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凌阑蓦地抬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那话会是从小叔口中说出来的。
她怔怔望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当亲女儿般养了十几年的男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她只能颤声道:“小叔明明知道,开洞天的后果,以朔城如今的城防力量根本承受不起!”
“如今大山里暗元素肆虐,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好?的兽神,一旦兽灾爆发,要死?多少生灵!?”
心头好?似有火在烧,烧得生疼。
苍凌阑咬了咬牙,道:“祈荒桑吧,小叔。朔城还有荒桑……趁如今奇霜洞窟还没有变成洞天,请来神树之力相助,还能来得及阻止那群王都人。”
苍简面色惨白?地望着她。
却摇了摇头,说:“不能。”
苍凌阑执拗地抓着他的手,“小叔……弱肉强食,阑儿在山里见得多了。不反抗,就要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一只略显冰凉的手掌落在少女的手背上。
是苍简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了上来。
他静静垂眼片刻,忽然道:“反抗……倘若这?果真是国主的意思,阑儿,你又能如何?反抗?”
“举城之力,与朱雀使为敌么?”
“亦或是率苍氏一族揭竿而起?”
“一旦被定了谋逆之罪,国主一声令下,大军压境,一族覆灭只在顷刻之间?。朔城军民向来爱戴苍家?,若聚众追随,亦不能免灾。”
“难道彼时死?的人,就比抗击兽灾要少吗?”
苍凌阑只觉得喉头发苦,艰难道:“也?不一定非要明面上撕破脸。”
苍简闭目摇头:“朔城连一个七阶御兽师都没有。四阶以上的御兽师,加起来不一定能数出十个人,连跟对方周旋都困难。”
苍凌阑默然。
“阑儿,小叔方才对两?位长老所言,并?非诓骗。此地乃朱烈的国境,朔城为朱烈戍边,于情于理,国主都不可能看着朔城城破,也?不可能放任兽潮长驱直入。”
“所以,纵有些许牺牲……”
苍简吐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涩,到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他何?曾不知,自己口中一句“些许”,落到某个人头上,便是与世长辞,徒留身后哭声断肠。
最终,还是只有雨声淅沥落着。
苍凌阑静默了片刻,眼神闪烁,开口欲言。不料苍简忽然用力,伸手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她忽地张大眼眸,隔着湿濡的衣衫,她感到小叔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阑儿,好?孩子。”
但苍简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神态有些哀伤。
他摸着女孩冰冷湿透的黑发,说:“答应小叔,不要去做傻事。”
“你要离开这?儿。飞得远远的,不要回头看。”
“就像。”苍凌阑突然开口。
“十年前的叛逃者那样?”
“……!”苍简猛地失声。
他像是被当头一棒,面色苍白?地怔在原地。
苍凌阑后退一步,从男人的怀抱中走?出。这?一退就退到了屋檐的边沿,有细细的雨被风吹进来,淋在她本就湿了的黑衣上。
“十年了。”她说,“我好?像从未直白?地问过小叔,阿爹为何?叛逃。因为你脸上就写了副肯定不会说的样子。”
“但……阑儿不是他。我不要学他那样。”
“小叔,”黑衣少女神色清明,字字沉静,“我不可能这?样走?。”
这?是白?日里,她在酒馆对那店家?邱鹰说的话。
纵使此刻,所直面的敌人早已与预想之中天差地别。可在她嘴里,连腔调都不变一个。
苍简定定看她许久,喉结动了动:“那,你就有可能死?,并?且是带着你的战兽一起。”
“小叔曾对你说过,世间?安得双全法?。阑儿,你不想走?出去了吗?你的决心呢?”
那日初遇时
斗兽试第五日,
阴雨。
因着天气?恶劣,苍家斗兽场的看台上,一早便搭上了避雨的棚子。
韩童一如既往地端正了衣衫发冠出门,
赶来落座时发现苍简今日来得早,似已坐在那里颇久了,被雨棚那淡淡的阴影笼了大半个身子。
韩童惯例地想向这位苍家主打个招呼,一瞧却吓了一跳。
“家主怎么气?色这样难看,
可是昨日没休息好?”
