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崽子甩身抖雪,欢快地叫:“呦呦!”
屋里只有三把凳子,其中一把还是瘸了腿的。
妇人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汉子则把女娃娃抱在怀里,把好凳子让出来给客人,将就着用起晚饭。
“说来正想打听。”苍凌阑夹了一筷子菜,道,“听说前头就是盘蛇森林。敢问这森林中,可有紫晶蝎子的巢穴?”
对她而言,离了王都第一个要事,就是带阿尾回家。
只不过对于阿尾来说,被御兽环契约前的记忆已经很淡薄,苍凌阑只能结合它对故乡的一点印象,沿途边打听边分析,一路找过去。
而这盘蛇森林,便是她和阿尾都觉得可能性最高的一处地方。原想在前方的平城寻个客栈住下,再做打算,却被这风雪给打乱计划了。
“紫晶蝎子啊。”夫妻俩对视一眼,“盘蛇森林里头,是有不少紫晶蝎子。不过冬天的森林危险得很,女郎若想进去里头,最好找个带路的。”
这道理没谁比苍凌阑更懂,毕竟她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她问:“既然如此,不知这村里可有谁能做带路人?”
“要论熟悉森林,定然是常去林中的樵夫们了。阿金婆婆是个老手,人也厚道。只要塞上百来枚灵币,她铁定把客人平平安安地领进去,再平平安安地带出来。”
“阿金婆婆……”
“是了,阿金婆婆住在村里头那个背靠两株弯手树怪的房子里,等风雪停时,想来就是樵夫们伐木的日子了。”
“哦?”苍凌阑眼中微亮,“莫非这村子里的人,多是伐木为生?”
汉子哈哈一笑,道:“客人慧眼!不错,我和我内人年轻时也是伐过木的。自从妮子出生之后,就不敢莽撞啦,只收些樵夫们采来的药材晾晒,再卖去北方的平城……”
“呦呦。”雪泥正放肆地在屋子里溜达,时不时嗅嗅挂在墙上的草叶木片。
苍凌阑借着烛火认出来了,有愈心草的叶子,有藤木妖的木条,有苦口参的细根……果然都是森林里采来的天材地宝。
忽然,地板上沙沙的声音响起。
苍凌阑收回目光一扭头,只见一只淡紫皮毛、长尾蓬松,耳朵圆圆的小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好奇地窜到自己腿边,直立站起。
小兽:“吱呜呜!”
妇人一惊:“啊呀,小烟,不能惊扰客人……”
“不要紧。”
苍凌阑伸手摸了摸那只貂儿,从袖中摸出一瓶蕴灵丹,倒出一粒喂小家伙:“这是烟貂吧,你们的契约兽么?”
汉子憨厚地摆手:“不不,我和娃娃她娘都是没什么御兽天赋的人,虽有灵界,却也只能契约些辅兽谋生。这只烟貂,是四年前受了伤闯进我们家院落来的,稀里糊涂便留下了……”
妇人也道:“我们是想着啊,等我家妮子长大了,说不准能当上御兽师呢。到时候,若能让她契约小烟,也是好的。”
小女娃娃坐在爹爹怀里,笨拙地拿着木勺吃粥,一边吧唧嘴,一边说:“七——约,七约!”
她咯咯笑起来:“妮妮,和小烟,七约!”
苍凌阑微怔,又问:“所以这只烟貂,虽无契约,却也与你们相伴了四年么?”
妇人:“是啊是啊,村里头的人也都说有缘呢。”
“是啊,很是有缘。”
苍凌阑弯起眉。这些村人明显没正经上过学,对于御兽之道毫无概念。在他们心里,与一只小凶兽相伴,只是一段有些可爱的缘分罢了。
就像她自己,在成为御兽师前的那十年,无师自通地与凶兽为伴,甚至并肩作战,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妮妮,”她歪头问那妇人怀里的小女娃娃,“你知道契约是什么吗?”
小女娃娃用胖乎乎的小手比划着,很认真地回答:“妮妮知道!七约系……系在一起!做朋朋!”
