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董无思所说,这不是长久之计。
宋劝行咬了咬牙,道:“董无思,你带你的战兽先走罢,出去了把空间洞封死就是。我……我留下再试试。”
“试!?”董无思勃然大怒,“秘境距离王都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空间洞一封,我看你就要活生生耗死在此地!”
他挥袖,召出又一枚阵纹,“罢了,既然你下不了手斩杀金榕,不如我来……”
宋劝行脸色大变,张口正欲喝止。忽听一道清凛声音由远而近:
“等等——”
“董夫子且慢,等一等!”
苔冠岩王腹下,银镜般的空间隧洞一阵波荡。
苍凌阑俯身骑在雪泥背上,白鹿载着少女,自另一端跃出!
这一下,两位夫子齐齐惊愣住了。
尤其是董无思,他进来前,分明专门吩咐杏花小筑的夫子们把守好秘境入口,不要放学子进来!
此刻看见苍凌阑如见了鬼似的,脱口道:“你!你如何进来的!?”
“我跟外面的夫子说大先生让我来的。”
苍凌阑随口一句。她下了鹿,从内部扒拉着苔冠岩王的身体仰头看了看,便召唤出小花藤,“从地下走,用你的根。”
“唦呐。”小花藤的根系扎入大地,驱动着土元素钻出一条地道。苍凌阑拎着迅速变小的雪泥,三下五除二从下面钻出来,又转身让小花藤把这狭窄地道封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董无思脸色已跟墨汁一般……他心说这苍凌阑到底生的什么体质和意志,不是早晨才吃了狂骨散么,寻常人早就该瘫软了吧,这家伙哪来的精力还能到处乱跑!?
“有奸人作乱,给菩提金榕喂了不好的灵物。”
苍凌阑哪顾别的,她看见宋劝行在高处,仰头就喊:“如今契约和驯化阵纹都不管用了,夫子要想别的法子!”
不错,若说她来此之前还有怀疑,但此时——
在看到扬起黄沙,啼叫着扭动身躯的菩提金榕的这一刻,几乎便是断定了。
走山十年,她听过太多野生植兽的声音。菩提金榕的绝望穿过如雨的落叶扑面而来,一声声,一声声,如哭如吼。
那是被剥夺了自由长达几百年的痛苦,更是被一个又一个心爱的御兽师“伤害”而今日方觉的痛苦。
阿尾被器契囚禁在她身旁八载,已让她心如刀割。可菩提金榕呢?
秘境是传承的,这株金色的巨木曾送走了一任又一任的主人啊。
植兽的灵智不多,它懵懵懂懂地依恋着那些人类,守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垂垂老矣的长者,再化为一抔黄土。
直到那虚假的联系破裂。
长大了的小榕树茫然回头,回忆里爱过的一个个人类,脸庞被涂成扭曲丑恶的样子。
苍凌阑踉跄着上前几步,攥住董无思的手臂:“董夫子!”
她忍着酸涩,一字一句道:“金榕秘境造福了学府几百年,岂忍为了奸人手段就要了小榕树的性命。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愚蠢,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来得及么?倘若兽灾蔓延至王都,十几万人命谁担得起!”
董无思冰冷斥道。他伸手钳住苍凌阑的下颌,逼她抬头,露出那片还缠着新换的绷带的脖颈。
“宋劝行,你睁大了眼睛来看!没有了驯化规则的御兽师,下场便摆在眼前。既是凶性爆发,只能舍了金榕——”
“……”
宋劝行怔愣许久,百战血木和菩提金榕在他身后再一次相撞。碎裂的叶子飘过眼前。
夫子忽而苦笑一声,闭上双眼。
看?看什么呢。
他只能看见那双永远扬起的苍黑色眸子,火芒在深处不甘地跃动,等一场风使之化为燎原的烈焰。
她能为了一只器契叩问天地,不惜逆行于世间。谁劝也不听,不认理也不认输,差点丢了命也不认,就认和战兽生死相依过的情谊。
今晨,他还觉得这女孩简直不可理喻。
可现在,换作自己的战兽被扣上凶性爆发的罪名时,他竟也说:“……放屁。”
“董无思,你带阑儿出去,把空间洞封了罢。”
这一次,宋劝行的语气平静而坚定。董无思神色微变,已知劝他不住。
他们两人少年同窗,又同时被大先生收为爱徒。后虽因理念派系之分而背道,终究是交情胜过偏见。
一时间,董无思只觉得满身疲惫,喃喃道:“……我如何向大先生交代。”
宋劝行坦然笑道:“大先生知道我。”
苍凌阑突然道:“董夫子,让我去帮忙。”
董无思竖眉怒道:“胡闹!你区区四阶,连自身都难保!”
苍凌阑倏然抬眸:“我修御凶之术!”
