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凌阑又问:“所以,你还想继续做夫子的战兽?”
金榕开始用力点头:“哗——”
宋劝行惨笑一声,按住眉心摇了摇头。
他喉结蠕动,似乎字句上长满了刺,光吐出来都要扎得嗓子鲜血淋漓:“阑儿,想来你被那只紫晶蝎子噬主时便发觉了罢。御兽师所用的驯化规则有问题,是也不是?”
——是的,就在契约恢复“正常”的下一刻,菩提金榕又变回了曾经满心依赖宋夫子的样子!
好像昨日的发狂与哭泣,都只是一场噩梦。
苍凌阑忍不住骂了一句,把手里的果子放下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恶心得吃不下东西。
“恢复正常”的小榕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它又慌张又难过,急得直掉叶子。
它怎么会伤害御兽师呢?御兽师待它那样好,他们相伴了几十年的岁月,守望着一个个人类学子长大成人……
它开始巴巴儿地同夫子解释:定是坏人陷害它,叫它生病了,才会变得古怪暴躁。如今它已痊愈,再也不会乱发脾气了,所以不要解契……
它以后会更加努力修炼。它会酿出好多好多的生荣木髓,送给百战血木赔礼道歉……它是喜欢御兽师的,不要解契。
宋劝行怔忡地仰起头,阳光照不开他满面灰暗,再无往日那潇洒畅快、摇着蒲扇怡然自得之态。
“红木头……百战血木,”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它是我的第一阵纹,我亲手培育它,瞧着它从二阶的小树一步步成为撞上血统极限的树妖巨人。”
“莲花儿,乾坤王莲,我至今记得在密林尽头看到它于湖中开花时的震撼。当年我不过五阶修为,它却愿意随我走,陪了我许多年,是我最倚仗的战兽。”
“还有小海蜇,藻花蛰,它是我在东海礁岸平定兽灾时救下的。那时你爹苍穹还在我身边,我们一块儿把这半死不活的小家伙拖上岸救治……”
“经年铸错,今日方觉。若这些契约每一道都是谬误。我……”宋劝行眼中闪动,重重道,“我今后该做的,又哪里只是放走一株金榕的事?”
苍凌阑动容。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心道:太残忍了。
对御兽师来说,战兽就是一切。
宋劝行的毕生心血,都托付在这几只战兽身上。
如今夫子功成名就、德高望重,且岁数还远远不算年老,余生完全有可能冲击王座之境……
可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只能低声道:“……请夫子珍重。”
宋劝行叹道:“先离开吧,阑儿。事关重大,咱们先返王都,禀了大先生再做定夺。”
苍凌阑点点头,站起来。
七阶往上的战兽,随便一只都有摧毁一座城池的力量。若贸然放归,后果不是兽灾就是战乱。
这不是能够冲动而为的事情,必须慎之又慎。
宋劝行又出神片刻,不顾菩提金榕的哭泣,将他们之间的契约联系斩断了。
断得很干脆。苍凌阑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座消散的阵纹。
阵纹一断,抽抽搭搭求着御兽师不要丢弃自己的金榕立刻不哭了。
它好像有点尴尬,很不好意思地松开宋劝行往后退。
宋劝行没介意,只勉强笑笑,道:“小榕树,驯化规则的祸害,我实不知。你放心,一年之内,我必给你们一个交代。有违此誓,你便替莲花儿它们来取宋某性命。”
“哗……”
菩提金榕犹豫了片刻,垂下一条枝叶,像安抚孩童那样轻轻拍了拍宋劝行的后肩。
它现在知道,御兽师也不是有心要用驯化规则来扭曲它的思想了。
驯化规则破裂的瞬间,情绪爆发。但静下心来想想,宋劝行并未亏待过它。它其实,可能,也没有多么恨着御兽师的。
他愿意放它走,不知接下来要承受怎样的代价。它希望他好好的。
金榕也拍了拍苍凌阑。她是美丽勇敢的人类幼芽,是从不使用驯化规则的御兽师。它很感谢她。
两人踩着榕叶走到开阔处。宋劝行召唤出藻花蛰,又盯着阵纹,苦着脸自言自语:“你说怎么能有这种事呢……”
苍凌阑给他把话题岔开:“说起来还没问过夫子,这地方是哪儿啊?”