苍简转过头来,笑
銥誮
了笑道:“唉,叫王使见笑了。家中临时一些要务需得处理,
昨夜确是没睡好。”
他虽面色泛白,眼下略见乌青,仪态倒是文雅如常。韩童也没多想?,
只?唏嘘了两句辛苦。
冷雨浇不灭的,是擂台下那些少年们的斗志。
他们有的撑着纸伞,
有的嫌麻烦,就干脆头上顶个大箬笠再披件蓑衣,三?三?两两和伙伴聚在一起?,热血沸腾地回味着昨天的斗兽。
“昨日那一场呀,
爽极了!我昨儿个的梦里都是对?战呢。”
“对?对?,
三?阶羽蜥对?上三?阶蓝雾仙雀,
大招对?轰起?来,
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要惊心动魄,
还得看浪花伞和小梦仔围攻盾爪的时候,我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殷云哥太可惜了,
少一只?战兽的差距,果然还是难以弥补……”
“惜败,
惜败。”
“瑶小姐不也是两只?战兽都被打下去了,最后靠小梦仔的金电轮险胜一着吗?”
看氛围到了这里,一个女孩顺嘴想?跑正主面前吹捧几句。
四下一瞧,却不见人影。
“咦?”她奇怪地嘟囔,“瑶小姐哪里去了?”
正被找的苍凌瑶,其?实也在忙着找人。
她气?急败坏地四顾,新衣裳被雨淋湿了都顾不得。最后抓着殷云骂道:“那废物又跑哪儿去了?”
殷云亦是焦急:“我方?才去问了家主,昨晚阑小姐便离了家,没回来过。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语气?……我总觉得,好像是和阑小姐吵架了?”
苍凌瑶气?极反笑:“呵,就咱家主待她的那个宝贝样子,他们俩,还能吵架?”
殷云想?不通怎么回事,只?能茫然地攥紧腰间的青牌。
……他的牌号是乙字号,而且已经找到了对?手?。
而苍凌瑶的牌号是己字号,尚无对?手?亮牌。横看竖看,今天都应该是她跟苍凌阑对?上。
可那一位却找不见了。
虽然从牌号来看,距离斗兽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倘若开场时苍凌阑人还不到……就直接等于弃权。
“再等等吧。”殷云也只?能压下焦急,喃喃道,“希望只?是有些事耽搁了。”
=========
苍凌阑并没有被什?么耽搁。
她只?是夜深时分,独自来到了黑鹰酒馆,要了半斤荒桑酒,默默地喝。
天外的雨声,云端的雷声,身周其?他桌上猎人们的笑闹声,都若远若近地回响在耳畔。
苍凌阑垂着眼,只?是捏着冰冷的碗沿,看着澄净的酒液在里面摇晃。
离家前,小叔问她决心,她没有回答。
她答不出来。
辛辣的酒激得她浑身发烫,像是吞咽着苦涩的烧炭。
恍惚间,自己似也变成了那些在邱鹰手?底下被锤炼的兽核,锤子一下下砸落,铛、铛、铛……砸在她的脊梁上,砸在她的肝肠上。
苍凌阑想?起?十年前那场风雪。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走进白茫茫的薄暮大山,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赌气?。
确是有族人欺负她。几个比她大些的孩子顶着哭肿的眼冲进来,恶狠狠骂她贱种,要为?受伤的爹娘报仇。
可她像个小狼崽那样跳起?来,发狠地跟那几个家伙撕咬,没有谁能在她手?下沾了便宜。坏孩子们畏惧地望着她,鼻青脸肿地跑走了。
隔天,坏孩子喊来了哥哥姐姐。一群人乌泱泱赶来时,那青裙女孩坐在门槛上看天,手?里抛着一块磨出棱角的石头。
等这一波人也被打跑的时候,苍凌阑孤零零站在门口,扔了手?中尖石,任鲜血从额角流下来,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没打输,但?还是很不甘,很生气?。
她心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本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先天启灵御兽师,如今却灵界报废,精神力重伤,要在这里跟一群讨厌的人打没意思的架;
