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苍英还年轻,也未任长老之职。奔走间听得议论,说那叛徒的女儿这两天挨打挨骂,被欺凌得可怜。
她没停步,也没往心里去。
对苍穹的恨意未消是一个,再者那时正忙得焦头烂额,谁有心思去看顾罪魁祸首的女儿?
再说了,有多少人会真去仇恨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呢。不过是一时的怨怼和发泄,忍过去也就罢了。
苍英是这样想的,或许当时的苍家上下都是。
后来的事,她是听人说的。
……据说,女孩走出苍家的时候,血濡湿了她大半侧的黑发,沿着惨白如冰的小脸流下来。
风很冷,雪也很大。她的眼眸安安静静,唇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那张脸。
两侧有嘲讽,有辱骂。有人恼羞成怒,又怒极反笑,于是高声喊道:“哎哟,咱们阑儿做不成昔日千娇百宠的大小姐,生气了,这是要逃家出走了?”
“有种晚上挨饿受冻了,可别跑回来哭鼻子!”
“滚,别在这矫情巴巴的,要滚快滚!朔城人可没长那菩萨心肠,替叛徒养他的贱种!”
其实也有不忍的目光,有人摇头叹气,“算了算了”“幼子何辜”地劝上几句。
但因着她父亲的背叛,到底没有谁走上前来拉住她。
女孩儿也就真的没有停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孤身离家,漠然横穿死寂的朔城。
再穿过城门,走上山道,就这样沉默地消失在白茫茫的薄暮山脉里了。
苍英听完消息后打翻了水杯,愣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
对于这样一个幼童来说,严冬入山,无异于自杀。她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如此惨烈的结局。
偏偏就在次日,苍简醒了。
家主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不顾众人劝阻,疯了似的在薄暮山脉里找了三天两夜。
没人知道最后是如何找到的。就像没人知道,那么小那么虚弱的一个孩子是如何在风雪呼啸的深山里活下来的。
无论如何,雪霁初晴的那日,苍简亲手把孩子抱了回来。
可似乎有什么已经无可挽回了。
那女孩大病一场,曾经清澈的眼底,多了一层不止息的寂寞风雪。
她开始一次次地离开苍家,离开朔城,走进辽阔无边的大山里。每一次,家主都会不厌其烦地将她找回来,但没安分多久,她又从家中消失而去。
二长老也不知道,那女孩从何时起成了邱鹰手底下的猎人,只知道从她十二岁那年起,苍简从记她离家的次数,开始改成记她回家的次数。
一年又一年,朔城的人都知道她。
酒馆的猎人,街头的商贩,扫地的役夫,还有驻扎哨楼的城卫兵……都知道她。
她是披甲负弓的年轻猎人,会扛着比自己都大的兽尸,从山路里走来。
她没有双亲没有家,笑起来像清水洗涤的白刀,不似这个年纪的如花少女。
“万幸这孩子本心不坏。”
苍英神色复杂:“家主怜爱她多年,她知恩,平日里多少收敛着。”
“可有些隔阂产生了便难以抹平,”二长老攥紧手指,嗓音似乎有片刻的不稳,但又立刻被她压成冷酷的调子,“我只忧心,她的心再不可能真正向着朔城,忠于苍家了。”
“所以你的意思,对我们而言,”苍猛沉吟道,“这些孩子中的哪一个被选为学府学子都不要紧……唯独不能是苍凌阑?”
苍英闭上双眼,喃喃道:“是。我知道这么说对她太不公平……但是如今的苍家,再禁不起第二个苍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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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骤然风起。
“……如此而已?”
黑衣少女歪头笑了,“还当什么呢,这个我自然晓得的。”
苍凌阑心不在焉地往身后那株大树上一靠,语调散漫,神态也自若:“昨日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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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相遇,不是问过吗?你说过未启灵者进不了学府的。”
韩童愣住。
他本已经做好了苍凌阑会发怒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反应。少年愕然又茫然,还当她是委婉地讥讽,便道:“不,不,姐姐,你听我说完……!”
