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叫他们起身,阿盈便仍弯着腰躬着背,一副卑贱谄媚之相,乖乖答言:“回禀将军,上面有影物来袭,怀疑是昆仑那怪物,已被小的与兄弟们合围击杀,小的们特来禀报君上,但不知……君上何在?”
“她轻易死不了,化影而已。”后容的神情极是冷漠,又问一句,“可还有其他?”
他坠在他们头顶沉沉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堆死尸。
阿盈恍若未觉,依旧乖顺地垂首,茫然问道:“将军指什么?”
玖洏心惊,猜想这魔头将军难道是已经知道还有她与连与假扮魔军之事?
果然,下一刻便听后容问道:“还有两个神族奸细失踪在虞渊,为何不禀?”
玖洏自知阿盈是顾及她与师兄的安危,怕大搜魔窟,横生枝节,方才瞒下,但此时魔头将军已然知晓,她怕他愤而斩杀阿盈,忙欲辩解:“回禀将军我……”
“将军是说他们俩?”阿盈指着地上,两具刚从她袖中放出的神躯。
玖洏连与怔住,地上昏迷不醒的这两个,竟正是他俩的模样,倒是他俩这本尊,此刻正顶着旁人的头脸。
“这两个奸细还口口声声称轮转王能够明证他们的身份,想来与轮转王是有些干系。”阿盈暗戳戳欲拖轮转王下水。
后容没理,蹲下.身去查看,并没有什么障眼法伪饰术,他喃喃道:“天族少妃,幽冥少君。”
阿盈佯惊:“他们竟有如此大的来头!”
后容瞥过她一眼,看向玖洏:“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我……”玖洏极力克制住眼神不飘忽,不去看阿盈,以最真挚的眼神仰望后容,“小的们在虞渊中正撞见这两个奸细陷入迷幻之境,趁机将之双双拿下!”
阿盈在后容再发置疑前,着紧将话接过来:“小的们并不知这两个奸细的身份底细,不敢贸然送到君上面前,便想审问出他们冒险来闯魔宫的目的,因此才私自扣下,求将军恕罪!”
“那为何向本座隐瞒?”
阿盈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杀意渐微,却仍旧威压如山,尚处危境之中。
她干脆扑通一声跪地,身后玖洏连与也紧跟着麻溜趴下。
“小的不敢有瞒,但小的实在不想整日只守在虞渊上,小的想为我族立功,杀他虚伪神族片甲不留!”阿盈激昂大喊。
后容皱眉:“说。”
“全赖小的这张破嘴!”阿盈深深叹了口气,轻拍了自己一巴掌,“当日阚罗使君被救回魔宫后,小的言语之间无意得罪了使君,他便强要小的在虞渊门口守卫磋磨,所以小的这才……眼下既被将军英明看破,小的再不敢妄想独占功劳,只求能与将军共审这两个奸细,在君上面前也露个脸儿。”
阿盈堆起一脸谄笑。
后容沉吟少顷,“嗯”了一声,转身出去。
阿盈颇有眼色地支使玖洏连与扛起地上两个,忙忙跟上后容。
走出殿外,那蓝衫魔女尚跪等在阶上。
后容拿出一枚令牌,说道:“你等先取本座令牌,将他们关押狱牢,本座稍后便到。”
他显然是与魔女有话要说。
“是。”
阿盈领过令牌,便赶紧带着玖洏连与离去,只听到后容叫那魔女,应若。
“那将军是谁,看起来来头挺大,竟认得我与师兄,我却好像没见过他呢。”玖洏小声问阿盈道。
阿盈皱皱鼻子道:“不晓得,没见过。”
“那你那熟稔的样子也是装的?张口便敢喊将军!”玖洏瞪大了眼,不知该说她是莽还是勇。
“能独处于魔君殿中,且衣饰不凡的魔女应不普通,她一见那个魔伏地便拜,可见这魔更是地位非凡,兼之他一身甲胄,不喊他将军,难道要喊伙夫吗?”阿盈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她也在思索那魔族将军的身份,想来想去那张面孔确实是眼生,但那副半死不活的僵冷神态,缘何又教她觉得莫名熟悉呢?
