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阙似乎感受到,
禁制仿佛解开一道锁一般,
渗出的力量笼罩着她破碎的灵源,
断裂的灵脉开始重新接续。
这股力量将她被痛苦折磨得升起的一点抵御之心,彻底掐灭,
甚至还要按耐下自行护体的玄寒之气。
她任由净火将自己焚烧,一寸寸血肉,一根根骨头地焚烧。
风雪已停,因为她的玄寒之气已被烧散。
盈阙挥舞起绞丝银字鞭,扫出一条道路,直到站在清浊之间。
在清浊交攻之间屹然不动,众神魔皆以为她引动了什么秘法,能够神力无匹,一时皆不敢妄动。
哪知盈阙已是强弩之末,被烧得连眼前人影也看不清楚。
她要去救陆吾,可是一步也动不了。
下一刻,在神魔众目睽睽之下,盈阙形影化虚。
只不过一瞬,她脚下的黑影乍然消失,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将一片黑影从盈阙身上剥离。
黑影刹那成形,化作黑裳女子,与盈阙肩背相倚,手足缠黏。
众神愕然,那黑裳女子居然与盈阙相貌身形,毫无二致,俨然似一人!
这一切,在此刻无声地佐证了魔君若耶的话,昆仑似乎当真对八荒六合,撒下了弥天大谎。
黑裳彻底脱离出盈阙身体,她神情惊惧地喊:“盈阙……”
又忽然似扼喉失声,阿盈意识到这是在神魔战场上,她什么也不能说。
“小狐狸,为我保护他,这是我们的旧约。”盈阙伸出手,像阿盈还是小狐狸时那样,抚摸她的头,轻捏了下耳朵。
阿盈感受到盈阙的颤抖,她清楚地知道盈阙此时正在承受什么,她只能连连点头。
没关系,如果盈阙死在这里,自己是要同她一起死的,这不算食言毁约,这根本没什么不好的。
阿盈坦然地想。
直到隔着重重人影,她看到少虞。
阿盈慌张扭头,逃也似的飞入绸缪卷。
一抬头,却又看到不久前刚杀了自己的那张脸。
阿盈抢先说道:“我虽是盈阙的影子,但什么也不要问我,我被她强行拽出,她要做什么我也不明白。”
出乎阿盈的意料,花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要求:“放我出去!”
阿盈皱起鼻子:“这个我解不了,只有等盈阙放你,她心念一动便能解开。”
饶是她自己也有迷惑,依理她与盈阙共用一心,盈阙的情念她也应该有,不应该掌控不了绸缪卷。
不过毛病也不大,就算她能解,她也只会骗花玦解不开。
阿盈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盈阙,她不明白盈阙为何要把自己赶出来,明明她便是盈阙最不想让花玦知道的秘密。
若是会死,自己离她多远都会一起殒亡。眼下陆吾花玦皆被困,盈阙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
青莲已零落五朵。
即便谁都没有像阿盈一样感受过净火焚烧之痛,不知道那些烙下的青莲代表什么,但在场神魔无一看不出来,净火再这么烧下去,莫管多厉害的秘法,盈阙也只有一死。
“师父……她究竟想要做什么!”玖洏不知不觉已将嘴唇咬破,一眼不敢眨地盯着两军将盈阙包围。
白泽帝君一只手稳着三清瓶,另一只手甩下几乎快掐断自己胳膊的玖洏,眉头皱得连在了一起,半晌,缓缓摇头。
“曦赫!”玖儿忽然想起来,若小狐狸是盈阙师妹的影子,那师妹一定也修炼了火术,“太阳曦赫、鸿蒙炎火也奈何不了她,她不会有事!师父,不过是青莲之火而已,小师妹不会死的是不是?”
“她的身躯本是由昆仑万万年最精纯的玄雪寒冰凝化而成,世间所有火种皆可抵御。但你观她周身玄寒之气,不知为何已被烧散,看样子她是毫无抵御之心。”白泽帝君说道。
玖儿驳道:“小师妹不是会求死的性子……师父!你救救师妹!”
