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青妤亦是头一回与男子如此亲近,动作虽有些僵硬,却仍坚持一勺一勺地喂他。房中静谧,唯有瓷勺轻碰碗沿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因离得近,萧秋折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瞧见她长大后的模样。较之从前,她的眉眼愈发精致,肌肤如雪,眼睫浓密修长,宛若蝶翼轻颤。那双温润的杏眼中,瞳仁漆黑明亮,每递一勺粥,她的面颊便更红一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晚青妤喂粥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萧秋折本无甚胃口,却在她的喂食下,安安静静地喝完了整碗粥。末了,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道:“再吃些。”
晚青妤见他胃口大开,虽心中羞赧,却仍细心端来菜肴,一筷一筷地喂他。
正当此时,房门忽而被人推开。
“秋折……”一道清朗的男声自门外传来。
晚青妤手中筷子一顿,转头望去,只见陆临提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愣在门前。
她已许久未见陆临,乍一见,险些未认出他来。他虽仍带着几分少年气,但面容已比从前硬朗了许多。
那两只大公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哒”地叫了几声,显得格外热闹。
“你们……”陆临见此情景,眉头一扬,笑意盈盈地道:“你们继续,我待会儿再进来。”
晚青妤忙起身道:“无妨,你先进来。”
萧秋折瞥了陆临一眼,来得真不是时候。
陆临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将两只大公鸡提到萧秋折面前,嘿嘿道:“我特意去买的,鲜活的大公鸡最补,一会儿让人给你炖了。”
那两只公鸡翅膀一扇,又“咯咯哒”地叫了一声,萧秋折哭笑不得地往后躲了躲,无奈道:“快放地上,戳到脸了。”
晚青妤也端着碟筷往边上避了避,这两只鸡倒是活泼得很。
萧秋折对晚青妤道:“我吃饱了,你先放下吧。”被陆临这么一闹,他倒是真没了胃口。
晚青妤走到桌前放下碗筷,正欲出门,陆临却忽然叫住她:“小三妹,不打算与我打个招呼吗?说来,你还得唤我一声表兄呢。”
晚青妤闻言,微怔一下。若按外祖母家的辈分,她确实该唤他一声表兄。
晚青妤虽心中略感尴尬,仍盈盈一礼,轻声道:“表哥。”
她幼时曾在外祖母家与他常见,后因他随母远赴塞北,数年未见,再后来她出嫁,便搬至山中居住。陆临的母亲生于塞北,他亦随了母亲的性子,骨子里透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张扬。
“这才像话。”陆临含笑点头,“日后见了我,可别忘了这称呼。”
无论是依外祖母那边的亲缘,还是按萧秋折这头的辈分,晚青妤唤他一声表哥,倒也合情合理。
晚青妤轻应一声,眸光转向萧秋折,道:“你们先叙话,我去瞧瞧二哥。”
萧秋折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开。
晚青妤甫一出门,陆临便低笑一声,揶揄道:“看来进展颇快,连饭都喂上了。”
萧秋折轻笑,目光扫过地上那两只活鸡,无奈道:“你带什么不好,偏带两只活鸡,若是它们在屋里拉……”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一颗圆滚滚的鸡蛋自鸡腹下滚落。
“……”
陆临弯腰拾起鸡蛋,惊喜道:“我原以为是两只公鸡,竟是母鸡,不如留着孵小鸡、吧。”
“……”
萧秋折久坐肩酸,略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问道:“你可曾去言书堂看过?这场大火非同小可,显然是有人欲置晚青禾于死地。”
陆临扯过一把凳子坐下,将鸡蛋轻轻置于桌上,叹气道:“去过了,全烧光了,连多年积攒的案件文书也未能幸免。下手之人当真狠绝,这是要将言书堂连根拔起,甚至波及翰林院。”
“翰林院那边可有动静?”萧秋折眉头微蹙。
陆临撇嘴道:“动静不小。言书堂的事务多与翰林院相关,如今一烧,牵扯甚广,许多东西都化为灰烬,必然要重新整顿。晚青禾身为翰林院官员,失职之责难逃,恐怕官位难保。皇上定会另择人选顶替,以重整局面。”