稚子天真烂漫,惹得夫妻俩也笑开了。烟貂“小烟”吱吱叫着,想扒拉苍凌阑的膝盖,被吃醋的雪泥不轻不重地顶到一边去,只好委屈巴拉地躲到女主人的布裙下头。
苍凌阑踹了鹿的屁股一脚,夫妻俩又笑。外头寒冬隆隆,这间木屋内倒难得温馨。
……
夜深时候,夫妻坚持给苍凌阑挪出了单独的一间房屋,让她好好休息。
临睡前,苍凌阑借了条毛巾,打了热水,给她的鹿搓洗。
“呜呜。”
雪泥倒是精神,从毛巾里探出头来,一跳一跳地要和她闹。
苍凌阑蛮力给鹿按回去,把小家伙从头到脚到尾巴擦了两遍才放过它。
等她弄干净了鹿,就抱着这团毛茸茸,仰面倒在床板上,逗它说:“小崽子,你是不是我的‘朋朋’呀。”
雪泥舔了舔她的鼻尖:“嘤~~~”
夫妻俩并小女孩都已安睡了,唯有外头的风雪声一刻未停,听久了其实并不心烦。
苍凌阑眉眼柔和,轻轻对鹿说话:“你看,如果咱们能赶在妮妮长大之前,破了这驯化规则的桎梏,那她就算成为御兽师,也可以和小烟一起……一起做‘朋朋’了,多好?”
灵界里传来巫骨的声音:“又在大言不惭。”
“谁问你了。”苍凌阑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眯眼道,“大神何必总是如此刻薄呢,反正你是要跟着我好几年的了,好好说话能怎么样。互相坦诚些,你我不都舒心吗?”
“比如……”她笑,“你若闲的没事,什么兽神啊,驯化规则啊,圣祖啊……什么都成,随便挑两句和我聊聊,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苍凌阑心里其实没指望着巫骨能应。
不过是离了王都,又路遇了好人家,她心情不错,有了嘴上逗人的兴致罢了……逗鬼也差不多。
不料灵界里静了须臾,眼前一花。
身披斗篷的白骨兽神已经站在她的床边。
“……圣祖授术之初,并无驯化规则。”巫骨的眼眶深处摇曳着鬼火,“彼时,唯有百里挑一的人杰,方能觅得心意相通之凶兽与其定契。”
它探出惨白的骨指,点了点门外:“而如今……就连如此山野村夫,都能盼其稚子成为御兽之人。你想要颠覆,可世道已定,谁会容你颠覆?临行前那夫子说的不错,逆时势而行,早晚惨死。”
苍凌阑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她觉得这骨头架子也是有意思。
驯化规则之事,这家伙分明知道,却半句不同她说;等她自个儿领悟时,也不加阻拦;她深恨驯化规则害人害兽,要另寻一条正道,它口上冷嘲热讽着,却又会专门从灵界里钻出来跟她聊这个。
这位兽神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反问:“所以?”
巫骨幽幽道:“所以,死之前记得兑现承诺。”
结果还是惦记着这个,苍凌阑放声一笑,雪泥却不爽地呦呦叫起来。
它竟然猛地往前一窜,冲巫骨的手掌张嘴就咬!
苍凌阑失色,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只听一声清脆的:嘎巴。
苍凌阑:“啊?”
巫骨:“……”
地板上,雪泥无辜地眨眨眼,一截惨白的小指骨已经被它叼在口中。
“呜呜呜。”
它兴奋得把尾巴摇得飞快,哒哒哒地叼着那截骨头在屋子里跑了一圈,又往床底下钻。
巫骨意味深长地看向苍凌阑,慢慢抬起右手。小指处赫然已缺损一节,有些滑稽。
“——它不是故意的,真的,小鹿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苍凌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挡在雪泥身前。
她强自镇定:“雪泥!把指头还给人家——鹿崽子,你给我出来!”
巫骨竟也没动怒,屈指轻轻一招,床板底下咣当咣当两声,那截骨指飞出来,复接回它的右手上,严丝合缝。
苍凌阑松了口气,又盯着巫骨的手,忍不住想:原来是可以掰下来再安上去的。
所以说,这兽神是个可拆卸的骨头架子?鬼兽果然有趣。
如今她精神力有了质的蜕变,巫骨并不知这人类暗地里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道:“你这飞光鹿并非凡俗生灵。”
苍凌阑精神一振:“这鹿是很古怪,莫非大神知道雪泥的特异之处?”
“气息略有些熟悉。”
苍凌阑紧张道:“怎样?”
巫骨还真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忘记了。”
“……大神是在拿我取笑吗?”
“非。”
“不能吧,”苍凌阑眼角一跳,不依不饶道,“都是兽神了,不该有通天晓地之能吗?记性那么差?”