“昨日我说欣赏姐姐的御兽之术是真心的,今日也是。只是姐姐的情况实在特殊,我虽有学府大先生的委任,却不过区区一名学子,做不得这个主。哪怕姐姐拿了朱雀印去王都,也会被其他先生们拦下的。”
韩童上前一步,情急之下不顾礼数,径直握住了苍凌阑皮革护腕:“所以,你同我一起去王都吧。”
“金秋之月,学府四海招生,但凡是朱烈境内二十岁以下的御兽师都可一试,彼时大先生也会露面,只要大先生能点头,就无人敢再置喙……”
苍凌阑淡淡地看着他。
她道:“王使大人。”
韩童连忙道:“姐姐叫我韩童就是。”
可苍凌阑摇了摇头,坚持道:“王使大人。”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看我以残废之身挣扎到这个地步,心里同情,兼有钦佩……可又明白学府不可能收我。”
“你不忍、不想,或者不敢明言此事,所以来劝我主动放弃。那样我免得难堪,你更不必为难。”
“日后到了金秋十月的王都,学府大先生莅临,抉择便与你无关。若我入选,你自可作为举荐的伯乐来恭贺同喜;若我落选,你亦可以朋友身份前来安慰。恶人总归落不到你头上。”
这一番话,说得韩童那张清秀的脸猛地涨红了。
“我……我不是……”
他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无语可辩。
苍凌阑说得何曾有错?
他若真把学府规矩看得比天重,刚才就该当众明言,让苍凌阑死心;反之,他若果真赏识苍凌阑,想为她力争机会,如今又何必在此?
他受师长委任至此,本该是那个决断之人,可……
蓝衣小公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张口结舌,竟是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韩家王使,我这话不是怨你。”
苍凌阑深深看他一眼,“我自己当然知道,一个灵界与精神力俱损的人,妄图重新踏上御兽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只是……”她嗓音缥缈,“既然想要逆天而行,唯有奋死挣扎,才敢求那一线机缘,哪还顾得上难堪与否,是不是这个理?”
“你选不选我,是你的事;我的胜败,是我的事。七日后的斗兽,我必会参加。”
“王使这份好意我已心领,不必多劝。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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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看着韩童的背影狼狈地消失在树影尽头,苍凌阑略松了口气。
她故意把话说得尖锐了些,就是想着快点把这小公子赶走完事。
毕竟,日头快落了,再耽搁下去可不好。
苍凌阑向身后那大树招招手,“觅魂,可以过来了。”
没有反应。她无奈地拍了拍额头,重新以技能名称下令:“解除隐身。”
那株大树静静摆着叶子,隐身中的觅魂还是没有反应。
旁边,趴在草叶间的雪泥站起来,不满地呦呦叫了两声,似乎很想直接把那只小家伙叼过来得了。
苍凌阑认命地叹了口气,果然一般的器契战兽就是……
她拦下雪泥,握住御兽环,向其中探入精神力:“解除隐身。”
“咪……”
树皮旁的景色一阵扭曲,觅魂的身影浮现出来。
小家伙怯生生地眨眼,试探性地飘到苍凌阑手边,呆呆地歪头:“咪?”
“沙沙——!”
突然,阿尾从树影间倒挂着“掉”下来,恫吓性地冲觅魂夹了夹双螯。
“咪咪咪咪……!!”吓得小家伙眼泪狂飙,飞速后退了一段距离,僵直在一旁发起抖来。
苍凌阑:“。”
她面无表情,抬手一把捏住紫晶蝎子的大尾巴,把它从树枝上扯下来。
“干什么呢你?多大只蝎子了,欺负一个幼生期的器契兽,不要脸。”
阿尾仿佛听不懂,尾巴一卷,顺势倒挂在苍凌阑手臂上晃啊晃,没一会儿就沙沙地爬到少女的肩膀上去了。
苍凌阑:“……”
其实,阿尾与这只小觅魂放在一起,就明显看得出后者有些木讷呆滞。
苍凌阑和邱鹰是老交情了,知道这老汉不是对待战兽粗暴的人,然而在狭小逼仄的御兽环里呆久了,难免会精神萎靡。
也就是她这么些年,坚持不让阿尾在御兽环内久住,才把这只大毒虫养得油光水滑,又气焰嚣张。
若非如此,难道还真会有人乐意每天肩膀上扛着一只将近二十斤的蝎子走山路么……
苍凌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看了看远山。
快傍晚了。彤红的云霞正像薄纱一样从山脉的肩上徐徐滑落。
年轻猎人弯起唇角,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干活了。”
雪泥仰头,清透地啼鸣一声。
下一刻,它头顶上那对剔透的鹿角光辉流动,显出某种叶脉般的纹路,似乎有能量沿着那脉络灌注而下。
它的身躯开始快速成长,四肢变得俊逸,脊背变得宽长。
转眼间,原本才到苍凌阑腰间的鹿崽子,已经几乎能与旋风角马的体格相比,足够她乘骑了。
“呦……”它回头轻轻触碰苍凌阑的发顶,那双天蓝色的眼眸更加深邃,周身气质也变得优美而神秘。
——这是光元素技能“超生长”。飞光鹿能够把神秘的能量贮存在鹿角中,必要时释放出来,以幼生期或成长期的兽龄获得成年期的体格与力量。
当然,只是暂时性的。技能结束后,仍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乖鹿,如果不撒娇就更好了,”苍凌阑翻身跨上雪泥的背,单手扶住剔透长角,另一只手屈指敲敲阿尾的甲壳,“你,给我下来。”
大蝎子沿着苍凌阑身上的革甲爬到少女身前。
苍凌阑手握御兽环,忍痛以精神力向觅魂下达指令:“今晚不动手,只侦查,记得在对方察觉不了的距离停下……去吧,‘追踪’!”
