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作孽
桃漾被他放在榻上,
沈婆子奉命走进来,在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衣裙,见桃漾目光怔然,
只裹着绢巾环抱双膝靠在榻边,
低声道:“姑娘,就要到亥时了,穿衣吧。”
桃漾抬眸,看了眼她手中拿着的衣裙,淡声道:“出去罢,
不用侍奉。”
沈婆子‘诶’了声,守在屏风后。
桃漾擦干净身上的水珠,
再攥干了发,将一套藕荷色绣枝锦裙穿在身上,
简单收拾,
抬步走出里间,
神色清淡对沈婆子道:“走吧。”
沈婆子闻言回身,将怀中抱着的氅衣上前给桃漾披在肩上:“天气虽暖,可夜里还是凉的。”她给桃漾系好系带,一起出了营帐。
营帐外没有马车,
只有两匹矫健的骏马。
青翠正站在骏马旁侯着。
桃漾停下步子,微微凝眉。
究竟是到了何种时候,竟是连马车都不能用了——
青翠见她出来,牵了马上前:“姑娘,你和我同骑一匹。”桃漾对她颔首,
正欲上马,
沈婆子在身后唤住她,神色犹豫低声道:“姑娘,
不去跟公子道声别么?”
桃漾闻言侧首看过来,夜色昏暗,营帐内的明亮烛火透出,谢怀砚一袭墨色宽袍站在营帐门前,眸光淡淡看着她,桃漾与他相对一瞬,回身踩上马镫上了马。
沈婆子本是要上前去扶,见她上马的姿势倒是娴熟,收回抬起的手,踩蹬上了另一匹马。
也是此时桃漾才知晓,原来青翠和沈婆子都是会武之人。
这些日子桃漾无心留意她们,只记得青翠在她身边侍奉,一直寡言沉默,偶尔还会打碎些物件,显得笨手笨脚,而沈婆子——明明当初在船上时还被她用匕首伤了腿脚。
桃漾凝眉,朝着沈婆子看过去一眼。
她们策马扬长而去,身后谢氏部曲将她们护送至凤阳郡境内,再策马回返。
桃漾看着谢氏部曲的身影再消失在暗夜中,低声问青翠:“咱们去哪儿?”青翠驾马时神色认真,并未与桃漾说是去哪儿,只回:“姑娘若是疲倦就靠在我身上睡会儿。”
青翠的马儿虽赶的快,却很稳,桃漾在她身前坐着,虽是身上酸痛疲倦,却是丝毫未有困意,青翠一路策马扬鞭,桃漾就在皎洁月色下,看着官道两侧行经的山峰草木。
她们去的地方是长陵郡,与凤阳郡相连,过了凤阳郡后不过再赶了一炷香的路,青翠就勒马停在了一处山间别苑前。
马不停蹄赶了三四个时辰的路,桃漾身上已累的不行,踩着脚蹬下马一时腿有些软,被青翠扶了一把,走进这处别苑后,有仆人上前来引着她们去了一处清雅小院。
里面都是清扫过的,已是后半夜,桃漾褪了身上的大氅就去上了榻。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她没有什么胃口,简单用了半碗粥后就出了院子,在这座别苑里四处走动,如今已是暮春,天气暖融融的,花草一片繁盛。
她逛的累了,就在一处八角古亭下歇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出神,直到天色暗下去。
一连几日,她都是这般,神色淡淡的,莹白面颊上无喜无悲,沈婆子看着她这模样,像极了寺庙里出了尘世的比丘尼,心中不由担忧,就让青翠找些书卷和女子都爱的首饰衣物来。
桃漾对这些也没什么心思,实则,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再次费尽心思逃离么?
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所有的折腾,到头来不过是徒劳一场。
她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每次都是满怀期待的去拥有,去认真的过好自己的生活,可到头来不过虚空一场,既如此,她的期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想再拥有和失去了。
早在她被谢怀砚带回军营时,她就不想再逃了。
她什么都没有,也再回不去了。
可她留下又要做什么呢?
