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只是对病毒束手无策的凡人。
“你知道吗?在你没来之前,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还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恶龙吃了,被人按在地上打针,被蛇虫鼠蚁咬,但你来了,我就睡得特别好。”
“真的?”
“真的,我昨晚还梦到汉城有天使降临,她手持玉净瓶,拈了杨柳枝,甘霖往下一撒,病毒就消失了。”
蒋攸宁笑:“这个天使怎么更像观音?”
“可能是婴儿期的观音?”她也笑,“我厉害吧,做梦都是中西结合的。”
“厉害。”
“对了,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批发大王周宏斌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杨医生的稿子准备发,他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我今天看他的朋友圈,他吃了好大一份饭,说是胃口变好,营养吸收快,就更有底气和病毒战斗。”
“嗯,目前还不能通过给药来消灭病毒,利用自身免疫很关键。”
“那你吃得好吗?”
“很好。”医疗组的后勤负责人给他们安排得很妥当,省里的增援也已经到了,从明天起,他们会接管两个重症病房和一个普通病房。
“并肩战斗比单打独斗强多了。”
“嗯。”他说,“我明天上午休息。”
遗憾的是,他们还无法见面。
蒋攸宁来前有过期待,但汉城隔离管控严苛,他感到失望的同时不免安心,甚至觉得不见面也好,毕竟无论在哪都算不上安全。
于燕听着他的呼吸:“蒋攸宁,虽然我是唯物主义者,但自从你来了,我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她这么说,只一瞬,蒋攸宁的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轻笑,不忍再占据他的休息时间:“那——?”
“。”他柔声。
她的声音化成了摇篮曲,蒋攸宁入睡,一夜好眠,再醒来,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凛冬的寒意,在地毯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金。
70.痛哭
70
于燕第一次穿戴全套的防护时动作奇慢,经过锻炼,所需的时间已经缩短至二十分钟。
接受了组长和感控护士的检查,她被批准进入病房。按照计划,她即将奔赴新建成的临时医院,因此,今天是她留在中心医院ICU的最后一天。
这里的病区主任是从北京赶来的著名呼吸科专家吴易谦。在获知媒体跟进计划后,他拒绝了纪录片的摄制,只要一家媒体做文字报道。各路记者纷纷自荐,于燕已把最新版诊疗方案吃透,加上之前打下的基础知识,很快引起吴易谦的注意:“要是有突发情况,你能不能上手帮忙?”
“不能。我不专业。”
“那你进去干什么?”
“记录,保证不添乱。”
吴易谦看了眼宣传部的领导,又冲她点点头:“你来吧。”
风相拿下全程独家,于燕和陈越也获得了进出许可。吴易谦的团队做事雷厉风行,吃饭开会像行军,治病救人像打仗,两个人第一天叫苦不迭,但后无退路,只能咬牙跟上节奏。
他们进遵守制度,出配合管控。吴易谦每晚十点下班,他们回到住处也是深夜。这天,陈越整理完素材,见于燕趴在对面的桌子上:“不跟蒋医生交流感情了?”
“太晚了。”
他伸了个懒腰:“这边收了尾,要跟老李报告吧。小梁他们在干嘛?”
“采访志愿者。”一线之外,还有出租车司机、快递员和外卖员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们联结成网络,像交织的血管,给这座停滞的城市输送力量,“另外一组在社区,记录工作人员的抗疫日志,也很辛苦。”
“嗯,希望苦日子快点到头。”陈越合上电脑,“我听说下周岚城医院要派第三批医护过来,有一百多人,会整建制接管第三医院的ICU。”
他感慨:“还是有钱好啊,我看岚城晚报发的消息,这次光有创和无创呼吸机就有十来台,还有高流量氧治疗仪,一台ECMO,都快赶上省一院了,真是捐钱又捐人。”
于燕闷声:“说法有误啊,物资不一定全捐,人一定是借的。”
“对对对,人是借的。”陈越起身,见她还趴着,“累了就去睡。”
于燕直起身,不知怎么头有点晕:“你给我泡碗面吧。”
“又吃面。白天的营养餐怎么不见你有胃口?”
