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繁复的顺序放入三座石台。
结界消散，
轮回台现。
迦那与玖洏忙碌着，累得汗水直流。
阿盈则大喇喇在阶陛上坐下，
随意地问那几个将军：“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几位将军没听见？”
“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正殿轮回台。”仍是领头那将军，漠然地回答道，语气冷冰冰的。
阿盈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方才不过是地狱恶鬼都从六道轮回出逃了而已。”
四大将军终于有了些反应，对视几眼后，才道：“冥王有令，哪怕幽冥被魔族攻陷，我等也不得擅离。”
“……”玖洏也忍不住瞥来一眼。
那确实，相比幽冥被攻陷，刚才属实是小场面。
“唔，”阿盈轻飘飘道，“轮转王叛了，冥王也叛了，天族正赶来要清算。”
正殿沉寂下来，茫然过后，一片压抑。
玖洏担心惹恼了这四位将军，再横生枝节，便连忙申明：“但我们真的是来帮忙的，待轮回相合之后，我们便会离开这里，将军放心！”
他们沉默片刻之后，极有默契地走上前来，出手帮忙。
但他们却呈四角站位，将阿盈围拢在内，这样一来，阿盈便有异心，也不敢施为。
阿盈托腮坐着，看在他们幽冥都凄惨成这样子的份上，那她就不计较被当贼防范了罢。
还得是她，看起来就很重要，个个都不敢小瞧她，要下黑手，打头一个便针对她，要监视，四面都不疏忽地盯着她。
哼哼。
阿盈得意洋洋地哼起小曲。
“莫不是海棠偷酒倦枕流？
“莫不是藕花淹留舴艋舟？
“莫不是争扑秋千，林中枫叶也急羞？
“莫不是晚来天寒，久卧梅花楼？
“莫不是春夏秋冬百样锦，总不寂寞愁？
“盼得来年天再雪，冬雪一抔花一瓯。
“天再雪，接满瓯……”
轮回已相合。
玖洏心忧幽冥之事，向四大将军告辞后，便拉着阿盈要走。
待走出几步，又发觉迦那没跟上来。
玖洏看向阿盈。
她与迦那尊者并不相熟，且先前迦那又是与阿盈师妹同行的，她只当阿盈会知道迦那想做甚，或者指望阿盈能问问迦那是还有何事。
阿盈果然上前，招呼道：“尊者不走？”
迦那直直站在轮回道前，看着那平静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道口。
它连接生与死，见证因与果，来者从此去，去者终归来，光怪陆离的世间，历世不灭的魂魄，都在这一方轮回之中。
“终归还是未能阻止得了。”迦那念了声佛号。
阿盈恍然：“尊者原来是为此而来。”
迦那静静地望着六道轮回，叹了口气，眉眼多存悲悯，缓缓念道：“地狱成空，日月新天。”
玖洏听罢，半懂不懂：“地狱百万恶鬼悉皆逃出了幽冥，地狱已空，可是‘日月新天’是什么意思？”
自有幽冥地狱以来，地狱从未空过，有此不祥先兆，后半句话着实令人心惊。
“这一句谶言，前半句已经应验。”阿盈皱眉问道，“后半句会应在谁的身上？新天，指的是天族太孙元，还是……魔族？”
玖洏莫名打了个摆子。
迦那含笑摇了摇头，不语。
阿盈遂不再问，只道：“先走罢，尊者待在这里也是无用。”
迦那说道：“小僧有一事要劳烦神女。”
阿盈说道：“你说。”
“小僧有一物，还请神女代为送至山河宫。”
“是什么？算了什么都行，先出去再说，我们再不走，几位将军快要将我们瞪死了。”阿盈微哂道。
“在此小僧还有一件事未做完，神女先请。”迦那抬手道。
阿盈奇道：“欸，东西还没给我呢。”
这记性可真不好。
阿盈伸手问迦那索要他相托那一物，却不防迦那全身忽窜起熊熊烈火。
阿盈被烫得一缩手，踉跄退了两步。
“发生了什么！”玖洏惊道。
阿盈猛地回神，正待召出日羲砂收了这烈火，救迦那出来。
可她却见，在烈火中，迦那神情平静，全然不似遭了暗算的模样，甚至原地趺坐下来，捻着佛珠，诵起了经。
火烧了袈裟……
