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始终搁在桌上,偶尔翻书,边听老师讲解边记笔记,少数时候习惯性地转笔,青筋分明,骨节修长,睫毛也长,不显秀气,反而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锋利感,垂下时阴影隐绰,侧脸专注,看起来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
可无人知晓的桌下,他的左手却始终牵着她,勾起她的每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摩挲着,交缠着,后来嫌不过瘾似的,又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宋再旖被迫靠他更近一点。
两人的膝盖也在桌下贴紧了。
宋再旖见状嗔他好好听课,沈既欲不以为意地笑说听着呢,说这话时也学着她的样子,偏一点头,压低声音的同时俯低身体,让两人上课偷摸讲小话的坏行不那么明显,宋再旖很快被沈既欲倾过来的气息包围。
一如既往的苦柠味,清冽又干净,很多年都没有变过。
其实没变的又何止他身上的味道。
这节是他们的法理课,应该还挺重要的,因为周围没人摆弄手机,都在不同程度专心听着课,教室里安静,只有那些枯燥冗长的法律条文还在老师口中一遍遍念出,窗边一缕孱弱的阳光斜进来,勉强在课桌上晕开光影。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可能过两天就会遗忘的午后,沈既欲和她对视几秒后重新自顾自看回课本。
而宋再旖没动。
她看着他黑色的头发,深邃的眉眼,勾笑的嘴角,和小时候差不多,近乎等比例放大,没有长残,反倒越长越帅,从幼儿园就被无数小姑娘以过家家为由追着跑的人,时至今日,就算没有那张脸,那副皮囊,他穿衣的风格,讲话的腔调,一身的本事都足以掀起一场又一场风眼是他的漩涡。
可他偏偏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好多年。
这个结论是宋再旖在过去半年,跟邹凌聊过,和都秋菡喝过酒,给周肆北打过电话之后得出来的。
邹凌告诉她,沈既欲转学去南城之前其实把很多都打点过,比如她常订爱喝的那家牛奶原本临近停产,但沈既欲投了一笔钱,保证他们能够继续生产,比如他以她的名义给一中捐了栋楼,以至于后来她大庭广众之下打李慕汀那一巴掌,严重违反校纪校规,可学校还是保了她,大概也有这份考量在,比如他临走那一晚和他们这些朋友都交过底,换过人情,说别让宋再旖受欺负,出了事该护就护,甭管她占不占理。
都秋菡问她还记得康莉吗,就是之前那个在新西兰和沈既欲扯上绯闻的女生,宋再旖当时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倒不是想不起来这号人物,而是因为都秋菡话里的绯闻两个字,突然意识到好像长久以来沈既欲就没跟谁有过绯闻,哪怕一点苗头都没有,连朋友那条界线都被他划分得清清楚楚,也就那时候两人闹别扭分开,才让康莉钻了空。
接着又反思当时绯闻传到她这儿,她是哪来的底气用“摩尔斯曼克不可能结冰”这样硬的话来回绝别人的呢。
都秋菡见宋再旖终于有反应,笑一笑继续问她:“那后来你有再见过康莉没?”
宋再旖想了想皱眉摇头。
都秋菡说那是因为康莉觉得你那话挺不给她面儿的,不服气,转头就造了你几个谣,被沈既欲发现了,后面的话她就没多说,只是喝一口酒耸肩,仿佛什么都在不言之中了。
周肆北说的就更多了,卖兄弟卖得可起劲,细数这么多年沈既欲背地里为她打过几次架,被她甩了脸气得不行又是怎么把自己哄好再去哄她的,这些她不知道、没在意的事他全都作为旁观者讲给她听,从有记忆的小学开始,时间跨度很大,跨洋电话打的时间也长,将近两个小时,到最后宋再旖把挂断电话时的心痛归咎于话费太贵。
可是她也深知心里有块地方彻底塌陷,近乎毁灭的天崩地裂。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在还没有弄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的年纪,就无师自通地爱着她了。
……
下课铃响的时候,宋再旖的手已经被沈既欲捂得很暖。
而到了这会儿他想抽手收拾东西,宋再旖却没让,仍和他十指紧扣,沈既欲有些意外地睨她,觉得今天的女朋友好粘人。
但他好喜欢。
教室的喧嚣随着下课再度排山倒海,两人就这样一人一只手地把东西理好,有别于进教室时的“貌合形离”,出门是沈既欲走在前面,牵着宋再旖,夕阳余晖透过走廊,洒在他们的肩身,穿梭在茫茫人潮中,却像是被裁剪的独立画面,养眼又美好。
直到走出校门,沈既欲问宋再旖晚上想吃什么,宋再旖说想吃他包的饺子,沈既欲就笑了,“这么喜欢吃我包的饺子啊?”