凭什?么温柔的小叔要被一剑穿胸,至今生死未卜;,尽在晋江文学城
凭什?么阿爹变成又坏又可怕的样子,一句话也不留下,血淋淋地转个身就消失了。
她非要讨个法不可。
若讨不来法,就讨那冰冷的一剑。
……那日风雪呼啸,女孩离开家,在无数人鄙薄的嘲笑声中,独自走向父亲御龙而去的方?向。
后来,苍凌阑每每回想?都觉得可笑,彼时她七岁稚龄,毫无自保之力,竟想?要在寒冬涉过层峦叠嶂的大山。
还要追上一个八阶的大御兽师,不定还要给八阶的大御兽师来上一剑……这般“雄心壮志”,只?能用找死二字来形容。
可那似乎也怪不得她。谁叫她自幼跟随父亲骑惯了银龙,耳濡目染的都是豪迈不群的英雄人物。
她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是青龙真女,是神仙人物,浑身上下只?有宁为?玉碎的傲骨。在惊变发生之前,还没来得及学会用一副凡人皮囊向命运低头。
所?以,她原本活该死在风雪交加的薄暮山脉里。
可是偏偏,老天爷爱耍戏法。
那天她遇到了雪泥。
女孩是在陡峭的山崖下看到它的。那么小的一只?鹿崽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四肢摇摇晃晃,细得像是岸边的芦苇,却还在拼命顶着风想?要站起?来。
它摔倒在积雪里,又站起?来;它从乱石间滚下去,又站起?来。身上处处擦伤,雪白毛发的沾满污泥。
等苍凌阑回过神来,它已经快走到自己面前了。
她当时以为?,雪泥是因深度变异而被族群遗弃的新生幼兽。
所?以她轻轻问:你也被丢下啦?
小白鹿似乎耗尽了体力,步伐晕晕乎乎,扑地栽倒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
但?它抬起?头,冲她呜呜地叫了一声。
青蓝的鹿眸仰望着她,像是大海在流泪。
风声呼啸,雪粒扑面,大山渐渐昏暗。小女孩往冻得泛红的指尖呵了口雾气?。她走过去,从雪地里抱起?了那只?小飞光鹿。
她抱鹿的手?法不能算熟练,可那狡猾的小家伙,突然就扒着她嘤嘤呜呜哭起?来,拼了命地往她怀里钻。
苍凌阑茫然地抱着鹿,听着鹿那半死不活的哭声,站着听了很久。
神差鬼使地,她没有继续往大山里头走,而是找了个避风的树洞,抱着小飞光鹿躲了进去。
后来雪停了,小叔将她带回了家。
这只?鹿崽子也缠上了她。
她想?起?那日初遇时,鹿崽子踩着积雪又跌进污泥里的样子,给它起?名“雪泥”。
她想?,如果是跟雪泥一块儿,她是愿意在泥里活下去的。
在小城的日子过得多快啊。春去秋来,夏雨冬霜。
贴身的革甲,穿小了一套又一套;背后的木弓,每换一副都要较之前的硬上三?分。
有时候,她挥手?告别?鸦王,背着猎来的兽尸,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城里走。
雪泥嘤嘤叫着跑在她前头,蹦哒蹦哒很欢快。夕阳会把鹿崽子雪白的皮毛涂出细细的油金色的边缘,那蓬松的小尾巴一晃一晃。
于是在城门前驻足,回头怔怔望着悬挂在山边的红日。
恍惚竟觉得:就这么做个走山的猎人,好像也不是不能过去这一生了。
,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远山般的执念还在凝视着她,宿在她的每一根骨头里,追问她何时赴风雪。
……何时赴风雪?
无数个午夜梦回,她将手?掌按在心口,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野兽:安分点。
我若投身风雪,我的鹿崽子又该怎么办呢?
是叫它陪我一起?死掉呢,还是叫它在我死掉之后找不到我呢。
哗……
酒馆外的雨不停地下。
有个邻桌的猎人走过来,招呼她:“妹妹,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喝酒?来玩儿一局啊。”
苍凌阑有点醉了。看了看那边,猎人们在打牌摇骰,赌得不亦乐乎。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面无表情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