阿盈还是召出了日羲砂。
迦那抬眸看来，那双眼，依旧平静，满含悲悯。
阿盈蓦地想起他不久才说的：“小僧曾在须弥山上发下大愿，普度众生苦世，得至清净天。”
阿盈的手终是落了下来，日羲流落轮回台上。
迦那微微颔首：“多谢神女成全。”
烈火熄灭，肉身成灰，落下一地灰烬残骨，裹着晶莹透亮的舍利子。
迦那死在了轮回台上，魂入轮回。
在四位将军疑神疑鬼的目送下，阿盈与玖洏结伴离开了这里。
在良久的沉默后，玖洏问道：“天族使者大约快到了，我要去看看，你同我一道吗？”
阿盈皱了皱鼻子：“算了，我见了他们便烦。”
“好吧。”玖洏不便强求。
“哎，对了，这个命薄与司命笔，你便顺道替我交还了吧，他们见着我肯定啰嗦，我可没力气再打架。”阿盈卖可怜道。
玖洏此时心绪不大好，却也无有不应：“嗯，好的。”
“还有件事！”阿盈又想到一件，“魔君若耶已死，魔族已有新君继位，不过我还不知是谁，若是若耶之女便最倒霉，她叫阿玄，没错，就与天宫那个小公主同名，就是迷厄渡那个小女娃娃模样的姑娘，狡猾狠毒，凶得要命。”
“阿玄被捉去万魔窟了，她……”
“凶多吉少，那小魔头脾气古怪糟糕，有病似的，你这小妹子还与她叫一样的名字，难保不犯她的忌讳。”
阿盈见玖洏凝眉发愁，便安慰了两句：“不过魔族现处劣势，多半是要拿她来作威胁的，且她又温和柔弱，不会自讨苦吃，一时半会也无性命之忧。何况若耶死前已决定不再与神族交战，新任魔君不管是何主张，总归是羽翼未丰，天族若肯和谈，神魔两族未必没有休战的希望。”
“嗯。”玖洏勉强打起精神，“你眼下伤这么重，要去哪儿？真的不要先跟我过去吗，我必不让他们烦扰你。”
阿盈果断拒绝：“不去，你就够烦我了。我要去趟须弥山，将迦那的舍利子送回安葬。须弥山多清静呐，我去那蹭个山头，睡他个十年八年。”
阿盈手扶着后脖子抻了抻，又伸了个懒腰。
玖洏唉道：“好罢，那你一路当心，路上不要太嚣张，再招了什么妖魔鬼怪，打不过的话，那多丢脸。”
甚有道理！阿盈郑重地点了一头。
忽然安静下来，玖洏稍觉尴尬地挠了挠额角，要走不走地踢着脚尖。
“待会儿，天将若连带连与一起捉拿，押解回天，你拦不拦？”阿盈问道。
“我……”玖洏一脸为难，却还是道，“不拦，天帝与阿元会秉公处置的，七师兄决不会行背叛之事，我相信他们。”
而且她心中还存一点侥幸，天帝受伤，神魔战事恐怕会僵持不下，幽冥发生如此大乱，此时若再行株连之罚，牵一发而动全身，幽冥只怕要废了。
阿盈猜得到玖洏心中所想，问她道：“你想过魔族新君继任第一件事，为何就是要放走地狱所有恶鬼吗？这些恶鬼都去了下界，对神魔战局能有多大影响？为何要为此暴露潜藏如此之深的轮转王？”
玖洏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同暴露的还有妖族将军，他那一出反叛来得奇怪，仓促得很，简直像是临时起意，莫非就是为了捅出冥王吗？”
对此，阿盈有一点不解：“冥王若也与魔族勾结，那为何要主动暴露冥王呢？有冥王在，便等同于掌控了幽冥，让天帝与冥王反目的好处，难道比这个还大？”
“不知道，也许冥王并不甘愿为魔族办事，他或许有苦衷？”玖洏始终还是不忍接受冥王的背叛。
“所以才要放走恶鬼，地狱一空，冥王就是罪大滔天，届时就算天帝欲要暂缓惩处，八荒各族都不会答应，曾经因通魔之罪而获重刑的各族必生动乱，气得他们反戈相向都说不定。”
“当初前任大司命通魔，斩于战时，牵连无数，难道七师兄也要死吗？”
第166章
阿盈师妹展信佳
阿盈掐指一算，
道：“十之七八吧。”
玖洏狐疑：“你的掌诀衍算之术修习得这般好了？怎么算的？”
阿盈摊开双掌，白生生的手心朝上，抖了抖十指，先是拢起一拳，
笑眯眯道：“天帝与阿元，
若最后是阿元判罪，
那十之有五可活。”
接着她另一只手又蜷起两指：“若阿元未得天帝真传，与之不同道，
那又有十之二三可活，
这可不就算出十之七八是要死么。”
玖洏拍下阿盈的手，
急恼道：“我现下乱得便像在火上烤，火都快烧上眉头了，