“咪咪…!”
小觅魂精神一振,原地转了两圈,头顶的触角开始染成和瞳色一样的淡粉。
它左嗅嗅,右嗅嗅,片刻后似乎确定了什么,一头扎进灌木丛里,朝某个方向快速飞去。
苍凌阑:“雪泥,跟上。”
雪泥压低身躯,猛地往前一跃——
山风向后奔涌,吹乱少女束起的黑发。
夕阳将白鹿剪成飘逸的黑影。风声猎猎,沿途的凶兽受惊抬头时,只能看到一个雪色的残影。
过不多时,日头落了。赤日彻底隐没,天色迅速地暗下来。
“……奇怪。”
一只金刚豚狂暴地喷吐着火星,从山石间滚了下来。雪泥险而又险地往左一偏,避开了它。
苍凌阑回头,就看到那只金刚豚当头撞在一丛铁盔灌间,顿时喷血仰倒过去,不知死活了。
身在野外,遇见几只负伤发狂的凶兽,本不该算奇怪。
但苍凌阑掐指一算,这才不到一个时辰,竟已路遇了四次类似的情况。
不对,若是再加上韩童一行人遇到的那只破锣暴熊,就是五次……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了。
忽然,苍凌阑放空的眼神猛地凝实:“雪泥,觅魂,停!”
雪泥神速,几乎在苍凌阑出声的瞬间就回身停下。觅魂还愣愣跑出去一段距离,才疑惑地飘回来。
“咪咪?”
不知是否因为猎物渐近,它那对小触角已经由淡粉变为更深的粉红,色泽更加瑰丽。
苍凌阑从雪泥的背上跃下,沉默地往前走去。
夜色下,擎天的巨松绵延在山间。这是青松铁翁,青铜品级的植类凶兽,山林之中最常见的一种。
苍凌阑伸手往树皮上一摸,有焦黑的灰屑掉落下来。
雪泥低头碰了碰她的肩膀:“呜?”
苍凌阑低声道:“它们已经死了。”
面前横亘着的,早已是一排排焦黑的木尸,这些青松铁翁看似挺拔,却已失去了所有生机。
死而不倒,不过是这种强韧的生物最后的意志罢了。
苍凌阑神色凝重,她拽下右手的手套,一寸寸摸着树干的焦痕:“火?……不对,这是被雷电烧焦的。高阶的雷元素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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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又说一遍:“奇怪。”
大山里天天发生战斗,行动迟缓的植类凶兽难免受到波及。要想在这种环境下存活,必须具备强大的防御和自愈能力,青松铁翁是其中佼佼者,轻易不会丧命。
如今青松铁翁的大面积死亡,只能意味这一件事:这一带出现了极为强大的高阶凶兽或是高阶战兽,以至于原本稳定的生态被打破了。
苍凌阑心里思忖一番,沉声道:“放慢速度,继续走。”
异样感渐渐变得浓重。本以为简简单单杀个人而已,不料猎物还没追到,先遇着这种复杂事态。
苍凌阑暗想:倘若这些接二连三的异变,跟邱鹰要她杀的吴戒有关,那会很麻烦。这种强度的敌人,绝不是她带着几只一二阶的战兽能干掉的。
但假若跟吴戒无关,那更不是一般的麻烦。
内围的高阶凶兽向外围移动,这是大规模兽灾出现的前兆。
而兽灾,往往意味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凌阑带着几只战兽,又摸黑走了小段路,只觉得四周静得令人发慌。
“咪咪!!”
忽然,觅魂开始急切地绕圈。
雪泥也警惕地抬头,盯着某个方向。
苍凌阑神经一跳,立刻领悟:“那边有人来了?”
她当机立断,迅速将阿尾和小觅魂一起收进了御兽环内,同时口中吩咐:“雪泥,解除超生长,跑远了躲起来。”
雪泥灵快地点了点头,转身地跳进灌木丛里,很快变小隐去了身影。
苍凌阑四下一瞧,前方正好有一株天王木。
这种植兽极为高大粗壮,且枝叶繁茂,想要隐藏的话最适合不过!
苍凌阑默念一声“天助我也”,调整了一下呼吸,猛地跑了几步,在树干上连蹬两下,抬手一抓树枝就借力上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