“话说你那手折枝化身真是学得精熟,我看和少虞也不相上下哩!不过你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还好我机敏,若只有连与师兄,他定是圆不上的。对了,这两个化身何时能醒?”
玖洏与连与各自架着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化身,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心事重重。
“你怎地还是这般话多?”阿盈捏着耳垂很不耐烦,“等送到狱牢,喂两颗醒神丹便醒。”
玖洏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怎地变得这般话少!还真送去关起来?咱们不趁机跑吗,我俩来是有正事的!”
阿盈嗤道:“不就是戴罪立功么,你家阿玄就被关在里面,化身的神力如常,有思想智能,是最好的帮手,到时等那什么将军阿物儿到了,咱们便挟了他,迫他出面放出阿玄,最好先莫要强闯禁狱,你们不是还要找一个小神女……”
玖洏忙道:“是阿怿,连与师兄的小妹。”
听到这个名字,连与的神情总算起了些波澜:“是,这副魔族伪装暂还有用,我们听阿盈师妹的。”
说话间,他们已到狱牢门口。
这里,阿盈真是已然十分熟悉了。
这回阿盈手执令牌,声称奉将军之命,进去关押审问神族奸细,守卫乖顺放行,只是在阿盈要去地下石牢时拦了一下。
阿盈厉声喝道:“放肆,这两个身份非常,得将军亲自过问,若有耽搁,你们谁吃罪得起?”
守卫喏喏退下。
阿盈三个在守卫诚惶恐的目送下,装模作样地押解着化身往下走。
下面石牢关押的都是他族身份不凡的俘虏,玄女应是被关在这里,但他们也不知是哪一个。
在空荡的狱牢中,阿盈忽然听见虚虚弱弱一声——
“应若。”
他们看去,却只见到一角蓝裙,在那一声轻呼下,重又没入石门。
与魔君殿中那一袭鲜亮的蓝衫不同,这一恍而过的蓝色,灰暗老旧。
第171章
她想无忧无患,见晴光,醉芳菲,负天之苍苍,遨游无穷山海
“我去看看。”看到那角蓝裙,
阿盈只觉蹊跷,便要跟去瞧个究竟。
玖洏忙拉住她:“诶,做什么?马上那个魔头将军就来了!”
阿盈皱眉思索后道:“便说阚罗使君的属下传我有事,我稍后便回来。”
玖洏咦道:“你总拿这阚罗作藉口,
而且你适才还说他刚做过我们神军的俘虏,
难道他也是假使君?”
连与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来此地有几日了?”
“唔,
一日多。”既是一日,那之前说的先时得罪了阚罗必是扯谎的话,
阿盈搓着耳垂,
装憨道,
“我没说过吗,阚罗是少虞扮的,
昨日领兵出去与衡滟勾游合军,围杀神族了。”
玖洏嘶了一声:“你们可真能干呀,这都混成魔族股肱之臣了呢!”
阿盈挥挥手:“少怪声怪气的,
总归你们见机行事。切记,你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套出想问的,或者将那将军挟持,化身到时便会消失,
总之一个时辰内一定要脱身,
我去了。”
说罢,便见她摇身变化作一只最不起眼的血蛆,飞进了那蓝裙没入的石牢。
玖洏纠结地左右摇头看,
还是下了决心,
拍着连与肩膀道:“师兄你还有化身帮忙,
三对一个,胜算大,
阿盈师妹冒冒失失的,万一露出破绽,我得帮她,你千万小心行事啊!”
她掏出两粒醒神丹来,给化身喂下,“还有,我听阿元说过,折枝化身若在消失前被杀死,便会反噬主人,师兄你要保护好我们,不要冲动,不要拼命,只有你活着,小阿怿才能被救出来,我很快就带阿盈过来帮你。”
连与笑着点头答应。
玖洏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学阿盈的样子也变作一只血蛆,钻进那座石牢。
沿着血迹,爬上石壁,玖洏也分不清哪只血蛆是阿盈,怕惊动对面那正说话的囚犯与魔女,她只好躲进凹凸石壁的缝隙间。
举目一瞧,但见那魔女真是魔君殿中见到的那个,她腿脚真是快,竟比他们到得还早,那岂不是说魔族将军差不多也快到了?
