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想跟徐老师推荐你去参加研学夏令营,你说要照顾外婆,没时间,也力不从心,我问你想考哪个大学,你说想争取保送,因为这样可以减免学费。”
宋再旖缓缓说着,说到最后才轻飘飘地撂定了问:“可是,你在我这儿装什么弱势呢?”
他明明是贺逍的儿子,地产大亨贺逍的儿子,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没钱没老子的可怜样儿。
“你都知道了?”贺庭周问。
宋再旖看向他,不置可否。
贺庭周随后自嘲地扯唇角,“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贺逍,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
贺庭周似乎因着这句话陷入回忆,想起自己也曾像沈既欲那样幸福过,父母恩爱,虽然不至于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也算家境优渥,吃穿不愁,不是没有意气风发过,不是没有憧憬过未来,可这一切都毁于他十一岁那年,贺逍出轨,伙同董事会其他人成功架空季明玉,季明玉难以接受他感情事业上的双重背叛,几次试图吞药自杀,都被他发现,可最终还是因为精神恍惚,行驶途中遭遇车祸。
“还有,我妈叫季明玉,这个名字你可能不清楚,但宋叔叔一定有印象。”
贺庭周紧接着说的这句让宋再旖眉头不自觉皱起,而后他也没给她想明白的时间,直接说:“因为我妈当年出了车祸被送医院抢救,负责那台手术的医生,就是你爸。”
他还说:“原本一开始是救活了的,可是因为并发感染,危险期没度过,二次抢救下病危通知单的时候,病人家属放弃了抢救。”
“所以,我恨贺逍。”
……
宋再旖想起来了。
她之所以会觉得季明玉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她曾亲耳听到过护士长朝宋砚辞急喊的那句“重症32床季明玉心跳骤停,需要立刻抢救”,曾亲眼见到过被贺庭周遗落在医院走廊的那张病危通知单,上面清晰印着“季明玉”三个字。
那天下着雨,她忘了自己带没带伞,只记得自己跟沈既欲闹了别扭,放学后一个人气呼呼地跑到医院去找宋砚辞求安慰,宋砚辞拿她没办法,耐心哄了她好一会儿,又跟她讲了很多道理,刚下手术台连口水都没喝,就又被急匆匆叫走。
也是那天傍晚,她在走廊上碰见一个男生,比沈既欲稍矮一点,却更瘦,头发长过眼睫,却能看见他通红一片的眼眶,蓝白的病号服贴在躯脊上,肩身仿佛被彻底击垮,手背青筋暴起,模样是极度压抑的痛苦。
他从走廊尽头走来,医院明亮的灯光托着他,却又摇摇欲坠。
连手里那张通知单从指间掉落都浑然不觉。
宋再旖本意是想提醒他捡,但与此同时,手机响,来电显示沈既欲,她赌气地挂断,他就不厌其烦地打,如此反复几次,等到她和那个男生擦肩而过的瞬间,早已被分走心神。
后来再想起来这茬的时候,男生已无踪影,只剩无声飘落的白纸黑字。
……
“你问我眼角这道疤,也是那场车祸留下的。”
便利店又迎来一位步履匆匆的顾客,门开了又关的刹那,冷风过境,吹回宋再旖思绪,听见贺庭周重新说回疤的事,笑着说。
可那抹笑实在太苍白太刺眼。
“运动会那天我摔伤,在医务室里我说以前被车撞过是真的,ICU住了一个月是真的,轻微骨折是假的。”
“真的是什么?”
“粉碎性骨折。”
宋再旖不愿相信地摇着头,“贺庭周你嘴里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要是不信可以让宋叔叔去查,医疗系统有我全部的治疗记录。”
那场车祸他坐在副驾驶,哪怕最后关头季明玉护住了他的头,伤的依然很重,几度跟季明玉一样垂危,可贺逍却一次又一次用尽手段把他救了回来,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腿都治好了,重新变得和常人无异,仿佛那场车祸从没发生过,他还是人前那个天之骄子,还是贺逍最看重的完美继承人。
刚加热过的牛奶一点点变凉,宋再旖却始终没再拿起,因为记起了当年医院走廊上贺庭周溃不成军的那一面,她无法感同身受他那时身体和心理的伤痛,而时隔多年,又被她以这种兴师问罪的方式,揭开伤口。
所以别过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贺庭周仍笑着,难得强硬地拉过她的手臂,要她转头,盯她眼睛:“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再说了,是我受委屈,你眼红什么?”