宋再旖却摇头,“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喜欢你包的饺子。”
沈既欲因为她这句套着辩驳逻辑的表白愣了下,侧头看她,宋再旖察觉到了,但没立即回望他,在又走出几步后才缓缓和他对视,勾起淡笑:“沈既欲,你以后要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我对你的表白,习惯我喜欢你。”顿了顿,宋再旖彻底停下步子,仰头,以一种虔诚的目光注视沈既欲,补上未完的话:“习惯我爱你。”
感情这事,从来都不能是单向的,也不应该是缄默不言的,沈既欲默默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告诉她,所以导致了她之前的一无所知。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所以她会给他回应,一辈子的回应。
……
两人去超市买完饺子皮到家已经五点,外面黄昏收尽,万家灯火开始亮的时候又开始飘一场小雪。
宋再旖借此机会顺便也把包饺子学会了,虽然卖相看起来不太好,但能吃就行,她要求不高,沈既欲笑笑没说话,只帮着她把沾满面粉的手洗干净,然后转身去下饺子,他动作麻利,没过多久就端上桌开饭,仍是相对安静地吃完,把厨余收拾干净,宋再旖被沈既欲抱到沙发上,接了会儿吻,看完了一部结局俗套但圆满的电影。
这个飘着雪的寒夜,不知道还有多少晚归的人在赶路,又有多少失意的人在叹息,宋再旖只知道,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她死而无憾。
第77章
给亲吗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宋再旖仿佛成了法学院的编外人员。
她总是安静地陪着沈既欲来上课,两人的交流始终不多,也可能是有些话根本不必说。
比如有时候宋再旖朝沈既欲摊开掌心,
他就了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皮筋递给她,或者反过来,
沈既欲朝宋再旖伸手,那么下一秒,她就会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然后在众人面前牵起来。
又比如有一次课前,还是宋再旖走在前面,
先进教室,
可是那天她两手没有插兜,自己拎着饮料,步子也不比平时那样闲散,看起来像是完全漠视了身后的人,与此同时沈既欲的气压也低,脸色挺沉地扫过那时教室里仅剩不多的空位子,见宋再旖想要去坐靠墙的一张单椅,他扯一下她的手臂,
被宋再旖回身瞪一眼,但他很快视若无睹地把她往怀里抱,不算亲密的那种抱,
明明一个字都没说,
但当下那一刻,
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他这个举动里的妥协,
好像进教室前两人到底为了什么置气都不重要了,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谁见过他这个样子。
没有人见过他这个样子。
而宋再旖也在他怀里渐渐冷静,
主动去握沈既欲的手,然后由着他带她在另一排落座。
至于如果哪天宋再旖没出现在教室里,那么临近下课大家一定会在走廊上看到那道高挑的身影,发梢偶尔落几粒雪,不及她站在那儿的气质清冷,只有间隙和沈既欲对视的时候,才会勾唇笑一笑,眉眼变得鲜活。
谢志凯在目睹这一切之后,在终于和沈既欲建立朋友关系之后,没忍住冒昧地打听了几句关于宋再旖的事儿,沈既欲知道他其实想问的是什么,所以告诉他:“她马上就要出国了。”
时间定在了元旦后。
今天已经是冬至。
彼时两人刚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穿行在人来人往的楼道,有点吵,谢志凯没听清,“你老婆要干嘛?”
“出国。”
至此谢志凯愣了愣。
他有个异地恋的女朋友,本来这些天看着沈既欲和宋再旖的形影不离,说不羡慕是假的,结果没想到现在峰回路转,宋再旖要出国,那沈既欲和她面临的就是异国恋,比他隔开的距离还要远,甚至隔着时差,还要难以相见,因而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沈既欲见状笑了,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两下,“行了,我老婆在楼下等我,先走了啊。”
谢志凯回神点头,而沈既欲在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身,朝他说:“明天我有事不来学校,下午的课要是点名你帮我答个到呗。”
他听到这话也没多问,仍是点头应下,“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谢了。”
……
沈既欲下到楼底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宋再旖。
她正在接电话,高瘦皮肤又白的一个人,站在天际那道夕阳里,发丝被风吹着,扬起金色碎光,像是天使降临人间,黑色大衣,收腰设计,视觉就显得更细了,他走过去的时候她没注意,他一手揽住她腰的时候才回头,看到他,面上没笑,眼底漾开一点浅笑,朝电话那头撂了句“就这样先挂了”后彻底转身,整个人就落进了沈既欲的怀抱。
晚风流连两人之间,宋再旖问他怎么这么慢,沈既欲说跟辅导员抽了一根烟。
宋再旖先是愣一下,然后闻到沈既欲身上确实有烟味,很淡,糅在他更清冽的气息里,很难让人反感起来,甚至反而因此有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矛盾感,不由幻视他的指间既可以转笔又可以夹烟的画面,心口有点燥的时候她笑出来,缓缓打量此刻同样斜嘴角笑着的沈既欲,问:“你什么坏主意都打到辅导员那儿去了?”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沈既欲回,“聊你呢。”
“是吗?”
