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没有之前痛,他要死了,却笑得十分开怀:“你不要哭,我很高兴,十年了,我终于能死了。我死后,你要和聂照好好在一起,他只有你了,他不能离开你。”
姜月擦掉他因为疼痛而涌出的汗水,不解其意。
“这十年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实早就不想苟活,可沈家世代风骨,我太脏了,死后无颜面对祖先,如今为抗敌而死,死后也有脸见列祖列宗,我终于不用活着了。小月儿,你要为我高兴……”
姜月没有追问过般若的身世,今夜他生命垂危,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和着满室袅袅的血气,才向她娓娓道来。
他的一切,他的过往,都如揭开迷纱样展露在她面前。
“十年前,我的祖父沈知许和岳父江案因为与哀太子过往从密,在夺嫡之争中被以借口流放,其实说岳父也不大准确,当时我与柏意并未成婚。
祖父和岳父年迈病重,流放途中,只剩下我和柏意,我们二人自幼有婚约,如今共患难,便在路上的树下拜月结为夫妻,”
般若似乎陷入回忆,眼神逐渐涣散,“路上,两个押送的官差吃了酒,要对她欲行不轨,我们两个一路只喝薄粥吃野菜,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便跪下来求他们放过柏意,他们说好,便押着柏意,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夫君作为一个男人是如何被另外两个男人轮流玷污的。
我知道柏意素性刚烈,没想到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我,当夜便刺杀他们二人失败后自尽。我埋下柏意,为了给她报仇,只能曲意逢迎,换得日日饱餐,降低了他们二人的警惕,终于在一个夜里将他们二人勒死。”
说到江柏意,般若似乎才像活了一般,眼底露出怀念和无尽的恨意,他也有喋喋不休的话要和姜月讲了:“你不知道柏意是多好的女郎,她很好,活泼伶俐,善良热情,虽然有时候会生气不理我,但只要我能用心哄一哄,她就不会生我的气了,我想过要和她执守一生,我想即便是流放,一切都会好的,”
他顿了顿,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嘶吼,“可是都被毁了,我既不能轻贱地死去愧对先祖,也不能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那夜她痛苦的眼神我忘不掉,十年不敢忘,我只有一遍一遍雌伏在那些男人身下,看着他们那些恶心嘴脸的时候,才能重新体会到那一晚的遭遇,那些伤痕会加深在我身上的烙印,只有越痛,我才觉得自己在活着。
我从那天知道上天如何命运弄人,如何把万物生灵的命运戏弄在股掌之间的,什么檀郎谢女,不过也是他目中野草一束。”
他的情绪如此激动,本就脆弱的身体像是一把被绷紧的弓,姜月颤抖着手擦掉他的眼泪,般若便渐渐平静了情绪,急促地喘息着,似乎更加痛苦,却有些安详地露出一抹笑容:“如今我有了一个光明磊落去死的机会,到了阴曹地府也能正大光明见到祖父、父亲、岳父,还有柏意,我等这一天已经等许久了。你会祝福我吗?”
姜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脸早就被泪水糊满,喉咙里也说不出话,酝酿了许久,才走调地挤出几个字:“祝福你。”
如果这是你一直想要的,那我祝福你。
“如果祝福我的话,杀了我吧,让我早一些去见他们,我现在真的好痛,给我一个痛快。我死后将我葬在抚西飞流坡东边第六棵松树下。”
他说痛,是姜月给他敷上的止痛药粉失效了,可是才两刻钟。姜月摇摇头,抖着手又重新在他身上洒了一层药。
可药再次很快失效。
一刻钟……
半刻钟……
到最后止痛的药粉已经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般若扭曲在床上,血沫混着药粉簌簌掉下,脸颊因为疼痛而青紫交加,汗如雨下,青筋暴起,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却看着姜月的方向嘶吼:“杀了我!杀了我!求你!”
他的痛苦已经超过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姜月知道,无论从哪里来讲,他最好死了,且死得痛快些,活着反而是一种残忍。
她终于在般若无数遍哀求她过后,掏出了腰间的佩刀,闭着眼睛从肋骨斜下插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拔出,亲友的血温热,像般若这个人一样,姜月终于知道,此刻她是哭不出来的,她怎么能像这把刀一样冷呢?
