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只蝎子在阿尾面前低下了尾刺,发出声音略尖的嘶鸣:“沙沙……”
又有三四只蝎子做了同样的动作,恳切地嘶叫道:“沙沙沙……”
它们在问阿尾,能不能留下来?
紫晶蝎子是群居生物,可是盘蛇森林里的这一窝蝎子们,明显还没有一只强大到能撑场子的蝎王。
而阿尾,经过这一次浴火重生,眼看已经要升四阶了。
它被苍凌阑培育得极为用心,进化肯定没有问题。无论日后是进化成侧重防御力的晶铠蝎将,还是进化成侧重爆发与刺杀的紫刹暴蝎,在盘蛇森林都可成为当地一霸,足以庇护族群。
“沙。”阿尾明显一愣。但它立刻看向稍远处的人类,摇了摇头:“沙沙沙!”
“沙沙……”两只老蝎子的神色黯淡了些。
此分别之后,不知下次再见到孩子又是何时。
以它们的年纪和身体,又在凶险的野外,大约难以长久。这一去,很有可能就是永别了。
阿尾向苍凌阑的方向爬过去,走了几步,却又难舍地回头。
阳光下,积雪上,野生的蝎子们还在巴巴地看着。
或许它们也知道,阿尾跟着这个人类御兽师才会变得更加强大,因而也不好意思挽留。
苍凌阑起身走了过去。
阿尾抬头看她,而她屈膝半跪在地。
“没关系的,阿尾。”
苍凌阑的神态很宁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此情此景。
她轻声说:“想留就留下吧。”
“沙沙,沙沙沙!”
阿尾明显一惊,慌乱地猛猛摇着脑袋,用力抱紧了苍凌阑的小腿。
它不舍得与年迈的父母分离,却也舍不得小主人……!
苍凌阑摸了摸它的晶甲,轻声说:“这么多年,你长好大了,我都快背不动你了。”
“沙沙……”阿尾难过地看着她。
它以后可以不让小主人背。它想,也可以不闹脾气,做一只更听话的战兽。
而且,等日后进化了,它就比小主人块头大了。那时候,它可以驮着小主人,一直冲到她渴盼过的山那边去。
“听着,阿尾。”
可苍凌阑却说,“没有谁这辈子能和谁永远不分开。”
阿尾:“沙……”
苍凌阑:“可是亲人永远是亲人。”
苍凌阑俯身,她用被冻得有些泛红的指尖握着紫晶蝎子的大螯,眼底宿着温柔的光,比这场落雪更显多情。
“我自朔城南下,别了小叔。玄白飞出薄暮大山,别了它的鸦群。难道这是我们抛弃了自己的亲人吗?”
“不是的。我们只是……在不同时候,各有各自的路要走。而你亦如此,阿尾。”
“沙……”阿尾怔怔望着她,安静地听着。
它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身后的雪林里,野生的蝎子们仍在原地张望着它。
“留下吧,阿尾。比起斗兽场,你更喜欢野外。比起颠沛的旅途,你更眷恋故乡。那就留在盘蛇森林……保护好族群,为父母送终。”
“沙沙……”
阿尾眼里一下子漫上了泪花。
它用两只大螯夹着苍凌阑的衣角,“沙沙沙!”
“别哭。”苍凌阑抚着蝎子的背甲,“别哭,“纵使今日辞别,但你会思念着我,我也会思念着你。”
不知何时,明明说着别哭,苍凌阑自己的眼尾也微微泛红了。她一字一句,盟誓般地说:
“我会在荒桑叶飘落的季节想起你,也会在月黑风高的深夜时分想起你。每当我走过森林与群山,穿过售卖御兽环的坊市,淋过如今晨般的落雪……我都会想起你。”
“乃至于今后,每当我走上斗兽场,抬起头向前看时,都会想起曾有一只去而复返的小蝎子,为我守过空荡荡的指挥塔。”
“直到有一日,思念再无法抑制。那时,你便会来找我,亦或是我会来找你。”
不知何时,野生的蝎子们聚过来了。鹿崽子也在积雪上踩出一串小脚印,来到苍凌阑身边,蔚蓝色的鹿眸似乎泛起点点波澜。
它们都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于是默默地见证着这场离别。
“相信我。”飘雪中,森林里,人类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凶兽,“只要足够想念,别离者便会重聚。”
“沙沙,沙沙沙……”
阿尾眼泪直流,它点了点头,蝎尾却更用力地缠在苍凌阑手臂上。
小主人一手把它养大,她和它从未有过这样的分离,而重聚之日又在何时?