玖儿忽惊叫一声,颤声央求白泽帝君。
第六朵青莲花瓣凋谢一半,无色的水珠从盈阙四肢滑落。
落在土地上,寒气逼人的水聚而不散,卷空缭绕在周围的清浊之气。
清浊两气一时竟也安分起来,似被冻得凝滞下来。
盈阙身上的法衣尽数焚为灰烬,青色火焰烧遍四体百骸,纤薄的身躯如投火海,除了火焰和凝聚愈多的水洼,什么也看不见了。
环围的神军只待火焰稍熄,便要出手拿她,不拘死活。
然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没有等到火焰熄灭,却见苍穹之上,一道天光带着浩瀚无垠的涤荡之力,破开乌云雷海。
看到那道天光降临,天帝一怔,很快便敛容垂首,向天光方向微微屈身。
“是天命谕令!”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所有神族皆弃戈俯伏,就连魔族,也静默在原地,无一敢动作。
阿玄看着那道让所有人诚惶诚惧的天光,甚至让天帝与魔君都低下了头颅。
即使只是远观,也能感受到那种力量已经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说不上难受,当然更说不上舒服。
不知阿玄在想什么,竟拿起地上一把剑,罔顾仿佛陷入停滞的天地,向陆吾走去。
身后有人将她拉住,阿玄回头见是后容,他朝自己极其郑重地摇了一头。
“殿下不要。”
那锯嘴的葫芦开了平时撬也撬不开的尊口。
阿玄轻轻挑眉,满不在乎地丢了剑。
天光将盈阙笼罩。
就在这时,远在昆仑之颠,沉睡在神殿里的神蓦然睁开眼,凝望瑶池,沉吟道:“噫,坏了。”
迷厄渡上,神魔都在等待着那道呼之欲出的谕令,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等待着……
可是直到天光消失,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昆仑新帝现世,青色的火焰也没有熄灭。
“什么天命谕令,那是昆仑神光呐……”
白泽帝君紧盯着天光消失的层云缝隙,白须垂落,泛着泪光的眼里是难言的怀念,这一句呢喃自语,连身边的玖洏也没有听清。
自西王母应劫归墟后,昆仑神光再未重现世间,是以在场识得神光者寥寥无几。
众神见天光降而无谕令,皆惶惶不安,疑心盈阙有蹊跷。
有神将莽撞地想去拿她,孰料想刚一靠近,便被青色火舌燎着,顷刻间被烧得灰也不剩。
见此,天帝愈发烦躁,昆仑神光的出现让他意识到,情势似乎已不由他掌控。
天帝不欲再等,正要出手,魔君紧随而动:“天帝如此瞧不起本君么?”
若耶实实地挡在天帝面前。
虽非本意,但若耶确已汲获千万魔族的魔力,此时实力大盛。天帝本就因提防着他而不能妄动,眼下更脱不开身。
“天帝是还在疑心盈阙姐姐背叛神族的罪过吗?”阿玄忽然隔空喊道。
天帝冰冷威严的眼神碾压过来。
阿玄拉了后容挡在身前,继续朗声喊得所有神仙都能听到:“这位山河宫的神君说的不错,当年神族为救我族属实付出了天大的……代价。这个代价,正是神族不能轮回转世的原因所在!”
此言一出,众神哗然。
神族旧史有载,上古之时,天神亦在六道轮回之中,然而忽有一日,陷于轮回的所有神族,魂魄俱散,自那以后,神族死后魂入归墟,再无轮回。
谁也不明缘由,只当神明太得天眷,享无边寿命,致使乾坤失衡,天道才收走了神族的轮回。
阿玄望向扶桑树下微笑:“盈阙没有叛神呢!当年西王母陛下为长,她说服其余帝君留存我族,可惜一位帝君已然于战争中应劫殒落,五帝缺一,无法开辟虞渊,他们便入轮回,夺魂魄。只因四帝生魂强大,虽救回了那位帝君,却也使得神族的轮回道崩毁,从此神族再无轮回,不得转世。”
意料之中地,阿玄的话遭到了此起彼伏的质疑,因为这些话是对神族最尊崇的五帝,最大的侮蔑!
“这是连我父君也不知的秘辛。我娘是上古巫族巫真,我曾偷看她占问魔族重回世间的契机,没想到竟看到这桩尘封故事。”
阿玄看向若耶,掩面泫然,“正是那次占筮之后,娘感念神族大义,自悔抛弃巫族,痛恨魔恶性难驯,再不理我们了……”
她是林立的魁梧巨人中,最矮小怯弱的孩童,她会说谎吗?
无数神族在如利刃的真相中摇摇欲坠,那些话一字一句地剜掉了他们对五帝,无上的崇敬。
五帝为了魔族,抛弃了他们吗?
不……是魔族惑心,是魔族迷惑了西王母陛下,否则怎会抛舍同族?