“我才没有,你别胡说。”宋再旖立马反驳,“我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是吗?我看看。”
贺庭周配合地俯身,伸手作势要去碰她的脸。
眼看他越靠越近,两人之间只差不到十公分,从未有过的近,湿淋淋的呼吸都快要被他占据,宋再旖终于回神,下意识地向后仰,额头也往一旁稍侧,刚好对着玻璃那面,视线随之往斜侧的那个方向瞥,然后就看到此时便利店外正站着一个人。
当即不自觉地愣住,全部有意无意远离的动作都跟着停。
而就在她停顿的这几秒,贺庭周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
一窗之隔,沈既欲站在寒风中,安静注视着这一幕。
第36章
暗度陈仓
宋再旖知道丁梵就在隔壁那栋住院楼,
沈既欲会来医院,不奇怪,但整个院区占地四十余万公顷,
他刚好走到这,未免太巧。
四目相对到风起,
沈既欲抬脚朝店里走,她如梦初醒,身子整个儿后撤,动作幅度有些大,胳膊碰到桌角,
以至于罐里的牛奶液面轻微晃动,
贺庭周掌心一下落空,他垂眼。
与此同时感应门向两侧自动敞开。
沈既欲进来,却是目不斜视地从货架前走过,拿了两瓶水和一包烟,到收银台前结账付钱,离开便利店,全程没有朝休息区撂一眼,完全无视了一个活生生的她。
宋再旖皱眉,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起身,
只是外套被椅背勾住,
贺庭周叫她小心,
又帮她解开,
她才缓一步,低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然后要走,手又倏地被拉住,她不解回头,贺庭周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站起来,她一下从俯视变仰视,而他低头,帮她把颈间围巾理好。
“好了,你去吧。”
宋再旖没有回应,只是照做,在感应门再度关上之前,出了便利店。
徒留贺庭周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然后在无声无息间缓缓松开。
……
在便利店待久了,每寸皮肤都泡在暖气里,此刻骤然走出便利店,迎面被冷空气侵袭,宋再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继而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沈既欲的身影,眉头刚要再皱,刚要拿手机,左后方传来打火机“咔嚓”的声响。
她转身,就看到沈既欲站在不远处的一处暗角,周遭无光,唯独他叼在嘴边的那根烟簇着猩红的光,烟雾从他挡风拢火的掌心间徐徐升起,随风漫开,模糊眉眼,转瞬又被忽明忽灭的火星驱散照亮。
“2分46秒。”
他悠悠出声,边说,边朝她走来。
宋再旖问他什么玩意。
沈既欲就笑着掸了掸烟灰,回:“你弃暗投明,用了2分46秒。”
这话说的有意思,谁是暗,谁是明浊泾清渭,宋再旖半步都没带挪地盯着沈既欲,等他自己走到面前,才说:“可我怎么觉得你是那个‘暗’呢?”
“是么?”
“是啊。”
沈既欲闻言状作思考了会儿,点头说也行,宋再旖直觉这人又要作妖,果然下一秒听他接道:“那我就做一回跟你暗度陈仓的那个暗。”
她没忍住笑,嗤了他一句成语学这么好呢,他没脸没皮地努嘴表示赞同,她就直接上手拍他胳膊,笑着让他滚蛋,“谁要跟你暗度陈仓。”
烟灰都被她打掉小半截,但沈既欲也没躲,生捱了这么一下,不以为意地耸肩笑,而后过两秒又动了动步子,从她面前绕到她身后,宋再旖莫名其妙,问他干嘛。
“我站背风,烟味不会往你那儿飘。”
“哦,我不介意。”
“我介意。”
宋再旖没话说了,手插回口袋,指腹无意识地磨搓几下,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生怕沈既欲误会,奔着他出来的举动有点没出息,所以短暂的别扭后,她帮自己找好了借口:“我透完气了,进去了。”
说着要走,但沈既欲怎么可能让她得逞。
拉住她的同时把刚抽几口的烟掐了,腾出右手扣她腰,宋再旖动弹不得,喊他放手,他置若罔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得出来透口气才能接着聊的天还有什么可聊的?”
