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玄女身后一段玄绫哗地飞来挡住,凌厉剑势划破玄绫,但玄女已然反应过来,回身以剑对上,化解了神将突如其来的杀招。
“后容?”阿盈紧皱鼻子,厌憎之情溢于言表,“多日不见,你还真是远胜当日百倍了。”
“无耻之尤!”玄女将她未尽之言补全。
“不敢当。”
那神将眉目间流露出本不属于他的冷冽之气,像是黑夜里,追魂索命于无形的森冷利刃,沾着温热的血却依旧泛着阴冷寒光。
花玦传音给玄女:“他既能附身,那我们把他引走,单独对付他。”
玄女提醒他:“他也能附身我们,还没有摸清他选择肉身的条件。”
花玦只说:“我知道。”
阿盈少虞虽没有听到传音,但已意会花玦的打算,已不着痕迹地引着后容往天门去。
少虞故意飞身扑救守住天门的南絮,天门处露出破绽,阿盈以五分力佯作十分力地阻拦,后容一举攻破屏障,电光石火间,在屏障被修复前,后容已从缝隙闯进天门。
花玦紧跟而入。
后容离开后,剩下的魔族叛军已不足为惧,将他们交给南絮后,玄女也飞身没入天门。
她追上时,后容已被花玦困于结界之内,阿盈与少虞站在结界外,神情紧张。
“怎么回事?”玄女问道。
阿盈沉沉地摇头,没有来由的,她心中升腾起很不好的感觉。
他这神仙有病,疯起来连自己的本体也肯烧成灰,她该问清楚的,到底有什么法子?
归来木……虽然花玦如今能与花簌共用归来树灵力,但也不对症呀,难道归来木还有什么奇异的效用,能守稳神魂,不教邪异侵体?
没听说过,书上也没见过呐。
那难道花玦他是故意要让后容侵占肉身?可是也做不到同归于尽呐?
千头万绪在脑海里闪过,紧张得头一抽一抽地疼,阿盈向少虞确认道:“即使肉身死了,后容依旧会以执念意识的形态存活下来,不会真正消散?”
感受到她的手死死地攥着他,指甲已陷进他掌心的肉里,而她尚一无所觉地咬着苍白的下唇,少虞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是,花玦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不会乱来的,必定是心中有数,我们要在此配合他,别担心。”
阿盈紧紧盯着结界里的动静,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错开一眼。
直到花玦彻底摧毁神将肉身,而他自己脸上的神情顿改,忽然变得痛苦不堪。
兴许是早有预料,阿盈反而没了更大的反应。
纷乱的心绪轰然成灰,她僵在原地。
少虞紧蹙眉头:“不好!后容是要出来,他此时占据花玦肉身,能轻易打开这结界!”
阿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活捉他!”
少虞更细致地补充:“为免他自杀脱身,打开结界后先打晕他,不知道傀儡术有没有用?”
“等等!花玦哥哥的样子与其他被附身的人不同,他还有意识!”玄女惊呼。
少虞猜测道:“大概是其他神与魔被侵占肉身时,皆已力竭,无力反抗。”
结界中,流深剑支撑着花玦身躯,他脸上的神色变幻狰狞,显然是因为与后容的意识争夺肉身,而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这下子他们竟不知道该不该破开结界,若是强行损坏结界,花玦遭受反噬,反让后容得逞。
可若是不开结界,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后容吞噬掉花玦的意识么?
他们不由看向阿盈,只有她最是了解花玦,或许她能打开花玦的结界,而不伤及他。
阿盈苦笑出声,颓丧至极。
这结界以他心头血祭阵眼,花玦早在布下结界时便料到了这一幕,他是刻意为之,将他们都算计了进来。
心中的慌乱已如飓风将她席卷,阿盈不甘地怒吼:“该死的你打开结界!否则我叫盈阙过来看看你这找死的样子!”
花玦没有看过来,他松开流深剑,抑制不住剧烈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脖颈。
他竭尽全力地扯出颈上挂的琉璃小瓶。
后容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死死地控制着手,不教花玦打开瓶子。
意识争夺之间,花玦的身躯摔在地上,瓶子被狠狠砸了出去。
“不要——!”