不知她们刚刚说了什么,只听那魔女冷嘲道:“少说疯话,我还要为君上侍花浇水,不能久留,明日再给你带治脑灵药。”
“我是神仙。”那小囚犯背对着玖洏这边,看不见是谁,但声音细细弱弱,听来是受了刑,甚是虚弱。
玖洏暗暗盘算,也不知能不能顺手给她一起救出去。
魔女又嘲讽道:“神仙又如何?脑子照样会被打坏。”
“神仙会包容所有向善的生灵。”那囚犯忽然冒出这一句,反倒把躲着的玖洏听愣了。
那魔女似乎也一时哑然。
“你为我送药,一直照料我,我知你被浊气侵害不深,你改好吧,我帮你修神心,回仙道,应若,你有一颗怜悯之心,不要再仇恨,不要再做魔了,好不好。”那被锁住的手,攀上魔女的手臂,纂着魔女的衣袖,字字切切。
这背影真是越瞧越眼熟,这话也……颇是熟悉,还有谁会说来着?玖洏绞尽脑汁地想。
魔女觉得可笑,她真笑出了声,拂落那只没有力气的手,她冷漠道:“万一我骗你改好了呢,你也不会知道。”
囚犯被锁链缠缚,坐在脏污的地上,再次摸索着揪住垂落的衣角,仰头道:“我不怕,我不怕被骗。”
哦!是小瞎子,是被她骗去鬼地方,差点死掉,却仍要挡在她面前的小瞎子。
玖洏恍然想起。
“真像人间的大日头。”魔女俯视着玄女血迹斑斑,泥污纵横的面孔,如此一张难堪的脸上,镶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找不见她的所在,对着错开她一寸的方向说话。
偏偏这样一双眼,干净得像晴日的太阳,什么污秽也沾不上,遮不住。
可是,太阳岂能无光?
“我剜了你的眼,好不好?”魔女问道。
“好。”玄女立时答应,不问为什么,没有半分犹豫,“只要你肯改好,别再做魔。”
魔女此时也不急着回去浇花了,却在玄女面前坐下,说道:“你倒会占便宜,你本就眼盲,可我若不做魔,性命也要丢掉,别说魔君要杀我,神族更不会放过我。”
“我和哥哥会帮你!”玄女锲而不舍道,“父君说过,众生皆为天之子女,神族便是天的大孩子,天生就是要保护世间生灵的。魔……曾也是神族,今也是生灵。”
魔女嗤道:“你父君心口不一,骗你的。当初我们魔族不过是不愿呆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你父君便率领大军镇压我们。”
玄女摇头道:“不是父君骗我,当初魔族出来了便为非作歹,岂有底下弟妹打架,兄姊还帮打得凶的那个呢?其实若魔族心中向善,心甘情愿守护苍生,想替代天族又如何不可,我们搬离九重天,给你们住也不妨事,如此打仗,苍生何堪?两族死去的至亲至爱,只会越来越多。”
石牢中静了下来,血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久得玖洏都怕自己被发现了,魔女终于动了。
她拎着锁住玄女的锁链甩了甩,发出一串沉闷的声音:“可惜你没有登上天帝之位,成为了天帝的神,也不是你。”
“哥哥也会这么做的!”
魔女没有反驳这句话,可她的笑声已反驳了一切。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污秽:“如此天真好骗,若你真是天帝,确实不用再打仗,早已换神族被魔君君上关进这永不见天日之地,只可惜你不是。”
“应若,你要走了吗?”玄女没有颓然,只是听到了动静问道。
“嗯。”走到门口,魔女回头面冷口冷道,“今日的审问真是勤,他们又来了,明日再来给你换药,别被严刑拷打死了,你也算个笑话,好好活着。”
“应若,你在养花时倘若见到魔君,请代我转告她,阿玄生为神,不惧劫难,只要不死,刚刚这些话,在魔域的每一日里,我会对见到的每个魔说,说三遍四遍,百遍千遍。总有一个魔,他不想永远泡在血里,辗转在杀戮间,他想无忧无患,见晴光,醉芳菲,负天之苍苍,遨游无穷山海。”
魔女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候在石门外的四个魔这才进来,解开锁链,架着无力反抗的玄女出去。
空荡荡,血沥沥的石牢里,玖洏走了出来。
“她好像更傻了,也好像……厉害了。”玖洏喃喃,神情有些许恍惚。
“愣着干嘛,跟上啊。”阿盈打开石门一道缝,回头冲玖洏招手道。
玖洏回过神来,连忙从那缝中飞出去。
适才魔女说又要带玄女去拷问,且看样子,先前已多次折磨过她,虽无性命之虞,却实在让她受伤不轻,此时岂能不救她?
