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他的主意。”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时,
离离儿姒跟在盈阙后及时赶到,替花玦作了证。那天神对离离儿姒倒是十分和蔼。
南絮遥遥便向花玦颔首,
打了个招呼,
他们本为旧友,
上回一面却是那等困窘,好在知交多年,
深知彼此难处,便也无须赘言解释了。
南絮朝看守的天神摆了摆手。他们皆效力于战神麾下,今南絮领战神之令而来,
他们自是遵从。
花玦一见盈阙,便像得了大靠山似的,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退回到南絮身后的天神对他这般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甚是不满,可偏偏南絮对他的逾界视若无睹,
自己也只好将忿忿之火压回腹中。
不过南絮确实不是有意对故友纵容,
他本欲找花玦讨个公道——答应好的事,怎就临时变卦了呢!
可他尚未及开口,便见花玦向盈阙依去,
一副小儿女情态,
反倒是盈阙句句宽慰,
声声安抚。
这还有甚可问的?不被倒打一耙便算这厮顾念兄弟之义了!
南絮强行打断了这对旁若无人的小夫妻,揽过花玦的肩,
畅笑道:“乾坤动荡,他日重逢未敢期,今日阿玦不请我去你的人间桃源饮一杯?”
“要的要的!”花玦忙道,像是才想起来似的。
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一山水雪景瓷壶,热情地推进南絮怀里:“这些时日来,南絮兄在西陵妖国之间来回奔忙,真是劳碌了!这便是我西陵独有的香茗,珍贵非常,若非是你,小弟可舍不得拿出来。”
迎着花玦这诚意十足的目光,南絮愣是没好意思回头看树荫下那方惬意的小石桌。不过他敢以自己的神职担保,此时桌上那茶壶定是空的,想必尽在他怀中这杯里了……
南絮继续厚着脸皮明示:“怎么?你同雪女的大婚我没能讨得一杯喜酒,今日不过想上门贺一贺,你都没个闲暇招待?”
花玦见一拒不得,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兄长可知道此系何地?”
南絮只当他仍要以天谴之国来推搪,便道:“阿玦不必担忧,我……”
“兄长可又知道,当年一场天谴,这里的无辜凡人死伤几多?”花玦打断了他的话,定定地看着他。
南絮移开了眼,他确实不知。
天族辖治人间九州,常有陟罚,而他受命于战神府,向来不过问那些事。如今若非盈阙之故,西陵小国也不会出现在战神府的案头。
“大旱百日,金石流,土山焦,荒村屠瘦狗,枯田宰死牛,幼子老亲以血肉哺食,十步一尸山,皆是无以安葬的腐尸烂骨……”花玦说着这些话,越发维持不住脸上的平和,最后已是声色俱厉,“苍生之苦,何以至此?我又岂能迎尔等入城?”
南絮肃色:“西陵若不犯禁,自然不会招来天谴。龙王过失,亦被斩杀,天帝陛下念及此间凡人犯禁有因,已格外开恩,若非雪女横插一手,世间早无西陵,那些凡人也早入轮回,安享三世福报。”
闻言,花玦垂首凄怆一笑。
“所谓轮回,本是天道应因果,自然而来,何时竟成了神仙陟罚苍生顺逆的手段?”花玦又问,“再说轮回,来世于今生又有何意义,今生枉受的苦难是谁来受?来世得赐的福缘是宽慰了谁的慈悲心?”
“阿玦!”南絮喝断了他的话,侧首看了一眼那几个天宫的天神,他压低了声音,“够了,你以什么身份在说这些话?你当真不想回山河宫,决意做定了这个堕仙吗?”
盈阙走到花玦身后,默默地凝视着南絮。
花玦双眼微微发红,心绪激荡,忍不住握紧双拳在身侧:“你们说西陵冒犯了天意,可天未屠族,神却屠族。神,是天吗?神,是魔吗?”
“这也是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几万条无辜性命,神族凭什么就能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地杀害!”
见他这般执拗,南絮气得不轻,反问道:“你为他们抱不平,我却问你,天地将覆,众生倒悬,我死得,雪女死得,你也死得,偏就只有躲在你身后的人,被你藏起来的人死不得吗!”
本来呆在后头,想避开这场无妄之灾的离离儿姒越听越觉不对劲,悄默声地走到盈阙旁边:“他们说的……是西陵?”