阿盈一声撕心裂肺,凄厉得仿佛划破了喉咙,刺破长风,惊散流云。
浊气如黑雾之海,从砸碎的琉璃瓶中倾泄而出,盘旋在结界之内,黑雾越聚越多,浓重得几乎快要撑破结界。
这时,黑雾发现了一具绝佳的容器,争先恐后地涌灌入花玦体内,贪婪地霸占这具肉身。
第191章
旧恶因了结,她为新善因
浊气会侵蚀神智意识,
到时,无论是他,抑或是后容,都将不复存在。
到时,
只会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在几乎将他的碾碎吞噬的浊气挤压下,
花玦已然无法喘息,
但他不能这么快便死去,他还有事没做完,
不能比后容先死。
然而在最后关头,
他也没有等到后容殊死一搏。
后容仿佛先一步放弃,
不再挣扎,没有愤怒,
没有不甘。
他忽然怀疑后容发起这一战的初衷,可再也没可能问了。
花玦感受到无尽的暴戾之气自心头而起,已不剩多少时间,
神智已开始涣散,他快撑不住了。
召唤出他所寄生的归来树枝,一把抓碎。
那一瞬的冲击让他五内俱损,寸寸成灰。
结界在顷刻间破碎。
看着花玦向她走来,
那步步蹒跚间,
神力消散,修为尽毁。
阿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短短几丈远,
花玦走到她面前,
已耗干力气颓然跪地。
“不是说……要帮……忙吗……”花玦气弱声嘶,
嘴角牵起一半,便无力地落下。
阿盈攥着心口,
两行眼泪如线断珠落,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说:“抱歉,请你……杀了我。”
阿盈再受不了:“疯子!你死不够吗!”
黑气从花玦眼眶里涌出来,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说好……不许骂……”
缠满黑气的头再抬起时,脸上不复往日花玦的半分神采,空洞得只剩一具被浊气撑起的躯壳。
它闻着血腥气,头转向玄女,然而它半分修为也已不剩。
玄女步步后退,偏过头,不忍看一眼。
天光之下,剑光湛然的长剑,终是穿透主人的胸膛,嗡然如哀泣。
一团金红大火裹住它们,流深剑在鸿蒙炎火之中,永归湛寂。
红光燃尽,灰飞烟灭。
报信的鸦鸟飞来虞渊,穿过万丈魔道,落入九幽。
阿玄捏着信,边缘在无知无觉中已被她攥破。
半晌,她支起笑:“姐姐不好奇输赢么?”
盈阙如冰山似的站在那里:“你一定输。”
阿玄晃着手里的信,呵呵地笑:“我是说我的将军,和归大哥的输赢。”
她笑着笑着,越笑越疯,盈阙不理不问,她的脸色骤而变得冷冽:“后容输了,魔军……不,叛军尽皆伏诛!姐姐,你也不问一问,归大哥是不是安好吗?”
盈阙神情终于有了些动容:“你若肯说,我自当感激你。”
“那你放我走?”
“不行。”
阿玄听得又笑了:“你将我捉来这儿,是不让我好过,我又岂会让你如愿?这样罢,等你我了结因果,不论你我谁生谁死,我都告诉你他的……下场。”
“我不会杀你。”盈阙纠正她道,“死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阿玄深以为然地点头:“我若死了,大抵不能投胎,得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地狱关不住你,”盈阙太知道她翻天覆地的本事,是以早有决定,“我来关你,我会让虞渊入口消失在世上,谁也不会来救你。”
比起十八层地狱,九幽万魔窟是阿玄更不愿踏足之地。
出生至今,她几乎都被困在这里,血蛆为伴,至亲永弃,这里,是困住她的万劫不复的噩梦。
“姐姐,你如今学得太坏了……你为什么要插手?为什么要帮他们?他们杀了陆吾,你忘了么?”阿玄眼里尽是怨毒的恨。
“陆吾死,天帝死,西陵死,你也理当赎罪。”
善恶有报,诸行有应,白泽素来教导她奉行此道。
阿玄挣断金环,盈阙并不意外,她只是奇怪阿玄为何变得如此强悍。
“姐姐,放我出去,我便告诉你。”
阿玄一贯地口蜜腹剑,嘴里说着软话,手上杀招已落到盈阙面前。
她们斗法时,险些伤到一株微不起眼的杂草。
阿玄本已躲过那招,眼见神力打向那荒芜中唯一一株异色,她又闪身回去挡在它之前,硬接下一招。
盈阙不由看过去,不是什么杂草,但也只不过是一株寻常的蒲公英。
阿玄嗔道:“姐姐,你不过要我伏罪,怎好错杀无辜呢?”