般若挣扎扭动着的身躯终于停止了,脸上甚至露出解脱的表情,他似乎才想起什么,张了张口,喑哑出声:“我好像,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真是太不礼貌了,小月儿,我叫,沈怜青……”
“怜青?”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的名字。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沈怜青这个人,在我确定好男女主之前,他就已经被设定好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即便已经知道自己是世间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但还是怜爱与他同样的渺小众生。感谢在2023-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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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第
53
章
◎十分向往◎
依照规矩,
尸体要停灵三天再下葬,是为防止死者死而复生。沈怜青断没有这种可能,早些下葬也能早些完成他的遗愿。
所以当天夜里,
便由军中抬棺扶灵,姜月捧着他的牌位,送他出城。
街上一片静默,百姓举着火把,
夹道相扶,
自发为他戴孝,
无声啜泣,明灭的焰火照得他们的悲伤绵长而恍惚。
逐城和勒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这么些年勒然每每侵犯大雍,必然是逐城先受其害,
沈怜青的以命换命,
在逐城百姓心里是英雄,
他们自然要来送最后一程。
姜月走在前面,脸色苍白,一身素麻孝衣,
眼前散落的纸钱纷纷扬扬如雪花般坠落,她注视着垂泪的众人,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牌位。
人如果有魂魄,
那沈怜青一定看到现在的场景了吧,
他不必再担心不能和家人九泉之下相见,
他走得清清白白风风光光,万人敬仰,
他的心愿得偿,
一定是笑着的。
依照沈怜青的临终嘱托,
他们将他葬在飞流坡的第六棵松树下,松下有一座旧坟,被人清扫的干干净净寸草不生,碑上所刻“爱妻江柏意之墓”,沈怜青觉得自己肮脏,不敢面对江柏意,便请人隔两日来扫一次墓。
墓被重新挖开,他们将二人合葬,重新立碑。
他们二人没有子嗣,没有亲眷,姜月既然为沈怜青扶棺戴孝,便暂充当他的女儿,在他们的坟上填了第一把土和最后一把土。
一切昨晚后,已是卯时,天朦朦胧胧地亮起来,举着火把的百姓还聚集在山坡下,在淡青色的一抹天色里泛出星星点点的橙光,天上忽然下起朦朦胧胧的细雨。
胡玉娘也是一身白衣,撑伞上前,一改往日妩媚的神态,身上写满了疲惫,温声劝她:“回吧,你已经折腾一天一夜了。我召集商会,为他立庙,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改日来庙里为他上一炷香。”
李宝音也摸摸她苍白的脸颊,想劝什么,只见姜月把最后一把纸钱撒进火盆里,冲着坟墓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看向他们:“走吧,昨夜刚经历一场战事,军中医官人手不足,我们还要回去帮他们处理伤口。沈怜青搭上一条命才换来的转机,他走得高高兴兴的,我在他坟头哭他见了晦气。”
众人听着,也都收起了悲伤,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放在坟前,一个接一个祭拜后离去。
从飞流坡上,正正好好能一览抚西城,沈怜青注视着抚西六城,抚西六城的百姓也望着飞流坡注视着他。
姜月回到营中,便陷入忙碌,她尽量让自己忙起来,一刻不停,就没有心思回忆那天夜里的离别,她应当为沈怜青高兴的,但也免不了惆怅,或许时间才是最好的伤药。
……
聂照一去已经有七天,勒然果然如他所料,群龙无首,他在勒然撤军之前赶到,公子引与他汇合,两方对勒然驻军利用地形夹击,几乎将敌人全军覆没,大伤勒然元气。
士气高昂局势有利,此刻偃旗息鼓倒是可惜,他们打算一举攻入勒然,挫挫对方的威风。
白日才收收缴完物资,难得挤出空闲,他们安营扎寨,在地面堆了篝火,晾衣裳烤食物。
周围熙熙攘攘走来走去的皆是疲惫但兴奋的将士们,他们分着酒水和粮食。
“你的。”聂照被人从身后碰了碰,他回身,见是公子引,他递了一个烤馒头和装好的水袋给他。
行军打仗没有不狼狈的,二人往日再俊俏,如今都是蓬头垢面,脸上沾着血也沾着灰,身上更不必说了,就近没有水源,就连饮用水都是去远处打来的,洗手都成为一件困难事。
聂照接过馒头谢他,叼在嘴里,他嘴唇干裂,一张便渗血,引得他嘶了一声,却不甚在意。
他撕下一块贴身的衣料沾了点水擦干净掌心,剩下的没舍得喝,贴身收起来,然后凑近火堆,拧眉对着火光在纸上写字。
“子元还真是有个性,一日水米未进,干渴到到如此地步了,还要先擦干净手写信,”公子引笑笑,喝了一口水,“这样重视,怕唐突人家,难不成是写给爱人的?”
聂照握着笔的手猛一顿,片刻才复动起来,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写好了,才又贴着火光检查一番,将贴着身子收的一朵鹅黄色干花夹进信中,交给小瓦送回去。
西北少有这样娇嫩的花朵,他见到了,就要寄给姜月。
他取下叼着的馒头,语焉不详:“是最重要的人。”相处了几天,聂照倒也摸出公子引的脾性了,大抵用佛口蛇心来形容最是恰当。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凡事都有自己的思量,不过在大局上还是明辨是非的,对下从不吝啬,也不疾言厉色,反而关切有加。
还是不可深交,当然聂照承认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公子引淡笑着,轻轻抿唇,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带了三分真诚:“真羡慕子元,最重要的人能常伴身侧。”
“我还羡慕阿引,无牵无挂逍遥自在。”
“子元怎么知道我无牵无挂?”