沈既欲懒洋洋地嗯一声,手顺势从宋再旖腰侧滑下,很自然地牵起她往外走。
“聊我什么?”
“我们辅导员说了,带人旁听可以,得是家属。”
宋再旖脚步停一下,别头一脸不信地看他:“你们辅导员真这么说?”
沈既欲努着嘴点一记头。
“那按他意思,我明天就不能来喽?”
“要不我现在跟你求个婚?”
他接这话时没看她,继续走着,声音也随之散在风里,语气稀松平常,带点笑,就像在问她晚饭想吃什么一样。
正值黄昏,金灿灿的一道从楼宇间斜下来,四周依然是人来人往,冬日寒风吹着当下这片热闹,有人踩着滑板来去匆匆,有人独自驻足拍落日,也有和他们一样手牵手经过的情侣,广播开始放歌,是周杰伦的《我是如此相信》,宿命感挺强,挺应景,宋再旖听着,然后转头,迎着光看向沈既欲笑:“谁要嫁给你?”
“谁问就是谁咯。”
“不要脸。”
“嗯,只要你。”
……
晚饭是两人回翡禾公馆吃的。
还是饺子,不过这次是裴枝和许挽乔包的,没轮到沈既欲,他乐得自在,回房换了件薄卫衣,烟味彻底消散,清清爽爽往客厅一坐,逗着Kiwi,只可惜春去秋来几个轮回,以前威风凛凛的杜宾也成了老狗,趴在地上不算很有精神,只在宋再旖叹它小可怜的时候跟能听懂似的,抗议地摇一下尾巴。
宋再旖看笑,挨着沈既欲在客厅沙发坐下,从面前果盘顺两颗洗干净的,边往嘴里塞,边想起一件事问他:“年初陈迟颂也是去的美国留学,是吧?”
沈既欲听到这话玩手机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她,不置可否地反问是又怎样。
“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吗?”
“不多。”因为宋再旖挑起的这个话题,沈既欲干脆把手机放了,眼睛微眯地问:“你有事找他?”
宋再旖点头又摇头,“我就想问问,他和司嘉,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俩怎么了?”沈既欲对这些不太关心,只知道陈迟颂挺有种,撬自己兄弟墙角上位,他挺佩服。
“今天司嘉生日,我早上给她发消息,她到现在都没回我。”
就像是回到当初,司嘉因为和陈迟颂分手而和他的友圈断联,这种被连坐的感觉不太好,宋再旖想她交这个朋友是出于真心,觉得她漂亮,性格好,从来都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朋友,更何况暑假那会儿宋再旖明明听说陈迟颂大张旗鼓地回国重新追人来了。
沈既欲理解不到这么深层次的地方,他只是看着宋再旖,看着她说话间翕张的唇,大概是刚吃完的缘故,愈发红润,泛着盈盈水光,感受到他女朋友这会儿好像莫名有点委屈。
那瞬间他喉结滚动。
然后身体比脑子更快地给反应,他抬手,轻轻揉一下宋再旖的嘴唇,指尖的微凉温度就这么渡过去,宋再旖因此怔住,乱七八糟的也在刹那停止思考了,不自觉和沈既欲对视。
而他已经从翘着腿,懒靠沙发,变成缓缓朝她倾身。
五米之外就是餐桌,裴枝和许挽乔正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低头包着饺子,是只要她们抬眼就能看到他们两个的距离。
短暂的呆愣后宋再旖回神,几乎是用气音问他想干嘛,沈既欲不答,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她,揉她的那只手却慢慢往下,很快改为捧她的脸,虎口托着她的下巴,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在两人之间仅剩岌岌可危的半米时,他停住,稍侧一点头,轻笑,是真的轻,如羽毛拂过宋再旖的耳廓。
他说:“想亲你,给亲吗?”