“我想吃点辣的。”
“你自己泡吧,我要去洗澡。”忙了一天,最舒服的就是从上往下浇热水。于燕央他不动,走进厨房拿了泡面,脑子里想的是接下来的打算:去完临时医院,她要把重点转到普通病房;医疗物资的困难缓解,医疗废物的处置也是个问题;春节假期延长,企业复产复工遥遥无期,她要倾听个体经营户的心声,还要联系停摆的企业,身处在风暴中央,他们预期的曙光何时来临……
水壶烧开,自动跳闸,她伸手去够,眼前却突然一黑。她甩甩头,想借此清醒,不料耳边嗡嗡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
于燕感觉自己在一条船上颠簸,艰难睁眼,看见熟悉的后脑勺。
“诶。”
没反应。
“诶。”她抬起挂在他胸前的手,拍了他两下,“陈越。”
陈越脚步顿住,明显一愣,而后怒声:“大姐!我被你吓死了!”
于燕声音很轻:“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晕倒了!”
“放我下来。”
“我带你去医院。”
“放我下来。”
陈越嘴里骂骂咧咧,到底顺着她的意思。他胸前挂着他们随身带的包,站定后观察她的脸色。路灯下,她嘴唇发白,脸上还有血迹,既狼狈又可怜。
于燕摸到鼻子里的餐巾纸,被陈越喝住:“别动,流鼻血了,还好不多。”
他转身:“社区医院离这里不远,去看看到底要不要紧。”
于燕没有拒绝,被他扶着到了门口,值班的保安正在打盹,醒了再给他们测体温:“口罩戴好,急诊往前走就是。”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血糖严重偏低,建议输液。等到手续办完,于燕在椅子上坐好已接近凌晨。护士跑过来说:“点滴挂完就能回家了啊,核酸做过没有?”
“做过。”因为进出医院频繁,核酸报告单都放在包里,陈越找出来递给她,“都是阴性。”
护士拿过看了眼,走了。
于燕垂头丧气:“吴主任今年五十六了,查房、开会、处理各种紧急情况,平均每天工作14个小时,从不出错。3床的老太太在ICU待了十天,昨天顺利拔了管,还有9床的大爷,吃完饭就会开心地唱歌……”
“大姐,你说梦话呢?你都因为疲劳过度晕倒了,就把脑子里的东西先清空好吗?”陈越爆粗,“我他妈回去就把那些泡面扔了。”
于燕收声,看他乱糟糟的头发:“你回去休息吧。”
“神经。”陈越裹紧大衣,“你自己睡会儿吧,点滴完了我叫你。”
“我睡不着,你把手机给我。”
陈越递给她,她翻到通话记录,和蒋攸宁的最后一通是前天晚上的十点半,至于微信,交流停在昨天早上,她说了句早安,他拍给她一张图片,是人行道上温亮的晨光。
二月以来,岚城的好天气持续了很久。她熄屏,环顾四周,陌生安静的输液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大家都戴着口罩,眼神疲倦而防备。
她忽然有点难过:“对不起。”
陈越没有应声,过了会儿,他搂过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傻子,又不是你想生病的。”
。
陈越来汉城前自认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亲临其境,才意识到他的认为有多可笑。
去年十一他来这儿,还在埋怨买个早点都要取号,如今哪哪儿都没人,他一下子成了受限的瘟鸡。关心他的人有很多,老妈、吴桐、员工,甚至还有不知第几任的女友,他一律回复还好还好,实则内心也发憷,好在于燕是天生的大胆加木胆,有她在身边,最不用愁的就是怎么办:
封城之后,超市里的抢购潮愈演愈烈,于燕没空去抢,住处只有泡面和一袋苹果。他担心要饿肚子,她却刨完苹果还不忘分他一半,安慰他说短缺只是暂时的,国家做决策之前肯定做好了调度;