萧秋折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陆临抬眼看他,苦笑一声:“还能是谁?你那情敌付钰书。即便没有此事,他也会顺利入翰林院。听闻皇上正有意为他赐婚,欲将公主许配给他。”
奕国如今仅有一位公主,两年前曾许配给晚青尧,谁知二人刚订婚,晚青尧便猝然离世。两年来,皇上未曾为她另择佳婿,如今竟有意将她许给付钰书。
萧秋折良久未语。
陆临轻叹一声,道:“我觉着,这一连串的事,背后定有人精心谋划。至于晚家为何被盯上,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晚家人还在京城,便难逃危险。如今晚青禾重伤,若再丢了官职,晚家当真是一落千丈,恐怕再难翻身。”
此言不虚。晚家除晚青禾外,仅剩晚青桁一子,而他又不及两位兄长才华出众,恐难谋得一官半职。
萧秋折沉吟片刻,道:“眼下只能好生培养晚青桁了。他如今住在亲王府,我会寻人悉心教导,日后再为他谋个合适的职位。至于晚青禾那边,你多费心盯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陆临见他如此上心,不由得啧啧嘴:“看来,晚青妤在你心中果然非同一般。也难怪,当初她对你那般情深意重,写下那么多感人肺腑的情书,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萧秋折猛然抬头,眉头紧锁:“你偷看了我的信?”
陆临自知失言,急忙起身往门口退了两步,摆手道:“我可没看。”
“那你心虚什么?”
“我没心虚。”
“当真没看?”
“当真没看。”
其实他看了。
看了几封,其中一封尤为深刻,信纸上还留有泪痕,字字句句皆是情深意切,连他看了都不禁动容。
萧秋折当真是好福气,这般无趣之人,竟能得如此深情厚谊。
怎么就没人给他写信呢?
只是,晚青妤后来又怎么看上付钰书的?
——
翌日,晨光熹微,萧秋折已能下床缓步而行。晚青妤轻扶着他,二人到晚青禾房中探视。
晚青禾虽伤势沉重,日后精心调养便可,今日已能稍作动弹。他见萧秋折过来,激动地欲要起身,萧秋折急忙劝阻:“勿动,安心静养,我稍坐片刻便回亲王府了。太医院之事我已安排妥当,将遣人护你周全。你且在此安心养伤。”
晚青禾目光落于萧秋折缠裹的手臂上,心中酸楚难抑,感激道:“妹夫大恩,二哥此生难忘。”
现在又叫他妹夫了,自他与晚青妤成婚以来,他何曾听他这般叫过,素日里,不是“萧秋折”“他”就是“萧大人”。
他爽朗一笑:“谢什么,都是分内之事。”
言罢,他看向晚青妤,又道:“你需人照料,让青妤留下来陪你。”
晚青禾连忙道:“不用,我有瑶儿就行了,青妤应当回去照料你才是。”
他转眸望向晚青妤,温声道:“妹妹,此番二哥得以脱险,全赖你夫君相助。你回去定要好生照料他,待二哥稍愈,便去探望你们。”
“夫君”二字入耳,萧秋折目光微闪,悄然瞥向晚青妤。
晚青妤颔首应道:“二哥放心,我自会照料他,亦会时常来看你。”
晚青禾点头道:“那便好,我让瑶儿送送妹夫。”
一旁的苏瑶闻言,急忙上前:“妹夫,妹妹,我送你们出去。”
苏瑶热情洋溢,一口一个“妹夫”,将二人送至门外。
马车已备妥,晚青妤扶着萧秋折上车,一路无话,直至亲王府。
到了翠玉轩,嬷嬷已将主卧床铺重新收拾,念及萧秋折有伤在身,二人不便同床,遂在旁为晚青妤另设了一个小铺。
晚青妤瞧着这般情况,一时哑口无言,今晚怕是真的要与萧秋折同房照料他了,若是她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
萧秋折见屋里多了一个床铺,审视了一眼晚青妤,半晌,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道:“要不……你睡大床,我睡小床。”
第26章
“晚青妤,当初成婚时,我本该……”
萧秋折话音落下,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
萧秋折见她不说话,开始怀疑方于传话有误,方于那天告诉他,
她已经欣然接受,
但是看她这般神情,好像并非如此。
也不知晚青妤在想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哪有让伤着委屈的道理,
你睡大床,我睡小床。”
“好。”萧秋折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你先休息一会。”晚青妤低下头没看他,
“我去给玉儿交代些事情,也把需要的东西收拾一番。”
“好。”萧秋折又乖巧地应了一声,
立即走到床边躺下。
晚青妤见他突然如此听话,感觉有点不像他平时的性格,难不成在大火里一烧,
把脾气烧好了?