“沈既欲你放开我。”
“刚刚跟他聊什么了?”
“你先松……”
话戛然而止,因为她感觉到左边脸颊倏地一热,在扑面的冷风里显得灼人,大有一下烫进心里的感觉,是沈既欲掌心的温度,他眯眼问:“贺庭周刚碰的是这儿吧?”
“……不是,”宋再旖眨眼看着他回:“反了。”
……
无声对视半晌,沈既欲短促地笑一声,像是被她一本正经没有情调的回答气笑,认命地笑,抚她脸的手放下,箍她腰的手也松开,后退两步,但没几秒又折回去,揉一把她的头发,惹来宋再旖抗议,他说:“聊完到丁梵那里找我。”
宋再旖拒绝,“我要回家写作业。”
“英语试卷我帮你写。”
“成交。”
沈既欲笑。
但其实跟贺庭周也没什么好聊的了,或许刚才有过几瞬愧疚作祟的心疼,但那种要紧的氛围被沈既欲搅得一干二净,所以重回便利店的时候,她显得平静,只是脸被风吹得有点红,落在贺庭周眼里,神情暗了点,同时跟一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显得落寞。
可宋再旖察觉了,也只是一笑置之,没做多的解释。
而后又问了贺庭周一些关于他以后的打算,包括他外婆的病,他一一答了,把银耳粥也喝了,才和贺庭周告别在便利店门口。
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宋再旖穿过住院楼之间的小路,乘电梯到丁梵病房那层楼,同样是走廊尽头朝阳的一间,是周肆北特意拜托宋砚辞安排的,相对安静的走廊,就会显得病房里的动静格外清晰。
离门口还有两步,宋再旖就听到里头传来丁梵的声音,一改往日清泠,骂周肆北疯子,带着浓重哽音,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顿时怔住,正犹豫着还要不要过去,手腕突然被人拉着,步子往旁边病房一歪,抬头对上沈既欲的眼睛,他让她别去,她问为什么。
“周肆北帮丁梵治病呢。”
“治病?”
宋再旖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字面意义的“治病”两个字,想起沈既欲这两天一直在帮周肆北处理覃父故意伤害一案,怎么定罪怎么判,可操作空间很大,周家还没浸透的门路,他就先去走动,联想丁梵刚那句疯子,问他和周肆北都干了什么。
沈既欲因为她这一秒的皱眉,笑了笑,说:“放心,我们不干违法的事。”
不过确实也道德不到哪儿。
周肆北选了一段覃父身穿外卖骑手服推人的监控视频发到网上,糊了丁梵的脸,人为操控舆论一边倒,声势浩大,致使相关平台连夜弃卒保车,发声明要追究覃父个人行为影响平台声誉的责任,民事刑法两案并立,同时把当年因为覃泽铭跳楼大受刺激的覃母接出了医院,一副要逼她亲眼看着自己丈夫判刑的意思。
沈既欲问过他是不是要做得这么绝。
当时周肆北的反应是直接听笑了,反问他这就算做绝了吗,然后也不等沈既欲回答,自顾自接:“是她先拿我当药的,这些副作用就得受着。”
丁梵以为她那点卑劣心思藏的很好,可其实周肆北一清二楚,知道她在他身上找过覃泽铭的影子,后来实在找不到就试图把他当做冲散痛苦回忆的自救跳板。
“你舍得?”沈既欲又问。
“舍不舍得总好过她不想活。”
一命抵一命,多天真多愚蠢的想法。
如果覃泽铭注定变成了丁梵心头的一块腐肉,那他不介意连带着跟姓覃的有关的一切全都剜下来,剜干净,然后给他自己腾位子。
……
那天过后,正如周肆北能察觉到她和沈既欲之间微妙的变化,她也能感受到周肆北和丁梵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但彼此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元旦假期三天,北江就下了三天雪,整座城市一片银装素裹。
