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盈问道:“你是谁?”
“是你要找的,天命。”
阿盈还未来得及震惊,又听老媪道:“你身后的便是天命石,你要改的东西,就在上面。”
阿盈呆在了原地,一口气凝滞在胸口。
半晌,阿盈才道:“你也是这般与缪邪合谋,算计了盈阙吗?”
她只当盈阙是与这老媪做了交易,才在青莲之火的焚烧中,活了下来,变成如今这般。
被如此不客气地质问,老媪也没有动气,依旧平和地回答:“命盘之中的生灵,我不会见。”
阿盈敏锐地引伸出更多:“我不在命盘之中……那么说我不受天命约束,所以你要算计我?因为我是影子?那么缪邪也见过你,你让她活着的?不对,要她活着的是西王母陛下,可你不会见西王母陛下。”
老媪呵呵笑了起来:“是的,另一只影子不肯与我做交换。”
阿盈:“交换什么?”
老媪伸出一指,轻点向阿盈心口,又点了下阿盈额头。
阿盈不懂。
老媪笑眯眯地解释道:“慧根,情根,我只要一样。”
阿盈眼眸微动:“什么情根,没有心,也会有情根吗?”
老媪从阿盈身边走过,走到天命石前,抚摸着上面的藤蔓。
藤蔓岔出一小枝绿芽,越长越长,缠住老媪的手指。
老媪缩回手:“看到了么?”
阿盈诚实地点头,又摇头,看到了,没看懂。
“影子本也在天命之中,可是随形之身体验过七情六欲,借形之心生发情根,因形之修行开启智慧,影于因果之网中毓养出生命,成为生灵,便跳出天命之外。”
“我有……情根?”阿盈不觉摸上心口,思绪复杂。
“是的,交给我,我可以让你更改盈阙的宿命。”
温柔的声音如轻羽,拂过耳朵,钻进脑子里,让脑袋忍不住就要点下来。
“不!”阿盈猛然清醒过来,“我要换两个。”
老媪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只要一个,情根、慧根,只要交出二者其一,你便不再算真正的生灵。”
阿盈低头似自嘲般,笑了一声,没有犹豫多久,昂首说道:“我以情根,换花玦祛除浊气。”
“不救你的盈阙?救她是救你自己。”
老媪幽深的眼里,流淌着阿盈看不清的东西。
像一去不复返的河流。
阿盈说道:“我是她的影子,是这八荒六合,真真正正与她生死与共之人,她生我生,她死我死,我不怕她生,也不怕她死,我只是不要……她丢下我。”
老媪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拗下自己一节指骨,白骨变作一枚同等大小的琉璃瓶子。
“交给他,但不可强迫他使用,你做出你的抉择,也要容他做出他的抉择。”
“嗯。”阿盈伸出手,又缩回,她想到,“到时若没了情根的我反了悔,占为己有怎么办?”
“此物惟有他能用。”
“好罢。”阿盈微蜷着手指,摩挲着心口,神情怅惘若失,不知在想什么。
老媪看透一切般,包容地笑了笑:“舍不得也无妨,我可以送你出去。须知所有的路都是你们自己走的,所有的岔路也是自己选择,前进还是就此结束,更是你们自己的决定,阻拦,或者说推动你们的,从来不是天命,而是这宇宙乾坤,所有生命栽种的因果。”
阿盈颇有感悟地点点头。
在任老媪取出情根前,阿盈还是没有忍住,问道:“我以前答应过一个人,若有缘分,便陪他去看一看他的春和景明。天命,我们有这个缘分么?”