分部开视频会议,她总是先听大家的报告,再指出问题,她会体谅居家办公的同事,到了自己这儿就什么都行行行;
她白天奔走,晚上写稿,抽空还会联系各路朋友,找线索,传物资,明明前一秒还在打哈欠,下一秒接到电话,语调立马清醒。
她给人的感觉永远积极正向,最近的一次失态,还是在争取到吴易谦的跟采机会后,她找不到营业的理发店,就自己动手,结果把长发剪成了狗毛,对着镜子懊悔地嘀嘀咕咕。
发型变了,好处是她深入病区仿佛战神附体,坏处是再跟蒋攸宁通话,她就不愿意视频了,只会一边抓着狗毛一边躲回房间,撒娇催促那人休息。他时而不屑一顾,时而怨气深深——他向来觉得恋爱感觉的产生离不开荷尔蒙,可这两人聚少离多,荷尔蒙能发挥的效力也有限,所以,他是真的想不通,也是真的羡慕,毕竟他从来没谈过这样的恋爱。
夜深了,陈越打了个哈欠,点开微信里和蒋攸宁的对话框。
他们的私下往来几乎为零,只在前两天,那位蒋医生大概太久没见到女朋友而怕她报喜不报忧,才来问他:“她怎么样?”
“睡了。”他觉得他低估了她的能量,“她没你想的那么弱。”
那边却没立即回复,过了会儿才说:“她只是很少示弱。”
……
陈越不以为然,他习惯了于燕铁娘子的心性,却忘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她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持续的精神高压,补给又没跟上,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眼下看来,蒋攸宁才是对的。
。
陈越打了第N个哈欠,侧头对上某人无辜的眼神。
“怎么还不睡?”
“我不困。”于燕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那——我眯会儿?”他确实也熬不住了。
看了眼点滴,他订了半小时后的闹钟,不料这一眯,再醒来已接近四点。
他猛地坐起,看向旁边,点滴已经撤掉,于燕却低垂着头。
他推醒她:“你怎么不叫我?”
“没事,走吧。”她起身,却没站稳,陈越碰到她的手,竟然有些烫。他心里一慌,又去碰她额头:“老天,你不会发烧了吧。”
“护士!她发烧了!”
“不要喊。”护士还没换班,有点懵地走进来,“这里不设发热门诊,我给你测测体温,真发烧了给你办转院。”
过了会儿:“39度1,我去叫医生。”
……
于燕很快被转到上级医院。医生防护到位:“有没有咳嗽、胸闷?”
她摇头:“没有。”
“先做个核酸。”
“医生,我们做过。”陈越忙递过报告,医生接了,“这是几天前的,保险起见,重做,再给她加个CT。”
陈越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做完拿了片子过去,医生表情严肃:“有一定的渗出啊,发烧几天了?”
“今天刚开始。”于燕有些口干,抿了抿唇,“医生,渗出代表有炎症吗?”
“嗯,如果核酸阳性,那你要被隔离治疗。家里住哪儿?近的话可以回家等,你朋友的核酸也要重做,特殊时期,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于燕不说话,陈越却激动:“你怎么说的跟确诊了似的。”
医生没有理他,于燕扯了扯陈越,被他握住手心。他努力平静:“那她现在能不能吃退烧药?”
“等核酸结果出来再说。”
“你这人……!”
“那我先带他去做核酸,谢谢医生。”于燕拉了他往外走,乏力的感觉却越来越重。陈越抽完血,采集完咽拭子带她回去,立刻把她塞回床上睡觉。等到天亮,他想起什么,把CT片子发给蒋攸宁,没有回复,打他电话也不接,忧心忡忡地快到中午,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一开门,门外的人全副武装:“于燕是住这儿吗?”