一日又一日的磋磨着,内心麻木空虚,像只无形的大手就要掐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日,她闲逛时来到一处水榭,水榭的雕花木门是敞开着的,她抬步走进去,看到了和墨园里相似的书籍与布置,她秀眉凝住,站在门前许久。
午时的日光很盛,正对着她有些刺眼,桃漾往前走进几步,看到水榭里敞开的窗牖前搁着副棋盘,上面的黑白二子还有条不紊的摆放着。
应是主人还未对弈完就有了急事离开,这盘棋就一直留在这里。
她走上前去,垂眸观着棋盘上的对弈,默上片刻,眼角余光无意间看到棋盘里侧的檀木几上搁着的一盒‘五石散’,她眸光怔滞许久,再微微抬起看过去。
纤白指节将装有五石散的檀木盒拿在手中,再不愿放下。
她知道,士族中人常服五石散来寻求快感与愉悦,虽然知晓此物伤身却依旧乐此不疲,她垂眸看着,乌黑眼睫轻轻颤了下,许久后,才出了这间水榭。
之后几日,桃漾常来这里,一待就是大半日,用过五石散后再出去在别苑中行散,待身上的散行去,回到卧房沐浴后就上榻睡下。
四月初,清明这日,桃漾正在别苑后的桃树林中走动,沈婆子做了些青团给她端来,温声道:“今儿是清明,姑娘应是吃得惯这个。”
桃漾侧首看了眼,随手拿起一个,放在口中轻嚼,这时,青翠也走过来,神色却是沉重,桃漾一早起身就未见她,淡声问:“去哪了?”
青翠欲言又止,低声回:“姑娘,公子,公子怕是凶多吉少——”
青翠这几日一直打探着宁安郡那边的战事,这句话说出口后她再看桃漾一眼,继续道:“咱们离开后,北朝军越战越勇,公子亲自披甲上阵迎敌,可军中将士大多是陈益的部下,再加上萧子亭身经百战,公子身上受了重伤,只好退到了宁安郡外三十里。”
“两日前,在宁安郡外一处不知是敌军还是我军设计的巨大深坑中浴血奋战,全军无一生还,凤阳郡守趁夜带兵前去,只见深坑之中,死尸层层叠叠,没有尽数。”
“周边数里,烟雾弥漫,空荡骇人,甚至林中连一只飞鸟都无。”
桃漾站在一棵开满了粉红花瓣的桃花树前,手中还拿着那颗青团,垂眸默默的将它吃完,随后再抬起眼眸来,看向沈婆子,问她:“有水吗?”
沈婆子闻言‘啊’了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去了附近古亭内给她端了茶水来。
桃漾用了盏茶,在一棵生的粗壮却矮小的歪脖子桃树的枝干上坐下,春风轻拂,将她满头如墨青丝拂起,吹散在片片桃花瓣中,她口中没有一言,只是默默出着神。
沈婆子让青翠留下,她去了水榭给她取软垫来。
青翠就站在不远处守着,过上片刻,她见桃漾神色黯淡,走上前低声问:“姑娘是在为公子伤心么?”
桃漾闻言眼皮轻抬,望着满地被风吹落的桃花瓣,她抬起纤白指节,将风送来的一片捻在手中,朱唇翕动,淡淡开口:“他自作孽,与我何干——”
第71章
为所欲为
青翠听在耳中,
凝了凝眉,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桃漾在桃树林里待了好几个时辰后,起身再往水榭去,
沈婆子见她面色不大好,
就上前近些跟着她,站在水榭门外看到桃漾服用五石散时,瞬时惊的大骇。
沈婆子急忙走上前,神色凝紧‘哎呀’了声:“姑娘啊,你怎么用起这个来了?”
沈婆子看到檀木盒里的五石散已被用了好些,
才明白过来,这些日子桃漾日日来此,
原来都是为了服用这个。
她深叹一声,先给桃漾添了杯茶,
再道:“这东西虽好却伤身,
姑娘可不能再日日用了。”桃漾没有回她的话,
用过茶水后,就再走出水榭去行散。
沈婆子亦步亦趋的跟着,再不敢离得她太远。
天色已渐渐暗下,桃漾在别苑内走了有一炷香的时辰后,
在别苑里的一处矮坡上坐下,她一下午都未有言语,沈婆子也在她身侧坐着,低声问她:“姑娘到底是想怎样呢?”
“是想再回北朝么?”
