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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摁了几次视频通话的邀请,它还是执著地打进。
“接嘛接嘛,吵死了。”隔壁床位的大妈瞪了她一眼,“有没有公德心的。”
于燕走到角落里,摁下接听:“喂?”
蒋攸宁冷静地问:“你在哪?”
“我在隔离。”她笑了笑,“你下午休息?”
“调班。”
“好久没看到你了。”她故意调整镜头,“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丑?”
他不答,只问:“流调组找过你了吗?”
“嗯,我很详细地跟他们说了。但更久之前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蒋攸宁,我会不会害了很多人?”
“不一定。”
他这么说,她积攒的情绪渐渐崩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自己生了病……年前太乱了,我只有口罩,还一直去接触人,如果我那时候就携带了病毒……”她无法想象,“对不起……”
“于燕。”蒋攸宁如鲠在喉,“这不是你的错,你只要尽力配合,剩下的工作会有人做。”
于燕视线模糊:“可我帮不上忙,对吗?我到底还是添了乱……”
“别这样。”蒋攸宁声音艰涩,她在哭,他却连一个拥抱也不能给她,他缓了缓,尽量替她做好分析,“你进出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人流量大的地方比如超市、药店你都没去过,而且出行基本是骑公共单车和走路,活动范围不会很大。至于你前期去过的市场,已经被完全消杀,医院管理规范,也不会出现大规模的传染,你的密接只有陈越,对吗?你要相信流调组的能力,也要相信自己,你一直很重视防护,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真的吗?”
“真的,你信不信我?”
“信。”
“那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她忍住泪意,“我记得的,你跟我说过,要利用自身的免疫力对抗病毒,我就是不听话,不好好吃饭,所以得到了惩罚,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定配合护士,我还年轻,症状也不重,不能成天哭哭啼啼的。”
蒋攸宁看着她,想伸手擦掉她的泪,却只有冰凉的屏幕。
“于燕。”
她低着头,像在调整情绪。事实上,她的头还是有点晕:“……你再叫叫我,好不好?”
她让泪水往下掉,却没能等到他出声,掉完了再抬头,却见他眼里蓄满了泪水。
“你别哭……”刚筑好的防线顿时崩塌,她用指尖去触摸他的脸,“蒋攸宁,我一定会没事的……我保证。”
蒋攸宁仰起头,重新看她。
沉默间,两人久久对视,泪水涌出来,又被擦拭,半晌,蒋攸宁故作轻松地问:“我哭起来是不是很难看?”
于燕含泪盯着他,想起他们在岚城分别时的对话,摇摇头。
“你看这儿,这儿……都不难看吗?”
他脸上满是斑驳的压痕,于燕破涕为笑:“一点也不难看,还是很帅,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
“那我就放心了。”
“那我呢,我好看吗?”
“好看。”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真好看。”
于燕对上他的目光:“蒋攸宁,你会成为最棒的医生。”
“你也会成为最棒的记者。”
于燕点头,伸手,在戒指上亲了一下。
我们都会做到的。
71.此生
于燕挂断,平静了会儿再走回床位,隔壁床的阿姨还是凶巴巴地盯着她。
“脑子不灵清的,哭有什么用。”
“……”
“死就死了,都是报应,反正出去别人也把你当瘟疫,没活头。”
于燕擦干眼泪,没出声,眼神空洞地看着床头的按钮,真实的感觉在慢慢回笼。
她拉了床与床之间的帘子,拉了一半,那阿姨忽然踢了被子:“我就知道!谁都嫌弃我这个老太婆。”
于燕动作顿住:“你在跟我说话吗?”
“鬼才跟你说话。”
“……”她把帘子完全拉上,找到插头给手机充电。她头晕,却不愿意躺下去,过了会儿,护士来分发药剂,给她测体温,“121床,今天刚住进来,放宽心啊,遵守注意事项,有问题找护士,环境熟悉了吗?”