“哦。这儿乃是朱烈国境南端,松岸山以西,北临沧城,距离王都远得很……空间隧洞已断,只能乘战兽飞回去。”
“沧城?这么远,那多久能到王都啊。”
“说不得日落之后了。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苍凌阑摇摇头,她精神恢复不少,已经不怎么困倦了。
“若殷云知道我跑来掺和这事,他要写信给我小叔告状的。”
她道,“此番算夫子欠学生一个人情吧?若小叔责难起来,夫子可要来救我。”
宋劝行伸手将她拉上藻花蛰的后背:“小简可还好?”
“旧疾难愈,小叔身子一直不是很康健。朔城破事一堆,我看他总郁郁寡欢的。”
“国主对苍氏成见太深。朔城的确不容易。不过如今阑儿天下扬名,就为了你这一声小叔,想来日后没什么人敢惹苍家主不快了。”
“天下扬名?”苍凌阑失笑,“夫子开我玩笑。”
“你当梧桐大比是什么场合?你被解契战兽所伤,这是事出有因,就算没能夺魁,实力也有目共睹……”
“夫子,我还没输呢。”
“对,所以输了也……嗯?”
“昨儿那两场,我都赢了的,回去再赢一场便夺魁了。”
宋劝行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又好气又好笑,又揉揉她头发:“好好好,那阑儿夺魁去,回头给你摆庆功宴。”
忽然,雪泥轻轻一抖,抬头看向天空。
“呜……呜呜。”
它浑身毛发竖起,警惕地低鸣起来。
苍凌阑回头:“怎么了?”
雪泥躁动地甩了甩尾巴,竟目露凶光,压低身子朝向北方。
苍凌阑疑惑,转身想去抱鹿。
不料雪泥竟纵身一跃,一头撞在她怀里。苍凌阑被这冲劲带得愕然往后踉跄几步,然后……一脚踩空!
“啊……!?”
这时藻花蛰才刚起飞,苍凌阑这一下,直接从低空往林子里坠落,无数枝条噼里啪啦打上来!
苍凌阑愣神了,好在她灵流和肉身都强劲,摔下来时本能地把雪泥护在怀中,虽然沿着陡坡一路滚落弄得灰头土脸,却没什么大碍。
直到撞在金榕一颗突出来的巨根上。她咳了两声,想拎着鹿爬起来。
灵界里,传来巫骨阴冷压抑的嗓音:“别动。”
苍凌阑呼吸一窒。
能叫这尊鬼神主动开口,不是天大的好事,便是天大的坏事。
她止了动作,微微抬头,就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姿势,朝上方看去。
隔着纵横的枝叶,她看到了藻花蛰上宋劝行的身影——夫子似乎本是要来抓她的,至少不该让她就这么跌落。
可此时,宋劝行的动作定住了,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转向北方的高空。
北方,亮起一抹赤光。
刹那间,苍凌阑浑身感觉一阵战栗。她看见淡云的一角被烧卷了,天幕化作燃烧的火海,红得发黑。
她很快感到炎热,这片秘境之地的气温正在反常地上升!
赤光迅速放大。那是个燃烧的光团,隐隐可见黑暗的轮廓于其中振翅。
一声刺破天地的清鸣自其中炸开。
“唳——————……”
霎时,苍凌阑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一声给震碎了,扭头便呛了口血出来。
这是,这是……
雪泥嘤嘤地扒拉着她,把小脑袋压在她耳朵上。
苍凌阑的呼吸变得困难而急促。她推开雪泥,双眼睁大,试图看清那赤光内的轮廓,但很快便眼珠疼痛,泪流不止。
“闭眼。”巫骨道,“兽神非尔等凡人可直视。”
灵界内,精神力所化的云雾正在汹涌翻滚。
白骨鬼神盘膝坐于其中,一只骨掌下按着双眼血红、疯狂撕咬挣扎的小狼月刹。
“闭眼遮耳,放空心神……勿视、勿听、勿念。”
“若被朱雀发觉,吾不救你。”
那红光也照耀在宋劝行的身上,映得他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夫子的脸上呈现出惊愕与亢奋交织的神色,喃喃道:“朱雀……朱雀大神!”