沈婆子在北朝生活了十几载,对那里有着很深的感情,
问出这句话时带了几许对桃漾的理解,
见桃漾依旧不回她,再苦口婆心道:“还是说姑娘想去别的地方?”
夜风轻拂,
有些微凉,桃漾对她轻轻摇头:“我哪都不想去。”
沈婆子也是看不明白了,叹气道:“姑娘既哪都不愿去,又为何整日里和公子闹呢,”沈婆子顿了顿:“我在北朝做首饰铺子多年,相人无数,也为人做过媒。”
“姑娘可有想过,和他对抗,给他找不痛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哪能这么为难自己。”
沈婆子一番话说完站起身,看桃漾行了这么长时间的散额间沁出细汗,将怀中一直抱着的氅衣给她披在肩上,再道:“离开军营那夜,公子与老奴吩咐,若他没能回来,姑娘想去哪儿,老奴只管带着去便是。”
“就算是要回北朝,也让老奴带着去,还让老奴帮着姑娘把铺子重新开起来。”
桃漾神色清淡,只默默听着,未有什么情绪。
沈婆子在心里再叹一声,去了附近水榭端茶水,桃漾身上披着氅衣,双臂环膝,垂首将下颌抵在膝弯,乌黑眸光望着远处群山,成群结队的飞鸟在暗夜归家——
她眼圈不由生热,蓄满的泪液憋疼了嗓子后再一冲而下。
她压抑了太久,心间苦楚四溢,钻进四肢五骸——
那么努力的生活了这些年,她依旧什么都没有。
在阳夏讨好、乖巧了十几年,也不过是可以被用来换谢敛前程的棋子,那里何曾真正是她的家,和桓恒相知相守定下亲事,却也依旧不能如愿。
她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人,有庾子轩,有嫣儿妹妹,有谢夫人,甚至丝毫未有过记忆的母亲也出现在眼前,她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的出现再离去,从来都握不住。
到头来,她身边只有自己。
沈婆子端了茶水再回来时,远远的听到她的啜泣声,在暗夜里,那道单薄倩影蜷缩成一团,肩膀耸动,被月色拉出长长的影子。
之后的几日,桃漾更痴迷于服用五石散,虽有时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沈婆子和青翠也拿她没办法,就算是藏起来,最后也得再拿出,只好也就任由了她去。
夜里,桃漾回到卧房沐浴后,让沈婆子在屋里点了安神香早早上了榻,卧房内一片昏暗,她闻着安神香的气息很快睡下。
依旧是做着那些梦。
自她来到这处别苑开始服用五石散后,夜间常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她以为是五石散让她出现了幻觉,可又觉得,那些奇怪的画面更像是梦境。
重阳佳节,谢氏府中热闹成一片,一大群人都聚在谢老夫人的存玉堂,陪着谢老夫人说笑,桃漾是跟在谢老夫人身边自幼到大侍奉的,自然就在谢老夫人身侧待着。
待谢氏本家中人都问过安退去后,有别的士族中人前来问候老夫人,其中就有谢老夫人母家的侄子崔望。
早在去岁桃漾还未及笄时,崔望就把心思落在桃漾身上,当时也与谢老夫人提起过,只是谢老夫人一口回绝了他,之后崔望再来,总要盯着桃漾瞧。
还不止一次的跟谢老夫人苦求,谢老夫人始终未松口。
此时,他的目光依旧是盯在桃漾身上,她已及笄,出落的更为亭亭玉立,温婉可人,让崔望看的心燥体热,他再次与谢老夫人哀求时,谢老夫人忽然就改了口:“你既如此喜欢漾丫头,让她跟着你就是了。”
崔望当时大喜,哈哈笑出声来,只是,站在谢老夫人身侧的桃漾面色瞬时煞白,跪在谢老夫人面前说她不愿,谢老夫人看她一眼,只说是乏了,起身就回了屋内歇下。
后来,桃漾才知晓,谢老夫人不知因何知晓了她的身世,知道她非谢澜和桓馥所出,也非谢氏中人,才会改了口让她跟着崔望。
可崔望已年过不惑,生的膀大腰圆,发妻前年离世,膝下有三子,嫡长子比桃漾还要再大上两岁,她不愿嫁,急忙写信回阳夏,可却迟迟未收到回信。
那夜,她站在府中莲池边,久久的出神,一道沉稳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夜深了,桃漾妹妹一人在这里做什么?”桃漾闻言回过神,看到谢书易神色温和的朝她走过来。
桃漾上前对他见礼,夜色中她娇靥莹白,眼圈红了一片,谢书易看着她,叹声道:“桃漾妹妹是在因祖母为你定下的亲事伤心?”