董无思被她这气势震得一滞:“你……”
情况紧迫,苍凌阑也被激得血性上头,断喝道:“我区区四阶又如何,若只图速斩金榕,干脆请大先生携蛟王普照来灭了整个秘境不好吗,可是宋夫子不愿!”
“我自幼与凶兽相伴长大,父女两代御凶。纵使两位夫子有移山填海之能,谁敢说此时此刻就比得上我!”
董无思心中惊涛骇浪,自诩冷硬的一副心肠,被这番话震得七晕八素,手上不禁一松。
便见苍凌阑向前两步,翻身跃上雪泥的后背,握紧那双剔透长角。
她凛然回头,声音飘散在风中。
“宋夫子真心相待,几番救我,我不能不还这份师恩。倘若今日葬身秘境,就权当我苍凌阑从没来过这王都!”
“呦呦!!”
下一刻,那雪白的鹿儿仿佛知她心思,扬颈纵身向前,头也不回地跃进那翻滚的木根金海之中。
作者有话说:
对鹿:神仙斗法哪是我能掺和的。
对人:谁敢说就比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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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接住她[VIP]
宋劝行见她过来了,
也是目瞪口呆,张嘴就骂:“董无思!!你你你,还是不是个夫子了,
小姑娘懂什么事,她要来你就放她来么?你——”
可董无思走得毫不留情,径直带着苔冠岩王与冥云美人蛾离开了秘境。那空间隧洞一闪一闪,
渐渐浓缩成一个小银水团,直至消失。
这一带凶兽乱窜,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乱成一团。宋劝行嘴里骂着,却又哪敢真的不管?
藻花蜇伸出宽大的触手一卷,将雪泥连着苍凌阑一起捞到了它的伞翼之上,得到这胆大包天的女学子笑着一句:“多谢夫子。”
“最后一次,听到没。”
宋劝行恨恨地指着苍凌阑:“这可真真儿的是最后一次了……你给我等着,我出去便叫大先生除了你的名把你赶出学府,
往后看谁还给你擦屁股——还不过来,
靠近些!”
苍凌阑也不反嘴。她看向天边扭曲的菩提金榕:“野兽凶性难抑,本就不会是永远听命于人的生物,
之所以不噬主,
不过是驯化规则之故……今晨夫子对凌阑所说的,如今也要坚持吗?”
宋劝行沉默。
御凶危险,
此话本身是不错。
绝大多数的御兽师,一生都不会轻易解契。若要解契,必遵其法,
先断契约联系,
再叫驯化规则在岁月中徐徐消解。人们历来重视驯化阵纹,便是为防凶兽噬主。
可菩提金榕又与普通凶兽不同,
它是学府历练秘境的主人,于远离了人类城池的土地上自由生息。契约它的夫子们从不会迫使它战斗,几年能见一次面叙叙旧就是好的。它根本没有憎恨御兽师的理由。
何况小榕树的好脾气,年长些的夫子们口耳相传。宋劝行自认几十年来未曾亏待于它,就在梧桐大比开试前,他亲自来秘境救陷在里面的学子,小榕树还满心依恋地与他亲昵。
原本平和无事,怎会在契约受外力干涉断开的瞬间,战兽……不,凶兽就开始发狂?这根本不是一句“噬主”就能解释清楚的事。
无数纷杂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又转,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宋劝行看向苍凌阑,皱眉道:“你的意思?”
苍凌阑摇了摇头,她的猜测过于惊世骇俗,此时没有证据,时间又紧迫,并不适合细说。
她只道:“凌阑可否斗胆,请夫子全心全意相信学生一次。”
“你还需要斗胆?”宋劝行哼了一声,“直说吧,准备如何使唤人?”
“我想到金榕的主根处,试着与它说说话。只求夫子别让学生死在这里。”
苍凌阑说罢,也不等宋劝行的回答,拍了拍鹿的脖子,“……雪泥,带我走。”
话音未落,雪泥飞跃而起。这鹿崽子也是神奇,面对七八阶高血统战兽从地表打到天上的这局面,居然半点都不怵,灰土品级的血统活像个装饰。它载着苍凌阑,全速朝着菩提金榕直入云霄的主躯冲去。
“哗哗哗哗!!!!”
金榕暴怒地扬起了木根,想要将胆大包天的逼近者甩落。
枝条迫近,茂密的榕叶似巨扇一般,孕育出被漆黑乌云笼罩的龙卷风。
宋劝行眼神微沉:“小榕树,你真要如此么……”
四周更黑了。血色残阳沉入大地,夜幕正在徐徐降临,最后的光被恐怖的暗风所吞没。
高阶风暗双元素技能,虚渊黑暴。原本只是中范围的攻击覆盖,却在金榕的巨大躯干下拥有了堪比大范围技能的威力。低阶生灵一旦被卷入其中,瞬间就会被撕得尸骨无存!