晚青妤琢磨着出了房间,
玉儿迎上前,小声道:“小姐,
李嬷嬷说,太妃让她把偏房给锁了,
必须让您和姑爷同房,
说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您这个时候万不能对姑爷不管不问。”
看来,
太妃真要赶鸭子上架了。
晚青妤不好意思地道:“好,
我会照料好他。”
毕竟不能寒了救命恩人的心。
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睛,
意思是,小姐就这样接受了?就……愿意与姑爷同房了?
玉儿还愣着神,
晚青妤已经走远了,嘴里还说着:“我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
玉儿反应过来,激动地跟上她应道:“好嘞小姐,我去帮您,寝衣全都是整洁的,您今晚是穿那件淡粉色的,还是绣着花边的?我记得您有件薄透的,是您出嫁时家里嬷嬷给您准备圆房时穿的,您直到现在一直都未穿,不然……今晚就穿那件。”
晚青妤:“……”
——
萧秋折虽臂上伤势沉重,然步履尚稳,坐卧亦能自如。此番受伤,本应惊动阖府,然自归亲王府后,府中却是一片沉寂。
自大火烧起那日,数日已过,他的父亲萧亲王仍未归府,侧王妃那边也仅有萧芮曾来探视,其他人皆未露面,连两位幼弟亦未见踪影。
晚青妤正自疑惑,忽闻四夫人姚悦之声。她出门相迎,见姚悦手提补品,甫一进门便关切问道:“秋折可曾好些了?听闻伤势不轻。”
晚青妤引她入前堂,温声回道:“已见好转,现下正在房中休养,多谢四夫人挂念。”
玉儿接过补品,奉上香茶。
姚悦落座后,轻叹一声:“听闻言书堂遭火焚毁,物损尚可弥补,伤及人命却令人痛心。秋折伤在何处?”
她言辞间已不似往日那般刻薄,显是因那日晚青妤特请太医为她诊治,心怀感激。太医曾言,只要她好生调养,痊愈有望,并开了上等良药。府中医师曾对她道:“少夫人待你不薄,太医素不轻易出诊,此番全赖少夫人以嫡妻身份为你求来此机会,你当珍惜。”
姚悦闻言,心中感念,晚青妤果然言出必行。如今看来,她确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和风范。
晚青妤回道:“伤在手臂,太医说悉心调治便可康复,只是恐会留下疤痕。”
姚悦听罢,唏嘘道:“疤痕若大,确是不妥。这些年我为治病遍访名医,其中不乏擅治跌打损伤与疤痕者。若你们不介意,我可代为寻访,请他们为秋折配制祛疤良药。”
晚青妤欣然应允,连声道谢:“多谢四夫人费心,那便劳烦您代为打听了。”
姚悦浅笑起身:“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晚青妤送她出门,目送她离去。
未几,太妃前来探视萧秋折,见他气色尚佳,略作叮嘱后便走了,临行前还嘱咐晚青妤晚间好生照料。晚青妤应下,又命厨房熬制滋补粥品。
至晚膳时分,侧王妃一家仍未露面。晚青妤不便多问萧秋折,转而询问方于。
方于撇嘴道:“他们不会来的。公子十七岁那年便向王爷请命,无论他病痛或受伤,皆不许侧王妃那边的人前来探视。”
晚青妤讶然:“为何?我回府时萧郢曾来过,侧王妃亦曾探视,未曾听闻他们与秋折有何深仇大恨。”
方于本不欲多言,但见晚青妤追问,只得挠挠头回道:“那年侧王妃来探望重伤的公子,表面关切,实则言语讥讽。萧絮更是失手打碎了公子母亲唯一的遗物,公子怒极,指责萧絮,结果萧絮哭着找娘亲,说公子打了他。侧王妃遂向王爷告状,王爷不问缘由,伸手就打了公子一巴掌。自此以后,公子便不许他们再来探视,他不想看到他们的虚情假意,也不愿让外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晚青妤蹙眉问道:“当年萧秋折与侧王妃那边究竟有何过节?他母亲早逝,可曾受侧王妃与诸位夫人冷落?”