盈阙回头看她,点了下头:“是。”
离离儿姒狐疑:“是吗?”
盈阙更认真地点头:“是。”
“他们情愿死吗?不情愿那就是死不得。”花玦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那几个神情冰冷的天神,口中仍与南絮争道,“邪祟作孽,我们这些安享众生香火的殿下、将军、神明啊,杀不了邪祟,而枉杀无辜之人居然成了唯一的法子。苍生如此,舟渡何在?苍生如此,我辈何堪?苍生如此,谁罪神明啊?”
南絮语气软和了一些:“那你躲在这里又能如何?你守得住身后庇佑无辜的城墙,却对得住头顶的青天,远方的红尘吗?你也曾遨游四海,走遍人间,眼中曾纳烟火人家,双手扶过孤魂野鬼,今日为护这千万人,来日亿亿万你见过或不曾见过的生灵皆因你而死,你当真不会后悔吗?”
“我没有舍弃他们!”花玦飞快地反驳道,“我是,不能放弃眼前的苦难。”
说完这话,不用南絮责备他,他自己便沉默了下来,半晌,摇头道:“可我还是懦弱无能,不管来日我是悔愧无极还是命丧断仙台,都是我懦弱的报应,是我无能的谴罚。”
南絮心知已无可转圜,却还是痛心不过:“你当真不肯放弃你天真的决定,哪怕前面只有一条死路?”
“还有机会,为何要放弃,不到绝境,我绝不放弃。”花玦反问他道,“那么兄长,你也不肯放弃吗,即使面前是永无止境的屠杀之路吗?”
南絮蓦然失语。
话已至此,再想蒙混进城已是不可能的了。
当日是阿元太孙引他们入西陵,若今日将话说透了,那无疑是在质疑太孙与花玦雪女合谋,真要搜出什么,太孙何堪,天帝何堪?除非太孙肯断然撇清与花玦的干系,但如此一来,花玦的罪岂不更添一重?昆仑还搅在里面,这个关头,天族岂能和昆仑内讧。
一个天神凑到南絮耳边,低声说道:“何必跟这叛仙多言,我们跟随你打进去便是!”
南絮:“……”
难道我不打进去,是因为不想吗?
南絮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花玦身后的盈阙,轻咳一声,安抚他们道:“少安毋躁,战神尚在整顿妖族,此时与昆仑起冲突,是大不智。”
天神以为然:“言之有理,此时确实不好与他们计较,便退一步,只把此地继续封禁便是。”
南絮抚着额头,转而对盈阙提醒道:“神女的狐狸在妖国惹上了大麻烦,妖国与人间不同时轨,神女此时赶去,兴许还来得及救它一命。”
盈阙茫茫然抬头,“哦”了一声,又淡淡地垂下头,知道花玦询问的目光仍盯着自己,干脆侧身看山看水,就是不看他。
也罢,此番也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至少还除了个魔族少君嘛,南絮乐观地想。
他抱着一壶茶,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无缘再与阿玦对饮畅谈了,但望有来日,告辞。”
花玦拱手相送:“兄长珍重。”
“咚!”
花玦还没直起身,便听得重物倒地之声。
盈阙拽起被自己凌空一掌劈晕的南絮,向惊呆了的花玦解释道:“他会告诉战神,很麻烦。我把他藏掉,你找不着,他不会怪你。”说着,她转身便往城中走去。
其实正是战神起了疑心才派南絮来试探,南絮不回去,战神照样会怀疑。
花玦心中虽早已明白,不过却什么也没说。
这转折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回望显然还未回神的几位天神,神情有些微尴尬:“哈哈,阿盈她素来实诚,这一时冲动……”
那几位天神已经操起了兵戈。
不意盈阙又折返回来,猝不及防地挥出一把写满字的纸张,忽而漫天点点金字,几道白光暗藏其中,无一虚发,钻入了每个天神的眉心。
做完这些,盈阙有些迟疑地看向花玦,想了想问道:“西陵大旱,你没有来,怎么知道那些的?”
闻言,花玦的目光飘远了,声音轻轻的:“人间天灾大多如此,也曾见过。”
默了会儿,盈阙又道:“你不懦弱,也不无能,不论救谁,救人都很好,不论害谁,害人都不好。”
说完这一句,盈阙再次拽着南絮离开了。
片晌之后,那些天神所中的定身法自然解除,眼中闪过瞬息的迷茫,复又清明,见到城门口的花玦,操戈怒喝:“你往哪里逃?速速回去!”