宋再旖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眨了下眼睛,“你说呢?”
两人私底下再没脸没皮,可是现在两个妈妈还活生生站跟前呢,她是疯了才会让他亲。
沈既欲当然懂,知道女朋友脸皮薄,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笑到肩膀微耸,笑到裴枝不禁看过来一眼,而那时他已经重新坐回去了,只是没再靠着沙发,手肘撑膝地开了罐放在茶几上的旺仔牛奶,刚喝两口被裴枝叫住:“啧,你要喝饮料冰箱里全是,喝我买给再再的干什么?放下。”
许挽乔见状在旁边帮着沈既欲笑说:“他想喝你就让他喝呗。”
结果没想到下一秒沈既欲特别听话地停了动作,然后把易拉罐往宋再旖面前递,声音挺低听不出情绪地说:“好吧,再再你喝。”
裴枝和许挽乔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他说话时偏过来的侧脸,可宋再旖看得清楚,看清他眼底和嘴角分明的笑意,看清他拎着斜过来的罐身,不偏不倚对着他刚喝过的地方。
浑死了。
她不接,裴枝还奇怪,但很快被门口传来的动静转移走注意力。
是沈听择回来了。
一身笔挺的西装,岁月不败美人这道理性转到男人身上照样适用,甚至有时候宋再旖觉得沈既欲只遗传到了他爸的一半。
又过十分钟宋砚辞也到了。
工作性质原因,他很少穿西装,大多时候是休闲服,但人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帅。
反正在她心里,宋砚辞最帅。
……
一顿饭吃得舒舒服服的,宋再旖最后还是把那罐旺仔牛奶喝完了,倒玻璃杯里喝完的。
沈既欲笑得更浑了。
吃完是晚上八点,窗户早已凝起一层薄霜,屋内壁炉火光交错,沈既欲要留宿在家,宋再旖就理所当然地跟许挽乔回家。
只不过临走之前他以有东西要拿给她为由,把她骗到了楼上他的房间里,房门关上落锁的那一瞬,她就被沈既欲搂着腰推到墙边,脑袋一如既往地被他垫着,吻落得也没一丝迟疑,像是压抑了一晚上的事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最后宋再旖被他亲到耳根通红,没开灯的房间,她喘着气,听着沈既欲同样气息深重,低低地在她耳边含笑道:“亲到了宝宝。”
宋再旖慢半拍反应过来,勾他脖颈的手没忍住用力,“混蛋。”
沈既欲照单全收,又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但依然没开灯,而是借着窗边那一缕惨淡的月光,径直走到自己床边的柜子那儿,抽屉一拉一合的闷响之后,昏暗房间里多出另一丝光亮。
宋再旖看清是什么东西后直接愣住,“怎么是……”
是一盏兔子灯。
一盏出现在她幼年回忆里又出现在她那个梦里的兔子灯。
沈既欲见她这副傻样没忍住笑了笑,“之前听你提起,想到你小时候还挺喜欢的,后来在家没事的时候就打算再给你做一个,还好成功了。”
宋再旖无声注视他。
沈既欲却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多看一秒他都能硬。
说完他把兔子灯塞进宋再旖手里,揽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外推,房门终于在紧闭十分钟后打开,走廊明亮灯光照进瞳孔,所有欲望被压下,他淡笑:“行了,下去吧,叔叔阿姨还在等你。”
第78章
拉过勾的
那句谢谢直到宋再旖上车之后才发出去。
车子很快驶离翡禾公馆,
回头看别墅的灯火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城市街灯的昏黄流光映进车厢,手机屏幕的微光也映着眼睛,
许挽乔和宋砚辞在前座说着平淡的琐事,她一个人在后座感受着语言的贫瘠,
兔子灯在手边摆着,她刚下楼那会儿许挽乔瞧见了还挺惊奇,但末了又感慨地轻叹一口气。
宋再旖懂许挽乔的意思,她都懂的。
心里因为沈既欲无声做着的这些塌陷过,现在又被他填得很满。
她不知道除了谢谢还能说什么,
她只知道他做得太多太多,
得到的却还太少。
这辈子都算她亏欠他。
沈既欲的消息回过来也快,隔着屏幕她仿佛能看到他勾起的唇角:
一句话带起一段记忆,宋再旖立马发了个亲亲的表情包过去。
可沈既欲不太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