“是。”
“她核酸显示阳性,现在带她去医院,你是陈越吧……你是阴性,作为密接,对你进行居家隔离,赶紧收拾些生活用品。”
陈越不敢耽搁,去卫生间划拉了洗漱用品,又把于燕的证件和电脑塞进背包,等到他们把人带走,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拳砸向桌子:“靠!”
。
蒋攸宁自从来了汉城,每天都把自己消耗得筋疲力尽,但一觉醒来,身边的人都在坚持,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出错,也不允许自己倒下。
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像一台执行治疗的机器,但他实际要做的,则比机器更多。在ICU,清醒的病人幸运而痛苦,人文关怀也是科学治疗的一部分。他亲历矛盾和撕裂,感受温情和倔强,不配合的,要疏导,说不清的,要倾听,他一面挣扎在冰冷生硬的专业操作,一面要定心安神,传递给病人鼓励和希望。
休息间里常有医护人员在打电话,打着打着就哭了,所以他很少进去,更多时候是在安静地自我劝勉,以及,想念于燕。
他很久没见到她了,尽管他对她的新发型也很好奇,但她不肯,他只能由着她。她能近距离地接触吴易谦医生,他也替她高兴,只是她生怕在专家面前露怯,因此也更忙了。他想,再过不久,增援队伍抵达,他们会转到新的阵地,到那时,陶钟他们会和他汇合,战友多了,对抗敌人就会更有底气,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蒋。”
“在。”
“今晚关注下11床,数据向好,明天可以考虑拔管。”
“好。”
“那今天先到这里,大家该休息休息,该工作工作。”刘鑫宣布散会,跟着戴焕中往污染区走,“你手下的小伙子很不错嘛。”
戴焕中哼了声:“用得着你夸?”
“怎么?我夸不得?”刘鑫瞪他,“小伙子话不多,做事利索,最难得的是不像你束手束脚,老同志思想要放开嘛,你看现在效果是不是不错?”
这些天好消息不断,戴焕中也难得轻松几分:“当上副院长就是不一样啊,都嫌我老了。”
“哪敢哪敢。你可是我最敬重的师兄。”刘鑫笑道,“说真的,你把岚城呼吸科带得这么好,我们压力很大的,帮帮忙,像小蒋这样的小伙子,来几个,省一院要几个。”
戴焕中脱了面屏:“哼,你想得美!”
。
蒋攸宁值完夜班,交接完毕回去休息,一睡就到了中午。翻看手机,很多未接来电,很多未读消息,却偏偏没有于燕的。
他看到未接列表里有陈越的备注,先回了个电话,那头很快接起:“靠!我他妈以为你也出事了!”
他顿时警铃大作:“怎么了?”
“于燕确诊了!我给你看的片子你看了吗?”
蒋攸宁开到免提,翻到陈越的对话框,查看原图还是看不清楚:“你重新拍。”
“?”
“很模糊,再拍一遍。”
陈越连忙起身,他妈的,一个摄影师连照片都拍不好,他找出原片仔细对焦,蒋攸宁收到放大,再放大,上面有清晰的磨玻璃样影。
“怎么样,严不严重?”
“她在哪?”
“我不知道,我当时忘问了,她有发烧,我打她电话一直在通话中……诶,等等,她打给我了。”
。
于燕听见陈越的声音,心里大石落地:“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呢?”
“我现在已经安顿下来了。”她的嗓子不知怎么就哑了,“你听好,我感染的事谁都不要说。老李在老总面前立过军令状,我的疏忽不能让他受到牵连。粉丝的视频投稿,你要帮我和小吴对接,就说我兼顾不了这么多。吴主任那边我问过了,我们进出都做好防护,他们暂时应该没有风险,另外,医生说我可能是无症状,也是最近免疫力下降才突然加剧,感染到了肺部,病毒潜伏期这么长,你是最危险的,一定要好好隔离,知道吗?”
“……知道。”
“还有,你千万千万不要发朋友圈。”
“我不发。”陈越揪心,“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观察,能退烧就最好,对了,你也不要告诉蒋攸宁,我不想……”
“来不及了。”他说,“他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