花玦默然,看来阿盈是抹去了他们的一段记忆,眼下是全然记不得被打晕劫走的南絮了。
他只好顺势回头。
身后天神在询问离离儿姒,离离儿姒回答说:“桓容仙友回空桑山了,我要在这里等几日,代他接西陵凡人回去。”
与他们交涉完后,离离儿姒急匆匆追上花玦。
“我去沈家看过了,小沈公子屋中遗有菩提之香。”
花玦本有猜想,只是怕自己亲往验证会打草惊蛇,便请离离儿姒帮忙去查看,此时也不算惊讶。
妖魔族一般不会识得菩提,而云幺姊弟常日混在百药间,身上也会沾染上杂乱的药味,自然不会留意一丝隐约的菩提叶气味。
西陵长得万山诸神看护,一向国泰民安,自给自足,但锁国尚不出百日,各行各业虽说艰难了些,但尚可支撑,独有药行不济,花玦早生疑窦,暗中查过全国药商簿册,也借帮人养花挣钱之名,悄悄探过许多这段日子以来的病人,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有种说不清的直觉,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他身为山河之灵,一切感觉皆缘天地馈赠,所谓直觉,便是天地对他的警示,不可轻忽。
盖因西陵实在富足,虽说历代西陵王都谢绝外来商旅入城,但慕名搬迁而来的人家却不在少数。也不知邪祟是何时混入的西陵,因此,若要逐一排查,动静难免过大,他与盈缺是投鼠忌器,在这西陵里处处受限。
因此,他们便正好借花簌失踪的契机,将蠢蠢欲动的邪祟引出西陵。
以采药之故大开城门,不过是将计就计,顺势而为——如果花玦的直觉没有欺骗他的话。
假使他猜错了也无妨,总归藏在暗处的邪祟不管是想要逃出去,还是传递消息,都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至于被有意针对了的云幺姊弟,主要还是由于云幺的言行举止过于吊诡且活跃,她的眼神似乎与她的嘴和离了,说起情辞来,永远不能契合,这让花玦实在很难不怀疑上她。
只是那个叫后容的年轻人,实在奇怪,相依为命的亲姊换了个人竟一点也察觉不出?可叹他不能出去亲眼一看,就好像出门没上锁一样,总有些不安心……
“盈阙……好像有秘密。”离离儿姒攥着胸口的金锁片,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提醒了花玦一句。
她向盈阙发过誓的,不能告诉别人。然而在她看过的那么多的书里,回想半天,竟想不起一个修炼禁术而能有好下场的人。
她总觉得盈阙至少会听花玦的话。
可是花玦说:“我知道。”
在一片燥人的蝉鸣声中,他慢悠悠地走远了。
第119章
心中无神佛,但心中总该有“我”。
离离儿姒忧心忡忡地在西陵外守了几日,
天族神仙没有来,战神也没有来,看来真是被妖国之事,牵绊住了神思。
等找齐了满载而归的西陵凡人们,
她终于松了口气。将人们平安带回后,
离离儿姒便急匆匆地上门想找盈阙说话,
商量商量妖国之事,说说以后战神找上门来该如何应付。
可是盈阙不在家,
去神祠了,
不理会她,
花玦也不在,他上那家小酒馆拜师去了,
一边熬着糖,一边烧着锅,一边念着酿酒方,
忙得热火朝天,更没空搭理她。
离离儿姒又去找花簌,她如今正在烂槐寺施药,和小百花、归了几个已好几日没有合眼了。
因为缺药,
更兼云幺后容暗里捣鬼,
许多百姓的轻症都已拖成了重疾。
自从烂槐寺救济民众以来,寺外便哭声不断。
寺中的小和尚们大多是些孤儿乞儿,都是可怜身世,
一见这些可怜人,
也便跟着哭。竟是小归了里里外外安顿着,
硬是撑起了大师兄的担子。
花簌接到信刚赶来时,乍一见黝黑的归了,
险些没认出来。
比遇见盈阙前每日挖野菜吃那时更瘦的空心便抱着花簌,欣慰地哭,就算哭得抽抽了,仍还在不停地讲:“十年啦,十年呐!嗝……小僧刚捡到这娃儿的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尿裤子的小豆丁……那时候哪里想得到今天,他会跟小僧我说,‘师父,你歇歇,我来’,呜呜……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给他养大,长大啦!三千多个日夜,终于成人啦……”