但等阿盈紧跟着出来时,却只见一道身影拉住玖洏,倏地晃过,只留下一句话——
“阿怿在烬池底,快走!”
是玖洏的化身。
阿盈不知连与那是何情况,但看玖洏化身能抛下他出来,定也尚未危及性命,此时且顾不上他了。
玄女与玖洏,这乍然之下,阿盈真不知应跟哪个去——玄女受刑,但魔族不会教她死了,玖洏这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玖洏一惯心比脑快,情比智急,在万魔窟这等陌生险境,怕是难保性命。
种种思绪,瞬息间已过了一遍,阿盈啧了一声,还是追着玖洏而去。
烬池,怎么又是它,只怕又是陷阱,那不吉利的破地方!
还有这化身也是这德性,这么急着跑甚,赶着上当去么!
玖洏两腿甩得飞快,奈何一出去竟是两眼一抹黑,脚下一顿,但四面皆是巡逻的魔兵,此时已有几个注意到了这边,她只好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直楞楞往前走。
幸好这时阿盈已追了出来,玖洏如获至宝地抱住,阿盈忙撇开,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玖洏冲她使劲挤了挤眼,小声道:“我的好阿盈!万幸有你!万幸常常有你!”
阿盈白了她一眼,胸口一股闷气却不能发出来,忍耐着问道:“化身呢,收起来了?”
玖洏摸了把脑袋:“你放心,变头发藏着哩,等到烬池,说不准得打起来,她还要帮忙呢。”
阿盈耷着脸问道:“知道烬池是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
“烬池之底有浊木,寻常魔族亦不敢擅入,连若耶在那里也险些神智溃散。我曾去过,并未关押哪个神族,也并不适合关押神族。”思及阿怿被囚万魔窟年时已久,阿盈还是语气沉重地补充道,“也不适合关押魔。”
玖洏反驳:“也许他们正是知道冥王阿伯已经伏罪,猜到会有神来救阿怿,所以将她移去烬池呢?诶,那岂不就是陷阱?”她反应过来。
阿盈又问:“是那魔族将军说阿怿在烬池吗,他为何告诉化身,化身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隐在玖洏发间的化身出声道:“魔族有队大军被咱们东望山的独门阵法困杀,这魔族将军后容便逼问破阵之法,师兄化身便用假办法换得阿怿下落,且提出留他为质,放我去救对他们而言已然无用的阿怿……阿盈,你在想什么?”
阿盈忽然沉默,半天没有反应。
想什么?想这被她亲手杀死的后容,她自己动的手,自然清楚是绝无半分生机的,但若是冒充,冒名不冒貌又有何意义……难道又是重名?
玖洏捅了下阿盈后腰:“别想了,我们先去烬池那里见机行事,阿怿未必不在那里。你既去过,定是晓得烬池在哪,怎么走?”
阿盈深深地瞅她一眼,缓缓张口,呵了一声,捂头不想说话。
这一眼却教玖洏骤然悟了,慢慢理道:“他以为我是迷晕了被抓进来的,应当不知道烬池所在,他肯放我,要不就是让我如没头苍蝇般撞进魔军手里,要不就是猜出我们在魔族有内应……阿盈快跑,他说不定就派了魔跟踪我,你快逃!”
阿盈苦笑:“现在倒能想清楚啦?也不是真蠢,偏是爱犯蠢。化身是我抓到他面前的,宁错杀,也放不过我,你便祈祷少虞别此时回来送死,咱们,等死罢。”
玖洏瞪大了眼:“也别、别等死呀……”
“你猜现下是魔头擒获了你师兄,还是你师兄拿下了魔头?”
“也是你师兄,”玖洏嘿嘿装憨,“师兄二打一,剩下些小喽啰,不怕。”
阿盈往她脑门上狠狠地戳了三记:“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