“熟悉了。”
“好的,三餐会有专人派送,水果、酸奶不够就说,养好身体,争取早日康复。”
“好的,谢谢。”
“不客气。”
等到护士走了,床帘又被掀开:“你听她们乱讲,我在这儿住好几天了,还是出不去。”
于燕只说:“治病也没这么快的。”
阿姨却依旧一脸怀疑地盯着她,于燕想躲,躲不开:“阿姨,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直说,实在不行我可以去申请,看看能不能换床位。”
“鬼才换床位。”
“……”
于燕背过身去,强迫自己躺下,住院让人心情糟糕,她不想消化无妄的恶意,也不想把糟糕发泄到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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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城医院第三批医疗队按时抵达,医护人员由本院和医共体各县区的分院代表组成。
岚城医疗队的领队是ICU主任张畅,也是三院的病区主任,他问戴焕中点名要了蒋攸宁担任第一医疗组组长,顺便带走了两位奋战已久的护士,给的理由是方便分享一线经验,加速对接培训,刘鑫和戴焕中则留在原医院攻关,嘴上骂他一来就抢人,骂完倒也爽快配合。
根据前期分工,第一组的医护基本来自呼吸科和心内科,蒋攸宁看到很多熟面孔,陶钟、小刘,护士罗丹丹,赵明霞,共事过自然更有默契,他心里也踏实很多。准备一天,16号正式接诊,众人也立即投入战斗。
陶钟早就心心念念要上前线,如今愿望达成,自是不敢不用功。然而他上岗第三天,就看到家属在医院门口闹事,几个壮汉和检测人员对峙激烈,后者的口罩和防护服被扯坏,最后还是警方赶到,才将闹事人进行了刑事拘留。
中午在休息间吃饭时,大家谈起这场闹剧,都是轻描淡写而过,陶钟见蒋攸宁一言不发:“师兄,你刚来时,这种憋屈事是不是更多?”
是多,也更乱。但他只是说:“都过去了。”
“我们来之前看报道,真的想象不出这里有多难。也是通过风相的专题,前期聚焦试剂盒和快速诊断的困局,再捋出了物资短缺的背后逻辑,之后又描述普通人的困境,我们就真的……”他叹了口气,“好在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度时艰。”
“嗯。”
他又问:“你晚上睡得好吗?我这两天失眠。丹丹他们也说没法休息。”
“那要调整,体力得跟上。”他迅速把饭菜吃完,“两点查房。”
“哦。”
小刘等蒋攸宁离开,坐到陶钟旁边:“你觉不觉得蒋老师有点不一样了?”
“哪点?”
“他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最早到,最晚走,早上他查房时病历本都没看,每床病人的名字和数据他都记得,而且他减剂量减得特别果决,昨天开会他甚至说服了张主任……”
陶钟也有点感觉,可是——“师兄本来就这样,他专业强,很自信的。”
“那他话也变少了。”
“哪有,他跟病人经常交流。”
“我是说他和我们。这几天,他说过一句玩笑话没有?他的朋友圈永远是疫情最新动态,群聊里面也只回答问题,别说闲话,废话也没有。”
“会不会是压力太大了?可能我们待个二十几天也这样。”陶钟见他为难的样子,“怎么,怕了?”
“没有。”
“那就赶紧吃饭,吃完替你的蒋老师分担分担。”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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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兜头浇下,驱散一天的疲惫。蒋攸宁洗完澡出去,用干毛巾搓了几下头发,为防感冒,还是用吹风机吹干。
元宵那天,家里发来汤圆的视频,又是几天过去,他先给父母报了平安,再跟弟弟互发消息。上不了补习班,学校也延迟开学,他们难得好好陪蒋文韬在家过寒假:“我没事就跟他下象棋,嘿,这小东西还挺厉害,我让他几个子差点将了我的军。”
“比你聪明。”
“我小时候也聪明啊,基因好,没办法。”蒋攸文说,“我看新闻,说是新增治愈数已经超过确诊人数了,你那边情况应该好很多了吧。”
“嗯。”
“功臣啊。”
“算不上。”蒋攸宁坐在桌前,“爸妈真没事吧,我问他们都说还好。”
“好,老爸多少年的中医了,平时专业养生,还老想着回单位发光发热呢。”
蒋攸宁心里安定,再聊了几句,蒋攸文说:“行了,菲菲睡了我也不能语音,你有空了再打我电话。”
“好。”蒋攸宁退出对话框,很快点了那只小小的燕子,打字问:“还是睡不着吗?”
“嗯。”
“那——今天讲个什么故事呢?”
于燕回:“还是讲小猴子的故事。”
“好。”蒋攸宁沿着昨天的情节继续编辑,“这只小猴子拜了师,学了本领,不但去了龙宫抢宝贝,还去了地府闹阎王,于是,龙王和阎王上天庭告状,玉帝听了大动肝火,要派天兵天将下去捉小猴子,这时候,就有人建议,把这本领通天的猴子请上天庭做个官。”
“什么官?”
“看马的。”
“几品?”