那声音响彻庭院,小和尚们埋下头干得更认真了,似是充耳不闻,可仔细一瞧,那些还一团稚气的脸庞,无一不是憋笑憋得脸都通红了。
在寺里帮忙的邻居婶子们,和官府的差役大哥们纷纷拿归了打着趣儿,闻声的病人们好奇地探出窗子,难得也会意一笑。路过的郎中忙板着脸关上窗,满头的汗珠,满脸的不耐烦,嘴里却絮絮地问起:“莫要吹风!今日的药喝了吗?昨晚睡几个时辰?头还昏不昏呀……”
归了在一片和善的笑声中,抬着张桌子走得更匆忙了些,黝黑的脸上一本正经,大师兄的威严让后面搬着篷子的小师弟们都不敢深思那句烫耳朵的“尿裤子”,只是偷偷抬起头时,却看到大师兄比脸白些的后脑勺不知何时,悄悄红了一片。
上上个月新修好的正殿里,涕泗横流的空心朝外面看了一眼,松开花簌,掏出怀里的帕子抹了把脸,又镇定地塞回怀里,旁边的小百花强忍住喉咙里汹涌的吐意,抚了抚胸口。
空心端正地站在被剥去了金箔的佛像下,双手合十,神情和蔼慈悲,仿佛刚刚在佛祖前痛哭的不是他一般。
空心以年轻的声音,慈祥地微笑道:“两位小友远道而来,须得好好歇息一番。归凡,快带小施主去禅房,放下包袱,喝杯茶再带过来,虽然咱们都忙得尚未用饭,但可不许催人家!”
“……”
花簌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肩上的包袱交给小百花,叮嘱道:“你跟这位小师父过去吧,我先在这儿看看,你有些中了暑气,不必忙着过来。”
“哦。”小百花难得不闹腾,乖巧点头。
寺外,归了已专门给花簌张罗好了赠医施药的摊子,花簌在大日头下,背着她的药匣子忙忙跑了过去。
豆大的汗珠从他们脸颊上滚落,滴在地上,毒辣辣的太阳晒着,很快便没了踪迹。
“殿下,你看他们与当日相比,好似都变了个样子是不是?”
小百花歪着头看向空心大师父,恰好对上他从外面收回来,落到自己脸上笑眯眯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是被外面的大日头给晒透了,热烘烘的。小百花垂下眼睛,默然不语。
离离儿姒找来的时候,在寺外就能听到空心的大嗓门,来来去去地指挥着寺里一众小和尚们熬粥煮药,后院的禅房早住满了病人,庭中也搭满了帐篷。
趁正午时分,众人都在用饭的时候,花簌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她倚着寺墙,席地而坐,老槐树的枯枝影子映在白篷顶上,晃啊晃,晃得人……昏昏……欲睡……
眼看墙边那道瘦小的身影便要歪歪地倒下,忽然,两个小孩儿跑过来,一左一右夹着花簌坐下,这下子花簌往哪边歪都摔不着了。
蜻蜓落在大红色的寺院墙头,墙下那仨小孩儿便一个枕着一个,还有一个闭眼端坐着,手里摇着个大蒲扇子,嘴里默默地念着经。
一只小青虫在红墙上卖力地爬,倏地回头看了眼墙头的蜻蜓,那只蜻蜓不知是胆子小还是吃饱了,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小青虫继续奋力朝睡熟的花簌爬去……
忽然头顶吹来一口清气,轻轻的,柔柔的,它被吹到了天上,飘飘然落到了泥土里,晕乎乎的。
白玉似的手从轻云流光纱下伸出,戳向花簌略显苍白的小脸蛋。
“仙子姐姐?”
旁边的归了小和尚睁开了眼,呆了一下,食指急急比在嘴唇上,示意她千万不要吵醒花簌。
可这时,花簌和小百花都已经醒了过来。
离离儿姒泰然自若地收回愣在半空的手指。
“离离姐?”花簌只觉眼前还有些朦胧,便揉了揉眼睛,舌头黏住了牙似的,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怎么来啦?这里没有风筝铺哦……”
“你哥哥知道我来找你,托我带了些东西来。”离离儿姒扬手一挥,在地上变出一个食盒和一壶果饮子来,“他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