“猜的,不过阿引也可以说说你的牵挂,叫我听个热闹。”
他们二人左一个阿引右一个子元,叫得甭提多亲切,交了几分心也只有彼此知道,聂照向来嘴上没正经,公子引说一句他能回十句,你来我往谁也没落下风,然后心照不宣笑笑。
姜月隔了两日,为上午最后一个伤兵换完药后,正在盆里洗手,聂照的信才递到她手中。
听到是他寄来的,她心神一动,没想到战事紧张,他还能有时间给自己写信。
她急忙擦干净手,展开信来,信纸有些脏污,带着些尘土和木材燃烧后飘在空中又落定的碳迹,聂照的笔锋凌厉,却比往日添了几分飘忽。
姜月只看到信纸,不免已经能联想到他写信时候,是在夜里,围着篝火的时候,篝火微弱,他写几个字,便要揉揉眼睛,却还是将信写成了,足足有三页,姜月细数,竟有三千字那么长。
前面在叙述他的情况,他们已经大破勒然,如今往勒然王城方向去了,说自己很好,没有受伤,让她在家中不要担心,他已经知道沈怜青的情况,劝慰她不要因为伤心过度而伤神。
最后一句,反复涂抹了数次,落笔为:‘请努力加餐饭。’
但是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写字时候是如何力透纸背的,姜月把信纸反过来,在烛火上一照,便影影绰绰瞧出来原本是什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大抵是害羞,才涂掉的。
姜月竟眼前瞧得见他在自己面前说这话的表情,这么多日以来,她终于第一次噗嗤笑出声。
随信附赠的干花,也是用来哄她不要伤心,不要生气的。
她连忙回信过去。
次日信到了聂照手上,他展开一看,只有一句:‘我不生气了,原谅你了。’
聂照抓着马鞍差点尴尬地掉下去,他不是已经将那句话涂了吗?姜月是怎么看到的?
眼见公子引勒马而来,他连忙将信件收起来。
公子引自然瞧见他的面色,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名为羡慕,实为嫉妒的情绪。
这些日子透过抚西的口风,他知道原来与聂照通信的是他的妹妹,怪不得说是最重要的人,兄妹至亲,自然最重。聂照有妹妹,且与妹妹感情亲密,正中他最脆弱之处,他对聂照的羡慕更多了几分。
他试图从聂照的口中得知他们兄妹是如何亲密,如何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好从别人兄妹的幸福中获得一点甘甜,以畅想自己那个失散的妹妹若在,他们该是如何相处的。
勒然一仗打了足足有三个月,他们去时是八月初秋,战事歇定已经是十一月末,勒然主力大军已灭,聂照与引并未想着要如何攻下勒然,不过趁机震慑,令他们不敢来犯,趁机勒索了三万匹好马而已。
马匹苍南与抚西五五分成。
勒然与抚西最近,聂照既然与引此战大捷,他作为东道主,自然要酬谢公子引,遂邀请他一并去逐城,设宴庆贺庆功,亦是表示感谢。
公子引欣然应允。
大军凯旋,还带回来丰厚的战利品,城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若不是他们不从城门走,而是直接回军营,百姓必然夹道欢迎,热烈非常。
聂照才翻身下马,便忙不迭问:“斤斤呢?”
引眼波微转,想必这位斤斤,便是他的妹妹了。
门侯想了想,道:“大抵是和赫连公子在山坡挖草药吧。”
聂照一皱眉:“赫连公子?”
门侯神神秘秘地说:“是舒兰夫人替月娘相看的郎君,正好游学到西北,见过月娘的画像十分向往,所以便造访逐城,博取月娘好感呢。”
引看着聂照的脸肉眼可见变白变青变黑,下意识捏着马鞭勾唇,笑得愈发灿若莲华,和气从容,甚至添了一把火,真诚和蔼祝贺他:“子元要嫁妹?恭喜恭喜,改日引必要奉上大礼一份以做庆贺。”
作者有话说:
引:一个佛口蛇心,表面恬静和蔼内心阴暗爬行批。
记住他现在的快乐表情。感谢在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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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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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帮你找妹妹◎
聂照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
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愈发阴沉了。
引适可而止,一同翻身下来,
言语温和地宽慰:“好了,不要太生气,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有心上人的,去瞧瞧吧,
好好说说话,
说不定是个不错的郎聂照语气略带讥讽:“敢情不是你妹妹,
你话说得自然轻巧。”他命人安置好引,急急忙忙向着姜月的方向去。
公子引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