老媪微笑:“你可以自己去看。”
她摊开手,已恢复如初,阿盈拿过琉璃小瓶。
老媪没有纹路的手掌指向天命石。
得此言,阿盈便上前,斩断天命石上一层层的藤蔓,转眼藤蔓又生,且还更多更紧,不过那转眼之间,阿盈已看清石头上并无一字。
“看不透因果,岂能参悟天命。”一声幽幽叹息,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阿盈待要回头询问,那老媪却已不知所踪。
“诶,我的情根!”阿盈大喊,却再没有回应。
她摸了摸心口,里面静静的,空空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天上开始下起雨,雨色却辨不清,亮得灼眼。
阿盈左手死死攥住琉璃瓶子,却忍不住闭眼,举臂去遮。
再睁眼时,一片祥云氤氲间,枝繁叶茂,铃音环绕的大树下,躺着初醒的魂魄,浊气缠绕。
“花玦,你现在是清醒的吗?”阿盈犹疑着走近,轻声喊道,生怕惊动了他,浊气入心。
但她一走近,那些躁动的浊气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仿佛十分惧怕。
阿盈不由看向自己手心里的琉璃小瓶,她伸出去试探。
果然那些浊气都缩了起来。
阿盈凝视着琉璃瓶子,若有所思。
“阿盈你回来了?”花玦坐起身,望过来。
阿盈皱皱鼻子,神情遗憾地将瓶子塞给花玦:“喏,我帮你找来的宝贝,应该是可以吸光你体内的浊气。”
花玦蹙着眉打量这只琉璃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阿盈想说,天命给的,可是张了张嘴,却说不来,大约是禁制吧。
罢了,她随口敷衍道:“我好辛苦找到的,你不领情便还我!”
花玦便只以为阿盈这是病急乱投医,什么法子都想试一试。
怕她失落,花玦遂笑着打开塞子,然心中并不抱什么期望。
谁知,瓶子一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体内的浊气全被吸进了瓶子。
尚不过一息工夫,他体内浊气尽袪,虽浑身虚弱无力,但再无撕裂之感。
他当真好了,不是在做梦么?
天上又下起了那奇怪的雨。
天塌下来。
“得偿所愿了吗?”
眼前模糊,又渐渐清晰起来,缪邪的声音响在耳畔。
“这是昆仑?”阿盈想往前走,却差点扑进了雪里,手臂撑起自己,才发现双腿还陷在雪坑里跪着。
刚刚的一切恍然如梦,阿盈惊得立即看向自己的手心。
琉璃小瓶已没有了,可在她左手掌心硌出的印子还在。
阿盈痴痴地点了一头:“是的。”
得偿所愿了吗?
是的。
她从雪地里爬起来,脑中还在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脚步已不知不觉地迈下山阶。
“你真的不是阿回吗?”
龙女出现在神殿外,“你和她一样心软又心硬。”
缪邪眼一眨,厚厚的冰层便消失在她们中间,好让龙女将她看得更清楚。
她笑得清朗如风:“你若想透过我去回忆她,自然可以,观观。”
龙女倚在门边,看着她与阿回别无二致的笑容,疑惑地问道:“缪邪,你喜欢学她么?”
与这差不多的问题,缪邪深思熟虑过好多年,此时早已想明白了:“不是我学她,而是我本就是她,可悲可哀,她却不是我。”
“那你恨她吗?”
“你看看这山上的雪。”
龙女嗤地笑道:“怎么,雪有多少粒,你的恨便有多少重?”
缪邪一扬手,外面的风雪便停下,雪籽停在半空中,再一翻手,雪又扑簌簌地继续落下。
“一恨斩断昆仑春,从此共囚万重白,她囚我于此,我囚昆仑于风雪,起初,我真是万分恨她。”缪邪笑着,眼底却寒凉,“而今,更是憎恨。”
龙女叩了叩门边,如遇知音,颇有同感道:“我也恨她。”
沉默了会儿,缪邪还是老实说道:“其实,你的亲族,当年若是知晓实情,也愿如此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愿意……他们就那么在轮回道中,烟消云散了!可她要救的东西,如今又杀了多少生灵?真是想把她挖出来,让她亲眼看看。”
“喏。”缪邪变出一把铲子。
龙女瞪了她一眼。
缪邪讽道:“即便亲眼看到这破落的世间,她也不会后悔的。她只会问我,事情做完了吗?”
龙女好奇地问:“是呀,你为何不做,做完了,不是正好解脱么?阿回待你还是留了点余地的。”
余地吗?