盈阙退开一步:“我不是故意的。”
思及她待一株蒲公英尚且如此,盈阙不由问道:“后容再度挑起战端,是否听从你令?”
阿玄喘着气,忍过嘴里翻腾上涌的浓重血气,才笑着张口道:“是啊,这世上只有他最听我话,从来也不曾叛我弃我。虽然他也只是怕我杀了他。”
她耸了耸肩,不在意这趋利避害的初心,她只看重他显露出的忠诚。
盈阙问:“他若怕你杀他,又为何甘愿赴死?”
阿玄一愣,须臾,又笑讽道:“他傻呗,理不清账吧。”
“为何明里和谈,暗里再兴战乱?”
阿玄不答,反问她要起东西:“我的屏风呢?还我。”
被从天宫抓走时,她只带走了她带去天宫的屏风,不过当时她被金环所缚,不能施法,只得让盈阙收起来。
那一架屏风上绘着日出江山图,白似骨,红似血,青似发,鲜亮如新。
“好看吗?凤守做的。”阿玄抚摸着屏风,爱不释手,骄傲地炫耀。
盈阙不语,这屏风看得她浑身不适。
阿玄却不以为忤,仍兴致勃勃:“那会儿后容还活着,他陪着我,我亲手用凤守做的,用凤守的血、骨头、皮肉,还有头发,混在花玦当年没用完的彩墨里做成的,凤守的魂魄也碾碎掺在了里面,所以这画才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呢!”
盈阙的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不再多看一眼。
“姐姐,你听到后容杀上天宫打的是什么旗号了吗?是问天帝要我父君的尸骨。但那是假的藉口,你能猜着我父君在哪儿吗?”
得不到回应,也不能让阿玄兴致稍减,她愈说愈兴奋,指着自己,“在这里!”
“你知道吗?做魔好难的!当时我攫夺爹爹力量之时,痛得我险些死掉,每一根骨头都撑得不是裂了,就是断了,那一副长不大的巫女身躯承受不了魔君的所有力量,可他就要丢下我死了,怎么能浪费?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把我的骨头,换成爹的魔骨,真的成了!”
“可我还是打不过你!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而不肯帮我?明明他们都与你为敌!”
她幽怨地瞪着盈阙。
盈阙沉默了片刻,说:“他们打不过我,不算敌。我很忙,不想听你再说,不打的话,我要开始封印了。”
阿玄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她推倒屏风,躺在上面,喃喃低语:“我要这世间,花种所至之地,亲不成亲,爱不成爱,天光所耀之处,血流成河,生灵不宁。”
盈阙听清了:“你失败了。”
“不,你拦得住我,拦不住这世间的虚情假意、贪嗔痴恨。神魔战端之初,我难道出生了吗?世间生灵,本就如此不堪。”
蒲公英就在她侧畔,她吹散。
盈阙开始施法。
阿玄好奇地问道:“姐姐,你也要待在这里吗?”
“这里清静。”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盈阙暗自补充,说出的却是另外的话,“是个好坟地。”
不知道重新修炼能不能修成,若是不能,葬身于此,挑挑捡捡的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但阿玄不懂,以为是随口胡说,或者说的是给她作坟地。
没有打斗之后,这里便是死寂一片,魔都走了,连血蛆也爬走了。
“姐姐,我想看雪。”她轻声许愿。
很早前,就听她说过喜欢雪,早到盈阙当初被拐来万魔窟时。
“离开万魔窟后,你没见过吗?”盈阙问道。
“世间繁花似锦,光怪陆离,我早忘了最初时,就想看一看漫天飞雪是什么样子的。”阿玄目光渺远,似在追忆,“西陵那场大雪时,我的花谷骤然遭冻,我忙着救花,还暗暗骂了你好多话哩!那时满心都是嫌弃,只道这白纷纷、乱糟糟、空茫茫,有什么好看的。而今深悔,那时怎么就没好好看呢?”
盈阙左手接着施法,腾出右手,信手一挥间,纷纷扬扬的大雪便下满九幽。
“谢谢。”洁白柔软的絮雪飘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干干净净,雪化开,变成一滴又一滴水,从阿玄脸上划过,“花玦活着,他赢了。”
信毁了,阿玄说了一半的谎。
“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