巫骨扫她一眼,低沉沉道:“你也来活九千年试试。”
它似乎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兴致,身形自屋内消失而去。
苍凌阑奈何不了这位。只得叹口气,把嘤嘤地跑过来的雪泥踢回床板下面,自己吹熄了灯,抖开棉被,上床睡觉。
算了,她想。反正不管雪泥是什么,她只认这是她的鹿。
……
风雪是在次日天明前停的。
苍凌阑睁眼时,太阳才刚出来,屋子外已经零星地有了些村民们走动说话的声音。
她简单洗漱一番,抻了抻腰。
“沙沙。”
灵界里,阿尾有些亢奋。不必苍凌阑说它也知道,盘蛇森林就在眼前,既然雪停了,今日小主人定会带它去找它的故乡。
苍凌阑:“别急,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她取下手腕上仅存的一枚御兽环。
“向光。我要为你解契了。你可控制一下,别和阿尾似的,上来就要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提前一点点时间回归啦。感谢耐心等待,也感谢上章评论区的好多鼓励和意见。精力有限,难以逐一回复,但是每条评论都有认真看的。
关于更新频率,姑且还是隔日更打底,咕咕会挂假条,连日咕咕会发小红包。十二月超级加倍忙碌,可能请假的日子也不会少hhh
希望到明年春天情况会好一点……总之,咱们旅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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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会有人忘记所以轻轻提示:向光是那只鬼面郎的名字。
第178章
愿君千万岁[VIP]
苍凌阑悄悄溜出来的时候,
那对夫妻和小女儿都还没醒。她担心惊扰到村民,专门离开了村子一小段。这才并指抹过御兽环,将向光放了出来。
“桀桀。”
冬日天光下,
生了一副狰狞的黑铁面具身躯的鬼面郎悬浮在空中,与她面对面。
苍凌阑:“雪泥,你回我灵界里,
我不喊你不准出来。”
雪泥不干,略略略地吐着舌头,
撒丫子乱跑。
它自从领悟了新技能“腾云”,跑起来和白练残影似的,苍凌阑根本逮不住它,又好气又好笑:“反了天了小崽子,给我回来!”
结果不仅雪泥跑得更快了,灵界里其他几位也开始耐不住。
玄白、小花藤、月刹、阿尾……几只主战兽一个接一个地叫唤起来,闹着要出来守她。上次的惨案后果太严重,
好像把它们都给吓着了。
苍凌阑无奈安抚道:“你们放心,
阿尾那一次是我没设防,何况鬼面郎乃是无品级的辅兽,
就算向光真的情绪失控,
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的。”
玄白:“哑哑——”
醒醒吧这位小姑娘,你口口声声说着放心,
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的次数还少吗?
阿尾连连点头附和:“沙沙沙!”
苍凌阑:“……”
“怎么回事,半点面子也不给你家御兽师留啊?当心我修神御之道去,把你们都驯化了!”
这种威胁显然对战兽们没有半点杀伤力。最离谱的是,
向光不吱声地在半空中飘了会儿,
居然也开始摇摇“头”,说:“桀桀桀。”
苍凌阑握住御兽器,
感应其中的契约:“怎么?”
“桀桀……桀桀桀。”
“你说,不用解契,如今这样也……挺好?”
“桀,桀桀,桀桀桀?”
“如果解完契你跑了,那我往后遮掩身份时戴什么……”
苍凌阑先是一愣,继而无奈:“这你也替我操心呐。我自然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这小半年相处下来,她也开始摸清向光的性格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太久的器契,这家伙沉默寡言,有点闷,很少主动表露什么情绪或意愿。
同为辅兽,小馋鬼贪贪就知道撒娇耍宝,今天去蹭一口小花藤的花蜜,明天去偷一口玄白的蕴灵丹,就连自恃“血统高贵”天天翘尾巴的月刹也不太好意思凶它。相比之下,向光的存在感就低了许多,平常也不跟其他战兽们搭话。
苍凌阑觉得,它大概是被契约的岁月太久了。
鬼兽往往长寿,向光已经有将近百岁,虽然对于鬼面郎这一种族而言还是个青壮年,但度过的时光总不是假的。
它八成早已失去了“自由”的概念,再加上驯化规则的作用,才会觉得器契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那怎么行呢?
苍凌阑取下御兽环,放在身前地上,自己清了清荒地上的积雪,盘膝坐下。雪泥眼尖地溜到她的侧后方,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站着。
“驯化规则,我不喜欢。所以向光,今日我是一定要为你解契的。”
苍凌阑道:“若你摆脱驯化规则之后,依然觉得跟着我也很好,那我们再定契约。反正我的灵界开阔,再装多少个都进得来。”
向光:“……桀。”
苍凌阑并指抹过御兽环,其上玄奥的符文依次亮起。
当初在杏花小筑修行的那段日子,她虽不能说把大先生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但五六分也足够用了。
苍凌阑十指虚点,迅速破除着那些规则。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的速度,比给阿尾解契那时候更要快上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