你还这样说笑！”
阿盈无所谓地昂首道：“怕什么，通魔而已，如今谁不知道我昆仑上下，
从古至今都心向着魔族，你叫你师兄弃了幽冥天族，投奔来我昆仑，往后日日供奉陆吾，
早晚三炷香，
我便保他性命，必教他神途通达。”
“……没个正经！”玖洏教她这几句混不啬的胡话，气得再不想理她，
闷头往前飞。
阿盈忙拽住玖洏的云边跟上，
一飞得快了，
她便急喘起来，咳个不停。
玖洏到底还是缓了下来，
将她拉上自己的云头，粗声粗气地骂道：“活该！”
“谁跟你没正经呢，我是正经说话。”阿盈不满道，“盈阙说了不教天族登上昆仑，你那天后要是不乐意当，大不了劫了法场，上昆仑来，如今昆仑可是热闹至极，什么飞禽走兽，人鬼妖精齐聚，每天跟赶集似的。”
“啊？”玖洏惊了，她着实想像不出来，愣了会儿，她猛地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低斥道，“你……你刚刚又胡说什么呢，什么天后，不要瞎说。”
阿盈瞅她一眼，这般慌张的样子，可不像听不懂自己话。
阿盈哼笑道：“老实与你说罢，天帝与魔君不久前在万魔窟一战，两败俱伤，天帝伤得还更重几分，他渡不过这一劫的，阿元不日便将即位。”
玖洏低低说道：“其实我大约猜到了。”
“天后与天帝共掌神族，掌管世间所有生灵命数。成为天后，你便要踏上截然不同的道，与除了天帝外的任何一个神仙，都不再是同道，彼时你再也做不成凤族小帝姬，也做不成东望山的小师妹，而将是八荒六合所有生灵的天后。”阿盈伸出手抬起玖洏的脸，“玖洏，你想当天后吗？”
云停在空中。
玖洏沉默着，可阿盈正盯着她，她的心绪从眼里流淌出来，避无可避。
少顷，玖洏点头道：“我可以。”
阿盈没有松开她：“不是可不可以，是你想吗？”
玖洏张唇，又闭上。
半晌，她眨了下眼：“我可以……”
还是一样的三个字。
不过阿盈这回未再追问，松开了她：“我知道你想不想了，但我猜不出你的选择，我觉得你自己眼下也未必知道，有些事，不事到临头也做不出抉择。”
“是吗？”玖洏喃喃。
“那是一条踏上去，便再无余地反悔的道。阿元是阿元，他必得要做这个天帝，他想不想也不干我事，但你昔日同盈阙下棋，悔了那么多子，我还是盼你无论如何抉择，最后都悔不当初，好平了这悔棋的账。”阿盈龇着牙，恶狠狠地说道。
玖洏嫌弃地咦道：“真难为你从哪个犄角旮瘩里，找出这么个破烂藉口，真不像本师姐这么坦率，说谢谢从不拐弯抹角。”
阿盈翻了个白眼：“大蠢鸟，快点送我出去，这幽冥乌烟瘴气的，乱刀飞剑，都快□□脑门上了！”
“□□臭嘴上！你喊我什么！！”
她们打打骂骂地便出了桃门，玖洏又将阿盈送出度朔山。
“你真能自己去吗？我挑几名鬼将陪你去？”玖洏见阿盈自己乘云都费劲，实在不放心。
阿盈招来祥云，轻巧地跳上去，比了个鬼脸：“骗你的！自己驾云多累，有大笨鸟带着多省力。”
怕挨揍，嚷完这一句，阿盈立即驱云飞上天。
“诶慢点！”玖洏想起一件事，向天上大喊，“青帝宫……去……很危险……”
阿盈没有听清，又驾云回头：“你刚刚说什么。”
玖洏似是喊劈了嗓子，直咳嗽着喊话，声音越喊越小。
阿盈只好凑近前了些。
玖洏猛地蹦起来给了阿盈一个榧子吃，力道之大，敲得阿盈惊呼哎呦。
“教你目无尊长，欺负师姐！”
阿盈揉着额头，无语地撇撇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听娴誉姑姑说，青帝宫得知天宫遭袭，阿玄被掳走，派了几个神君前去虞渊打探消息。”
阿盈抚了抚鼻子：“我听说少虞君从迷厄渡回去后便被关了起来，他知道这事吗？”
玖洏奇怪道：“欸，你听谁乱说的，他倒没被关起来，却因战场上违背军令，受了罚，伤得躺了好几日不能起身。”
阿盈咬着指甲，脸皱巴着，没说话。
玖洏又道：“这事他也知道，那几个被派去的神君中便有他，他还是主动请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