缪邪想了想。
要她用青莲净火,烧死那个以窅冥尸身为容器,吸纳了所有浊气而复生的怪物,也许那怪物站在火里,还会一声声地喊她“阿姐”。而她,会将自己生机化与所有魔族,就像盈阙所为那样,再与怪物一起被净火焚烧成灰烬。
如此解脱,如此余地。
这身心俱死之事,本该由阿回亲自做完,只可惜她司掌天厉五残,天性便与青莲不合。找到花种种下,让它成活,便已耗尽阿回所有心血,至死也未能等到青莲长成。
陆吾陪她日日照料着青莲种子,但一个恨念太重,一个修为不够,都不能让青莲发芽。
最后也只好以青莲喜好,创生一个新的花种容器。
可陆吾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青莲不能发芽,是她故意所为。
阿回让她降生于世,却又抛她独留于世,千年万年,将她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让自己自她死后,再无家可归。
阿回待众生有道,却待她无道,那她如何能让阿回得偿所愿。
她不要死,不要献祭。
“你不要死,于是让盈阙代你死。”龙女捋明白了,但却又有了新的不解,“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缪邪冷哼道:“都是陆吾小儿坏我事,临死也要教盈阙提防我。”
“是么,”龙女不以为然,“难道不是因为她也教你回忆起阿回么?盈阙也很像阿回,对吧?”
第185章
离离封地母,香素凉再出场
那只被龙女烤熟的兔子有多香,
缪邪已记不得了,但阿回那一番“战争论”历久弥新,她说所有生灵终会死于战争,生为喜乐,
死不悲哀,
言犹在耳。
想起陆吾那回哭泣,
几日不休,如今仍觉可笑。
阿回乐呵呵地看着他哭,
揉搓着他的哭脸,
说:“神也都是会死的,
我会死,阿窅会死,
龙女会死,青鸟会死,还有小泽、小天、小青……你也会死。”
她掰着指头数了一大串儿,
她多说一个,陆吾便哭得更大声些。
阿回漫不经心地拎着酒壶灌了一口:“没有神仙真的会……会那个什么?哦,会那个与天同寿。你再多哭一哭,将来日的份也哭完,
等分离之日再来临,
小陆吾也要乐乐呵呵的。”
他抽噎着问阿回:“如果有一日,所有神都死在了一场大战中,那时天还在,
没有塌,
那众生该怎么办?”
但其实他想问的不是众生,
他想问若有一日,陛下不在了,
他要怎么办?
就比方眼前是小兔死了,但要是死的是他,那他的小兔要怎么办,那么多“战争”,它能活不下去吗?
阿回躺在山巅,青鸟轻啄酒壶口,她看云卷云舒,笑如清风:“那会有新的‘神’,也许是众生万物里的一个,譬如这酒壶?譬如众生自己?也譬如其他什么我也不知道的。”
后来,很后来,已到最后。
酒壶里灌的是血,云也变得浑浊。
昆仑清气已薄,再无仙乐响起,钟已碎,山已焦。
只有神殿外,一池莲花盛放,可池底那粒种子,从无动静。
与陛下一般容貌,却被关在神殿里的神,讽刺地笑问:“如果都会死,那你现在殚精竭虑又为哪般?”
陛下站在门外,答说:“至少让死而怀怨者,少一些。”
.
山阶上,一顶蓝黄大灯盏,蹭蹭蹭一转眼跑上来几十阶。
龙女一喜:“哟,要来了。”
紧接着,桓容的脸从灯后晃出来了:“神尊,前辈!白泽帝君闭了关,晚辈没见到他,行云说师傅没去东望山,二位快想想办法,上哪找我师傅去?”
他正喊着,生生造化灯已从他手里飘走,先他一步到了神殿前。
龙女悠哉游哉地变出一张大圆桌,将灯放在面前摆弄,随口道:“到不流云喊你师傅来。”
昆仑的不流云,便是盈阙亲手捏出来的雪屋,在她惯常呆的那座山顶上。
“再去外面打些野味来,回来时记得去下面村里拔些菜蔬。”龙女叮嘱道,又往门里问道,“你还要点什么吗?”
缪邪摇头。
桓容还呆着,盈阙回来了?
“快去!”龙女紧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