方于冷笑:“何止冷落。”他忆及公子往昔,尤其十七岁那年,心中酸楚,却不敢多言,只道:“少夫人且宽心,公子不喜人扰,他们不来反倒清净。”
一家人疏离至此,令人唏嘘。事已多日,即便王爷在外逍遥,也该回府了。何况太妃已遣人寻访,至今仍无音讯。晚青妤愈发心疼萧秋折,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
晚青妤布置妥当,推门进了主房,只见萧秋折正伏案执笔,眉目专注,手中笔锋游走于宣纸上。
她眉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不是让你好生歇息么?怎的又下床了?这是在画什么?”
萧秋折闻声抬眸,笑意清浅:“无碍,左手虽伤,右手尚可执笔。曲州那边的桥亟待修建,我得尽快将设计图赶出来。”
晚青妤缓步走近,俯身细看他案上的手稿。那桥体结构繁复,线条交错,她虽不甚明了,却也觉出几分精妙,不由赞道:“虽瞧不大懂,但瞧着便知是极用心的。曲州百姓若见了,定会感激你。”
她言语间毫不吝啬夸赞,倾身时,几缕青丝垂落,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淡淡的清香。
萧秋折微微一怔,心口似被什么轻轻拨动,耳畔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晚青妤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目光仍落在那图纸上,轻声叹道:“从前四弟也爱画这些,还常画些船的设计图。那时他总说,要造一艘大船,带我们一家人云游四海。可惜,长大后便再未碰过这些了。那日他还过来说要与你探讨一二。”
她说着,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显然对此颇有兴致。
萧秋折将笔递到她面前:“要不要指点一二?”
晚青妤连忙摆手:“我可不敢指点你。我虽有兴趣,却是一窍不通,怕是要给你添乱。”
萧秋折:“我记得你少时总爱去书肆练字,想必字迹定然不俗。不如写几个字,让我欣赏欣赏。”
晚青妤摇头:“我哪敢在你面前卖弄,那时不过是借练字之名,躲懒罢了。倒是付伯母常给我做些糕点,才让我乐意去书肆。”
提及往事,她忽而疑惑地看向他:“你怎知我少时常去书肆练字?”
萧秋折铺开一张宣纸:“那时路过书肆,曾见过你几回。”
他将笔递到她手中,声音低沉了几分:“你那时总跟在付钰书身后,一口一个‘钰书哥哥’,我瞧着你俩倒是挺亲近的。”
他又开始惦记付钰书了。
晚青妤未接话,只执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萧秋折。
她字迹工整有力,不似寻常女子的娟秀,反倒透着一股刚劲。萧秋折细细端详,未料她会写下自己的名字,唇角微扬,接过她手中的笔,蘸了墨,在她名字旁写下“晚青妤”三字。
他的字迹潇洒飘逸,笔力遒劲,自有一番风骨。
晚青妤瞧着,从前只觉付钰书的字已是极好,未曾想萧秋折的字竟也如此出众。
两人的名字并排落在纸上,仿佛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之感。晚青妤抬眸看他,眼中满是赞赏,即便无言,好似已胜过千言万语。
萧秋折亦是头一回见人如此真诚地欣赏自己,心中生出几分轻飘飘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