期间有部宋再旖一直很想看的国外大片上映,黎嫣发消息来问她去不去看,宋再旖回说要复习,期末考完再去看也不迟,但这后半句话还没打完,门被摁响,她只得起身去开,看见门外的沈既欲不意外,看见他手里那两张电影票才意外,上一秒刚婉拒黎嫣的邀约,结果下一秒就被沈既欲以复习也要劳逸结合为由“拐”去了电影院。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临开场还有五分钟,连爆米花都没来得及买,检票进厅,里头一片漆黑,只有荧幕正放着贴片广告,发出断断续续的光。
宋再旖原本走在前面,从一排往上,好不容易摸着第八排,放眼座位号顺序,发现沈既欲买的十六十七在中间,而这会儿观众坐得差不多了,几乎座无虚席,她只能尽量贴着前面那排的椅背往里进,但没走两步,荧幕广告结束,视野更暗,脚不知道踢到了什么,有东西应声倒,她也被绊得没站稳。
手下意识要去撑椅背,可还没挨着,就被沈既欲从后面握住。
与此同时腰也被握住,他用了点力,直接把她从前摔带成后仰,重心落点变成他怀里,偏侧的左耳被他连帽卫衣的抽绳硌到,有点疼,有点懵,紧接着眼睛被一道强光照过,是有人开了手电筒,因此回神,想起刚才不慎踢到的东西,也顺势低头去看。
然后就看到地上一滩粘稠液体。
那人眼见自己的奶茶被踢翻,一下不乐意了,嚷着说这算怎么回事,他还一口没喝呢,宋再旖见状也挺想问一句这算怎么回事的,谁没事把饮料放脚边,结果一看那人座椅扶手的前端,两边杯托都满满当当的,左一个肯德基小食桶,右一个麦旋风,根本不像来看电影的,倒像是来野餐的。
当即翻了个白眼,想说话,却听沈既欲抢先开口,说这算小事儿,他等会去买杯新的赔他。
那人听到这话自然没有什么可发作的了。
但宋再旖不乐意了,问他干嘛,“不就踢倒他一杯奶茶么,我把钱转给他不就行了吗,你干嘛多跑一趟。”
沈既欲不以为意地笑笑,从三号到十六号,换他在前面开路,把人牵到座位上让她定心坐着,才回答她:“我正好出去买点爆米花,顺手的事,省得听他废话。”
又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巧克力的?”
宋再旖只好妥协地点了点头。
第37章
女朋友
所以沈既欲还没坐下,
就又揣着电影票和手机摸黑走了。
临走前他让她好好看,等会儿告诉他剧情,宋再旖答应了,
可他还说了句“去去就来”,却是直到电影开场将近半小时仍没回来,
宋再旖给他发一条微信,等五分钟没回,她也起身离开放映厅。
出了电影院,边在脑子里回忆那人买的哪家奶茶,边在手机上搜索商场导览,
一路坐扶梯从电影院在的顶层下到一层,
给沈既欲发消息他很少不秒回,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石沉大海,所以想了想给他拨去一个电话,手机搁耳边,步子没停,径直穿过中庭,却又在经过一家法甜店时倒退两步。
她抬眼看向熟悉的店招,
里面依旧熟悉的人满为患,导致她虽然很喜欢这家的蜜桃蒙布朗,但总是因为很快售罄,
至今没吃上几次。
还挺可惜的。
不过眼下人虽然看着多,
却不是呈排队的长龙状,
而是聚众式的圆圈,
店内仿佛有事发生。
听筒里的嘟声仍在有规律地继续。
响一声,她就往那儿走近一步。
渐渐看到一些包围圈里的场景,
看到有人好像在劝架,在嘈杂声里隐约听到一丝熟悉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