“最低最小,下贱之役。所以,小猴子就不服气,他有通天的本事,何必屈居马厩之间,于是他扯了官帽回家,反而有了个新名号……”
于燕看着他发的文字,嘴角上扬。这几天她一直失眠,只是偶尔跟他提起,常年伴着她入睡的小物什不在身边,他便不厌其烦地,一段段地编辑文字,把她当成需要睡前读物的小孩。
她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小孩了,怕苦怕疼怕寂寞,再加情绪不稳定,也越来越担心再有其他状况:
其一:她的感染没能瞒住。这主要是她考虑不周:陈越已经不是风相的签约摄影师,这回事急从权加了个特约,李望荣感激他帮忙,却不会同意把视频投稿交由他对接。小吴一上报,他一追问,陈越就漏了底。
李望荣电话追过来,她宁愿他骂她,他却只是关心和安慰,弄得她更加愧疚。
其二:小梁的采访并不顺利。他的两篇稿子都被驳回,理由是同质化严重,没有亮点,而他向她求助,她的大脑却也停滞了几天,不能给出答案。
其三:她的病情还在反复,退了烧,又开始发烧,昨天竟还有了咳嗽,她把症状告诉医生,医生给她的汤剂加了生石膏的量,又给她药后添了半碗大米汤,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点。
当然,比药更灵验的,是蒋攸宁的小故事。
她舍不得占用他的休息时间,可他说,只有她好过,他才好过,所以她劝说自己放下那一点点自尊和倔强,纵容自己去依赖他。
这样的放松对她来说难得而有效,她的精神会因此提振不少,比如此刻:“所以呢?齐天大圣这个称号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本事齐天,福寿齐天。”
“也是。”
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愿景了。那些回忆在脑海中重现,于燕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呀,忘了跟你说,我知道这只小猴子的故事。”
“是吗?”
“嗯,我爷爷说过,电视里放过,书上也写过。”
蒋攸宁也笑,发了个抓耳挠腮的表情:“那你还要不要听?”
“要。”她回答,“可能等你说到小猴子打妖怪时,我的病就好了。”
“也可能更早。”
“嗯。”于燕提起,“今天有病人出院了,年龄最大的是五十一岁,只住了六天。”
“那她肯定很听话。”
“我要向她学习。当然了,我只是睡觉比较麻烦,吃饭吃药我都很听话。”她顿了顿,“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很希望能梦见我妈妈,但昨天梦见她,我却吓醒了……白天也是。”
蒋攸宁知道她在害怕,而恐惧对恢复毫无用处。
他的指尖停留在键盘上,半晌,他说:“今年清明,我们一起去见见她吧。”
清明?
于燕心头一暖,却又怀疑:“那时……疫情能结束吗?”
“希望能。不论如何,我们结婚前,总要跟他们知会一声。”
于燕在心里重重点头:“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当然。”
于燕终于发了个开心的表情包。
她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
她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72.挚爱
因为蒋攸宁持续而温和的宽慰,于燕的心从虚悬无助到慢慢往下落,她试着让自己冷静、平和,逃离自怨自艾。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她不能拖后腿,也不能再去加重其他人的负担。
李望荣为了她专心养病,打算把她手上的工作全部转出。她不同意。她只是出行不便,脑子还能动,何况医院里的病人和她一样,都是轻症,都是暂住,没有谁愿意和原来的生活脱轨。
“那我不给你安排硬性任务,你就当出差,行吗?”
“行,我还能把它当成一次卧底行动,摸清敌人状况,争取早日归队。”
李望荣被她逗笑:“有这种志气我就放心了,敌人斗不过你的。”
他这样说,于燕便没了工作上的忧虑。她时而参与同事群里的讨论,时而观察病区里发生的一切。她有电脑,有纸笔,每天记录些琐碎,再去找串联的逻辑。她一面有记者客观而审视的眼光,一面又是病人,能得到更主观也更细腻的感受。
这里每天都在变化。轮值的医护,调整的伙食,还有新收和新治愈的病人。昨天又有一批患者出院,她在通道里看着他们和医护人员合影,看见镜头和鲜花,自己的疲惫感也在减轻。
她不再反复发烧。护士允许她适当走动,也鼓励她学会放松。因为经常见她不是在打字就是在本子上写东西,提醒说:“那边新开了读书角,还有桌椅,你可以去转转。”
果然,那里摆了书架,有借阅登记处,也有临时阅览区。她去架子上拿了本风相的一月刊,翻了翻放回,又拿了本同行的,见桌边坐着的有老人,也有考研的学生,还有两个小姑娘在折千纸鹤,折好了就用绳子串好挂在书架旁边。
色彩让人愉悦。她看着那一串串五彩斑斓,心间像化开一颗颗糖果。
疫情在肆虐,治愈的力量在传递。
生活会暂停,对生活的热忱却会一直存续。
原因无他,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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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饭点,护工开始分发打包好的餐盒。于燕之前是为了填饱肚子,现在胃口恢复,真正把它当成美食在品尝。她吃得津津有味,惹得旁边的阿姨又看不顺眼:“你怎么这么能吃?”
“……”
“吃胖了小心嫁不出去。”
相处这么些天,于燕也摸清了这位李阿姨的脾气,自己如果搭话,能有几个来回,要是不理她,她就会闹情绪,再出声就又跟吃了枪药似的。
于是她说:“不用您操心,我马上就嫁出去了。”
阿姨盯着她:“所以,你每天晚上是和你老公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