都是谎言!就是西王母对神族犯下了滔天罪行!昆仑不可饶恕,他们要为神族的亡魂忏悔!伏罪!将他们打入幽冥不得超生!
一时间,迷厄渡沸反盈天,陷入狂怒的神军杀红了眼,魔军骇然,不得不避锋芒。
而陆吾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身上瞬间多了七八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而少虞亦被当做同党,那些上一刻还是同仇敌忾的同袍,此时毫不留情,步步杀招。
“他们不过是要我的命,小友还是放下我,自行杀出重围吧!”陆吾劝道。
“神官不必多说,”少虞直言截断,“他们此时理智尽失,已无分辨之力,晚辈且先护您逃出此地!”
陆吾苦笑,摇头拒绝:“命劫已至,这里便是小神魂消之地了。”
少虞一剑逼退四方神军,急道:“您是不是担心盈阙神女,您放心,晚辈将您送走后便……”
“走!”
没有等少虞说完,陆吾以最后的力气凝起一掌,将少虞推出神军的重重法阵。
陆吾疲惫地倒在地上,不知谁洒的血将土地也浸泡湿润,血泥被践踏,溅落在他身上、脸上,有些是凉的,有些还是温热的。
断毁的定风波静躺在身边,陆吾已闭上眼。
无数刀兵悬顶,即将斩落。
“我说过罢兵,为何不听?”
一道问声忽然响起。
明明只如冰石撞碎一般响的声音,却奇诡地响起在所有人耳边。
正当午的迷厄渡,上一刻层层乌云间隙里还漏出日光,这一刻所有光亮便被堵死在天外,仿佛穹苍倾覆。
难道天塌了下来?
直到一阵地动山摇……山?迷厄渡何来山!
一片哀嚎惊醒了所有神魔。
“昆……昆仑山?这是昆仑山!”有神族望着这座从天而降的横断的孤山,惊恐地猜道。
白裳点青的身影孤立雪山之顶,俯看众生死战。
她手里扶着个满身血污,垂死之人。
“神耶魔耶,举戈动兵者,必诛。”盈阙的语调平淡得与素昔一样。
但那些尤在耳畔的凄厉哀嚎,已在所有神魔心头蒙上了阴霾。
围攻陆吾的那上千神魔,大约皆已魂断山下,和着碎骨,碾作血泥。
盈阙放下陆吾,自己翩然飞下山巅,丝毫不见伤重情状。
当她落入尸横遍地的战场,神魔们才看清那点点青色根本不是火焰,更不是裙裳花纹。
从足踝到面颊,那是一朵朵烙印在她身上的莲花焦痕。
有如余烬未灭,隐约泛起幽幽火星。
盈阙所到之处,神魔悚然退却,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
第144章
我有道,非谅,非逃,非杀。
盈阙在众人忌惮的目光中,
走向白泽帝君。
她不过抬起手,周围的神族便举起了兵器,盘弓错马地似要与她生死一战。
当她一眼扫过去时,他们却又不由退却一步。只要他们不动手,
盈阙则无意计较那点动静。
她从白泽帝君手里拿下三清瓶,
在天帝发令之前,
将其中的清浊二气悉皆吸纳入自己体内。
这是连天帝也无可奈何的混沌浊气,竟被她如同饮水一般,
轻而易举地吞下,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
虽先前她也已经亲口承认复活魔族,
并拔除浊气,但这瓶中浊气,
绝非寻常魔族身上伴生的浊气可比拟!
盈阙将空瓶交予玖洏,任玖洏扯着她追问不休,也不发一言。
撇开玖洏的手,
盈阙径直向白泽帝君跪下。
看看昆仑断丘上仿佛没了气息的陆吾,又看看面前冷毅的小弟子,白泽隐约意识到什么,却无可挽回。
“当日入门试,
弟子无甚领悟,
想要重做一回。”盈阙翻手取出一只玉瓶,奉于白泽帝君。
白泽倒出瓶中三滴水。
玖洏乍然忆起那日森罗王宫的酒露寒铃树下,盈阙莫名其妙地接了自己一滴眼泪,
用的正是这只瓶子。
盈阙淡淡说道:“一滴人泪,
一滴妖泪,
一滴仙泪,余下的,
来不及再集了。师父,当日我入门不公,今日自逐。”
言罢,她又转向其他诸神,铿然道:“从今往后,我所为,与白泽帝君,与东望山一干弟子仙童无尤。”
远处各带领一路神军的众东望山同门们,无一不错愕地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