“对面放了技能,不能留手了。”宋劝行道,“莲花儿,尽量顾着秘境里的凶兽!红木头,小海蜇,仔细迎击,护好阑儿!”
“——哝恩!!!”
百战血木将枝干高昂,一圈圈岩浆般炽红的脉络自它的表皮下浮现,就像要自燃起来一样。
这是独属植兽的高阶增幅类基础技能,年轮点燃。
在此之前,两株植兽都没有真正用上技能。这个境界的战兽,又是躯体庞大坚硬的乔木科,单单是最简单的相撞就有足够大的威力。
然而随着外来之人的强行接近,金榕彻底暴怒,大开杀戒。百战血木也不得不全力以赴!
轰隆隆……
虚渊黑暴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撞上百战血木,宛如黑云冲向赤色的城墙。
霎时间,四周都是被风卷起的断枝与树皮,还有漫天的沙尘,苍凌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凭直觉召出阵纹——
“玄白,帮我清场!”
“哑哑——”
一道黑影飞起,残雪鸦羽翼下青风涌动,三记连发的风袭彼此碰撞,掀起的气流一瞬间就将遮挡视野的杂尘吹开。
“呦呦。”
雪泥跃出烟尘,在金榕的根系上全速疾驰。
苍凌阑俯身握着白鹿的双角,她汗湿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苍白脸侧,更多长发则被吹散在脖颈之后,如一袭墨色的旗。
她喘息着,心中飞速计算着行进的轨迹。
宋夫子是在护着她没错,但这种高阶的战斗,一个疏忽,哪怕只是被余波击中一次,她和雪泥都会直接完蛋。所以不能失误,一步都不能。
突然,技能自斜后方爆炸,夹杂着大片火舌的气流决堤般喷涌。
雪泥一脚踏空!
“呦呦!”
苍凌阑骤然感到剧烈的失重感。
她在下坠,眼神却冷静得不像话。
“小花藤,铺路!”
阵纹在雪泥足下闪烁,藤条凭空蔓延,像编络子一样扎紧。白鹿在藤路之上连跃三下,冲向更高的树海。
“姆姆!”
清凉的水汽扑下,藻花蜇帮她扑灭了前路的烈火。宋劝行一挥袖,灵流罩在她身周,骂骂咧咧道:“祖宗,你慢着些吧!冲那么急,我想救都救不着你!”
苍凌阑没有回答。她合拢双眼,凝神静气,打开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
小榕树……
听听我的声音吧。或者让我听听你的。
一股无形中的波动以她为中心,如涟漪般四散扩展。苍凌阑回忆着请荒桑时与荒桑大神沟通的记忆,试图与金榕的意识相接——
两股精神力,两个种族截然不同的灵魂,于冥冥之中相撞!
“哗哗哗哗!!!!”
然而下一刻,金榕怒啸。
“啊!”苍凌阑如同触电般,猛地捂住额角叫了一声。她身子一晃,竟直接从全速疾冲的雪泥背上滑落!
“呦呦!!”
雪泥反应极快,拧身一跃咬住了苍凌阑的袖角。鹿儿脑袋一抖,用角撑着她的上身,好歹没叫人从万丈高空摔下去。
藻花蜇在她们上方展开伞翼,将金榕连番砸落的枝叶反弹。
“阑儿!”宋劝行拉住她。
“我没事,夫子,还不够近。”苍凌阑脸色惨白,她摇了摇头,重新调整好姿势,“要再……再靠近些。”
“这就是你所谓的说说话!?”宋劝行又怒又惊,“胡闹!向凶兽敞开精神力,一旦承受不住对面的……”
“我能受住。”苍凌阑直接打断了夫子的话。她浑身被汗打湿,喘着气坚定道,“我能。”
宋劝行沉默了片刻,道:“小榕树是我的战兽,你是我的学子。你若觉得精神力沟通是唯一的破法,也成,我来试。”
“不。”苍凌阑把宋劝行往后推。她手掌已经有些脱力的颤抖,可眼底却闪着执拗,“夫子,我知道,但我有话要对金榕说。这话……必得我来说。”
她说着抬起脸,盯着昏黑的前方。在金榕的躯干上,隐隐能看到一个木根收拢而成的洞。
她曾经进去过,那里是生荣木髓凝结之处,也是菩提金榕的核心主根所在。
当初,金榕曾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敞开,接纳一个个生命走入自己。其中也包括人类少男少女们。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如果能够去到那里面……
“想去主根之下?”宋劝行又叹气。他用衣袖给苍凌阑擦了擦汗,怅然喃喃,“唉,这犟的,随的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