他再顾不上去看苍凌阑,立刻紧张地掀袍跪拜,向那红光长叩。
“朱雀学府宋劝行,参拜朱雀大神。”
赤色光团如同暗夜中一轮悬日,高高停于天顶,并未应答夫子的跪礼。
只有一丝血红血红的线从光团中分裂出来,于虚空中闪了一闪。
这一刻,苍凌阑心中猛地升起极度不详的预感,她没有闭眼,而是更拼命地张眼看去。
瞬间,像是冒着白烟的烙铁按在眼珠上。她双目剧痛,一下子流了满脸的血!
“——……!”
苍凌阑浑身疼得抽搐,她张着嘴发抖,掐紧掌心才没有叫出声。
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不是瞎了。但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景象,还是徐徐在脑海中浮现——
她看到那赤线平静地贯穿了夫子的心口。宋劝行愕然抬头,生机迅速从那张仰起的脸孔上抽离而去。他的胸膛被烧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空洞,鲜血被蒸干了,流不出来。
夫子歪斜地踉跄一步,像株被劈断的树木那样直直地倒下,自藻花蛰的背上坠向大地。
菩提金榕发出震彻天地的崩溃惨叫。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木之心[VIP]
眼前是漆黑的,
思维是空白的。苍凌阑的嘴唇发抖,在理智回归身体之前,她下意识就想挺身爬起来。
但一股灵流拽住了她,
让她一动也不能动。那力量粗暴又大得吓人,就像濒死之人伸出的手……那是宋劝行的灵流!
刚刚安宁下来的秘境,再次陷入一片狂乱。金榕的根须在大地间蠕动,
它们涌向昔日的御兽师,却只能徒劳地去堵那个连血也不再流的巨大伤口。
宋劝行的双眼涣散地看向不远处的黑衣少女,
瞳孔里的光一点点灭了。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似乎悟到了一切。
“劝行,好孩子。”
眼前隐隐浮现出几十年前的景象,一袭蓝衣自杏花深处走来,将手放在还是少年的他的肩上。
孟归之柔和地低眉看他,“你是真正把战兽放在心上的人,日后定会成为大御兽师,
为朱烈争光,
为朱雀大神分忧的。”
久远的回忆随着杏花的凋落黯淡下来,宋劝行闭上了双眼。
为朱烈争光,
为朱雀大神分忧……
大先生,
我……
我们都错了。
苍凌阑死死咬着牙,她收紧手臂抱着雪泥。双眼里不停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那股用力拽着她的灵流迅速消散。紧接着,她感到肺腑剧痛,几道恐怖的威压接连在大地上铺开!
她用被震得半聋的耳朵听见宋劝行那几只战兽癫狂失控的叫声,
但不再有夫子的动静……苍凌阑几乎立刻意识到其背后的含义。
御兽师生机断绝,
灵界消散。所契约的战兽,都将被弹出至外界!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内。
这么快吗,
她不禁恍神。
一位九阶大御兽师的陨落……这么快。
周围热得像是火炉。苍凌阑开始剧烈地出汗,汗水打湿了衣衫,很快被高温蒸干,又被新一层汗水打湿。
她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什么朱雀会对夫子下手……是因为宋劝行看破了驯化规则的真相?
不,不对……再想想,冷静下来往前想!此事从一开始就是蹊跷的,公孙氏为何要大费周章,用灵物诱使金榕驯化失效乃至发狂?
为了祸乱王都?可王都有那么多高阶御兽师镇场子,不可能酿出真正的惨剧。那难道,只是为了在重要的比试上惊众人一惊,让宋劝行担个看守秘境不力的罪责吗?
苍凌阑彻骨生寒。她突然意识到,只要金榕发狂,以宋劝行的性格,必然会选择切断空间隧洞,独自留下。
这片秘境之地,人迹罕至。如果夫子和他的战兽全部死在这里,不会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很有可能是个死局。从一开始便是为宋劝行而设!
可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灵界内,那尊古老的鬼神默默片刻。它用白骨森森的手指解下身披的斗篷,向前轻轻一扔。
斗篷无声地穿透灵界,盖在了苍凌阑身上,隔绝了袭来的高温,也掩住了人类的气息。
“——吟阿阿阿!!!”
“哝!!哝恩!!!”
天空已经彻底变成漆黑的,那轮赤色的光团依旧悬在至高处。
宋劝行陨落,乾坤王莲、百战血木等战兽们,瞬间陷入失主与驯化规则断裂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连天的吼叫震动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