“好了好了,尾巴松开,我给你留点东西好不好?”
苍凌阑扯出围在脖颈上的红巾的一角,又拔出贴身的短匕,从边缘裁下一角赤色。
她将那片红绸系在阿尾的尾刺上,低声说:“不要忘了想我。”
她家小蝎子的尾刺可漂亮,之前她其实也经常随手给阿尾的尾巴上系东西玩,可惜这家伙性子闹腾,总是戴不满三天就弄丢了。
最后,苍凌阑唤出了她的所有阵纹。
按理来说,她的精神力损伤尚未完全痊愈,一口气开这么多阵纹是有点吃力的。
但阿尾归乡,理应和伙伴们好好儿的告个别。
和阿尾交情最久的,自然是雪泥和玄白。不过鹿崽子还是那副过分散漫的模样,一天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离别似乎也不太能触动它。
“呦呦~~”
雪泥嫩嫩地挤在苍凌阑和阿尾之间,美滋滋地甩着尾巴。仿佛在说,你放心走你的好啦,以后就少一个跟鹿抢人类的家伙啦!
——给苍凌阑都气笑了,毫不客气地一拳把这崽子锤成鹿饼,扔后面去。
“哑哑。”反倒是玄白似乎感慨颇多,鸦王低头和蝎子碰了碰额头。
或许下次再见,这个惯来张牙舞爪的暴脾气小蝎子,就是如它一般成熟的族群首领,要叫一声蝎王了。
“唦呐~~”小花藤伸出一条藤蔓挥了挥。它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苍凌阑带上斗兽场,就是和阿尾的对练。
月刹、贪贪和向光也依次与阿尾道别。在灵界相伴多日,战兽们之间都有了感情,分开难免不舍。
最后,苍凌阑凝视着掌中属于阿尾的那轮阵纹。
“沙沙!”阿尾急切地叫了一声。
必须要解契吗?哪怕不在一起了,它也想保留一份与小主人的联系……
“别急,让我想想。”
苍凌阑沉思起来。
首先,这契约保留原样肯定是不行的。正常的契约阵纹下,御兽师和战兽的联系过于紧密,会彼此干扰。若是在遇敌搏杀的关键时候,一个分心就能送命。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她可以效仿秘境之主的契约者,在契约阵纹上略动手脚。
众所周知,受人类管辖的秘境,需得高阶战兽常年镇守。
此时,御兽师往往便会改动自己的阵纹,与秘境之主一个较为协调的“放养”关系,宋劝行和小榕树之间便是如此。
而经过此类改动的,淡化了精神联系的御兽术,被称之为“伪契”。所用到的阵纹,则被称作“放养阵纹”。
据说太古之时,契约法则的种类还很多,如今大多失传。除了正常的契约,就只有伪契和器契,以及剔除了驯化阵纹的御凶之契,这四种御兽术还流传于世了。
苍凌阑又想起,当初她强契兽神时,曾将阵纹连着灵界一起砸碎,以换取无限的契约之力——后来巫骨便对她提过一嘴,称之为魂契。
后来她曾在学府的藏经阁里找过,却没有找到丝毫蛛丝马迹,看来正如巫骨所言,是已经失传了的东西,被自己误打误撞弄出了个类似的来。
只不过这个放养阵纹的构造,她此前并未留意。如果现在想用,也只能……
苍凌阑扶额叹了口气。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是很想招惹“那个东西”,没办法了。
“巫骨。”她用精神力敲敲门,“巫骨大神?”
喊了好几声,灵界里才有动静。
巫骨的身形徐徐出现在她的面前,斗篷的边角垂落在雪地上。
纵使兽神已足够克制,且又有人类的契约阵纹作为缓冲,并不会对周围造成实质的影响。
但生物的本能还是让野生的蝎子们恐惧得一下子退开丈许远,远远地围成个瑟瑟发抖的圈。
苍凌阑:“教教我。”
巫骨:“骗子。”
人类和鬼兽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
“骗……”苍凌阑微微睁大眼睛,茫然皱眉,“什么?”
“足够想念,别离者便会重聚?”
巫骨的语气相当阴沉,细品又有些幽微的情绪,燎燎的白火似要从眼眶之中腾飞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苍凌阑背后寒毛直竖,甚至以为这家伙发疯想杀她。
巫骨逼近了些,冰冷的骨掌伸向她:“倘若……”
“倘若斯人已逝,纵思念千万载,又如何重聚?”
