的时候还给惊蛰签了名,嘱咐她好好保管,说以后她火了,这都是财富,语气郑重得仿佛她已经拿了奥斯卡金奖了一样。
梁冰说完补喷了防晒,她一喷,其余人仿佛如梦惊醒,纷纷掏出自己的防晒喷雾对着自己一通乱喷。
身后一个女生问梁冰:“女施主,可否借贫尼一喷?”
梁冰被她逗得一笑,回身冲对方抬手示意脸伸过来,对方仰脸闭眼,她呲呲朝人上上下下喷了个遍,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没放过。
对方一拱手:“施主真是好人。”
梁冰直乐:“怎么都这么逗。”
她扭过头又看到惊蛰,阳光下她皮肤白得能看到淡淡的血管和绒毛,连绒毛细得仿佛是透明白色的。
梁冰戳了戳惊蛰:“亲,要不要喷一喷?”
邢曼阿姨也给她准备了,但是惊蛰总是忘记用。
她今天甚至都没有带。
惊蛰点点头,学着后面的女生闭上眼。
她一闭眼,梁冰看到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五官精致秀气,显得很乖巧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