这些年在谢府中,谢书易对桃漾还不错,他为人正直,宽厚待人,桃漾对他点了头。
夜风拂过,过上片刻,谢书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宽慰,嗓音沉稳的让人心安:“桃漾妹妹别忧心,这件事我来为妹妹做主,”他轻笑:“已是深秋,夜里凉,桃漾妹妹快回去歇吧。”
待到第二日,崔望忽然离开了谢氏,谢老夫人也不再提将她嫁给崔望之事,只是,对她的态度越发冷淡。
桃漾感激谢书易帮她,前去与他道谢,谢书易当时在谢氏家塾为族中子弟授课,很是忙碌,常常留下桃漾让她帮忙,这样来往了几月后。
一日晚间,西山晚霞映照,谢书易送给了桃漾一本《诗经》,与她温声道:“桃漾妹妹回了屋中翻开看看。”桃漾当时只以为谢书易喜欢诗经,所以督促她也来看。
回到屋中翻开后才发现,谢书易在书页的不同位置圈出了一首诗,是对她的表白。
桃漾心中大惊,一连几日都未再去见他,可同在谢府中,总有见面的时候,那日,湖中水榭内,谢书易神色认真当面与她道:“桃漾妹妹可是嫌我成过亲,不愿做续弦?”
“既然你非我谢氏中人,回头我让谢澜认你为义女,我和桃漾妹妹的亲事自然可成。”
那时,谢书易的夫人已病弱离世,桃漾听他这般说没有当即回他,之后,她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她生母是奴籍,她若能嫁给谢书易,当然是最好不过。
可不久后,过了年关,谢书易要入建康为官,临别时与桃漾道:“阿漾,此次我去建康走的急,成亲之事待我在建康安置下来再商议。”
他抬手温柔的轻抚桃漾耳边碎发:“你放心,我已与怀砚言说,日后你就在他的墨园里待着,有他在,无论是祖母还是他人,都无法欺负你。”
夜里起了风,将两扇雕花木窗忽的吹开,窗外院中古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把桃漾惊醒,她睁开双眸,眸光怔怔望着床帐,许久才再阖上眼眸。
窗牖似是被人给合上,她再昏昏沉沉的睡下,在一片繁乱中,看到了谢怀砚。
他就坐在她的榻边,一袭墨衣锦袍,神色很沉的看着她,他们眸光相视很久,桃漾哑声开口:“怎么是你——”她就要再阖上眼眸去,他却忽然倾身下来,按住她的手腕,朝她吻过来。
气息冷沉,撬开她的唇齿,将她香舌含住,吻了许久。
他还是不够,将她身上寝衣褪至腰间,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次日天光大亮时,桃漾睁开双眸神色怔怔的躺在枕上,沈婆子走近为她挂起床帐,梳洗一番后用了早膳,桃漾抬步走出屋门时,院中的风还未停。
用金银绣线绣出仙鹤的衣袍在风中拂动。
那道高大颀长身影坐在院中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正拿起茶壶添茶,待茶水‘噜噜’的被添好,他神色温和的抬眸朝她看过来,嗓音清润:“醒了。”
桃漾看他一眼,对于他出现在院中,神色间并无波动。
第72章
不饶她
“过来用盏茶。”谢怀砚见她站在门前不动,
再开口道。
桃漾朝他走过去,刚要落座,就被他抬手一揽坐在了他长腿上,
谢怀砚敛眸看着她,
温声道:“看到我回来,就这么平静么?”
桃漾抬眸看他,淡声道:“你回来,不是早晚的事么。”默上片刻,她再道:“我知道你不会死。”
他这样的人,
心思深沉,从来都只有他算计别人,
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见谢怀砚眸光深邃看着她,桃漾再道:“所以,
你让青翠和沈阿婆与我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