啪地一声。苍凌阑眼疾手快,左手摁住试图上前护她的阿尾,同时右手攥住了巫骨之祖的手腕,没容许这尊骨神钳住自己的脖颈!
掌中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坚硬。苍凌阑挺直上身,不退反进,冷淡道:“肉体凡胎,哪个能不死?”
她用了些力,把巫骨的骨臂压下去,“不过有先有后罢了。”
“终有一日,你们将同归于尘,同归于土,同归于天地间一飞光。如此,也算是重聚了。”
巫骨冷笑:“死则万事成空。阳间执念未了,换作是你,可肯甘心赴死否?”
苍凌阑也气笑了,她受不了这尊一天天神经兮兮捉摸不透的兽神,忍不住道:“少和我比。我就算哪天死了,化鬼了,前尘旧事都忘了,仅存的执念也不可能是一天到晚收集别人用过的零碎破烂!”
“有何未了的执念,你去做就是了,堂堂兽神,天天躲在自家福地里拜圣祖有什么用?你就算把圣祖呱呱坠地时用过的奶嘴儿和尿布都找出来,莫非还能指望圣祖从遗物堆里爬出来帮你圆你的执念不成?”
天光澄明,落雪飞舞着不停落下。人类和兽神都没有用灵流去挡。
苍凌阑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巫骨至少也又要一转身消失而去叫不出来。
但意外的是,巫骨定定看她许久,先收了力。
“……”
它似乎叹了一声,道:“阵纹。”
苍凌阑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也叹了口气,松开巫骨的腕子。
她将自己与阿尾的阵纹召唤出来。巫骨细长的骨指勾画过那片圆轮,其间的规则被它轻松地划开又重排。
苍凌阑聚精会神地凑过去看:“慢一点,我在学呢。”
她感应到自己与阿尾的联系在迅速消减,直到几乎断绝。却又隐隐留着那么一丝气息,让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就像藕断丝连。
“沙沙……”阿尾不太习惯地扭扭身子。
以后,它和小主人之间,这就是仅存的灵魂联系了。
阵纹改造已毕,巫骨收手而去。
消失前,它看了看苍凌阑,又道:“骗子。”
苍凌阑无可奈何,冲它挥挥手。
算了,骗子就骗子。肯帮忙干活什么都好说……
“呜呜呜。”
趴在后面的雪泥,忽然抖抖耳朵,大声冲巫骨叫起来,“呦呦——”
巫骨回头。这神秘的变异飞光鹿,连它这个兽神也摸不清来历,自不晓得这小崽子此时突然叫什么。
它便看向身旁的人类御兽师:“你的鹿在叫什么?”
苍凌阑也一愣。巫骨询问的视线投过来,她略一犹豫,虽然自己也一头雾水,但还是如实道:
“那它是我的鹿,当然说的是……我不是骗子。”
作者有话说:
拜拜阿尾。
会想念,也会重聚。
.
眼看快两百章了圣祖和巫骨的线才刚要开始讲,明明已经超努力压缩水分了,怎么会这样呢呜呜呜呜呜呜…
第192章
妖狼斗恶虎[VIP]
死而化鬼的生灵大多是执念难消,
这个苍凌阑也知道。只是既然正主避而不谈,她也无意多加追问。
目送着那一袭陈旧斗篷消散后,苍凌阑垂下视线,
神色柔和地拍了拍阿尾的晶甲。
“那,我该走了。”她说,“送送我吧。”
“沙沙。”
阿尾把脑袋贴在她的掌心,
眯起眼。
阿尾和它的父母将苍凌阑送出去许久,一直到盘蛇森林的边缘才停下。
苍凌阑骑在超生长的雪泥背上,
沿着荒路向北而去。
她频频回望,都走出去很远了,还能看到阿尾努力摇晃着那条系着一抹赤色的尾刺,像雪中一枚小小的灯笼。
接下来,又是一段北上之路。
猎人走惯了野外,钻林爬山抄近路对苍凌阑来说是家常便饭。又因着想要留意善于控火的凶兽,能走荒野就不行官道。只有补给稀缺,
或是遇上恶劣天气时,
才会就近入城。
冬季的野外处处奇观。几百只寒天蜗趴在青松铁翁的树干上,爬动时拖出大片蓝霜痕迹;雪怜子总是在暴风雪后开花,
点点红蕊,
引来霓蛾采食花蜜,远看就像彩虹铺在了白色的林间。
少女骑鹿穿梭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