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觊又?安排好了?其余几家的流放之地,于御座之上俯视着朝中百官。
刘忠嗣为相数十载,除去跟随他造反的那些,此时朝中也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提携。
就连自己,也曾做过他的学?生。
卫觊轻叹一声:“许刘忠嗣棺椁陪葬泰陵,让他的四子?亲自安排罢。”
泰陵是隆庆帝的陵寝。隆庆帝驾崩时北方局势依旧不稳,是以泰陵还是刘忠嗣在江南一带新修葺的。
不少官员目露怔然之色,再次俯身拜道:“陛下圣明。”
一旁的寿康借机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个人……”
卫觊眉头蹙了?一下,方才想?起卫愈来。此人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除了?被?刘忠嗣选中外?几乎无甚过人之处了?。
他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让他去守泰陵罢。”
至此,大晋的版图再次回到了?二十余年前、战乱未起时的大小。百官们也将议事的重点?放在了?目前仅剩的大事上。
登基大典,以及立后大典。
萧府。
萧景姝放下了?手中的酥酪,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萧成安:“你在我这里转悠什么!好胃口?都被?你转没了?!”
如今她仍顶着萧氏女的名头,是以依旧住在萧府。
她住的很愉快,很心安理得,每日出去吃喝玩乐都记萧府的账。幸亏她并非穷奢极欲之人,萧氏也家大业大,不然还真?经不起她这么折腾。
萧成安死死压住自己蓬勃的怒气:“我听说,你将宫中派来的礼仪嬷嬷赶出去了??”
“什么叫‘赶’?我是那般不讲理的人么?”萧景姝抱臂道,“她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学?过,还留她在这里作甚?”
学?过……也对,萧成安心道,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来着。当初陆瑾既有必要时拿她出来糊弄人的心思,那该教她的还是教过的。
可他却依旧半分放心不下,再次问萧景姝:“还有十日便是立后大典,你们到底是怎么商议的?我去信问二娘,她让我不必担心,说一切自有安排。”
萧景姝懒散了?数日的神?经稍微紧绷了?一下,而后又?懈怠下来,慢吞吞道:“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安排的。”
反正卫觊的解药她已经做好让人送往徐州了?,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罢。对她而言婚事本身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持续多久。眼见老?师就要回朝,卫觊注定不可能困住她,她就更懒得费心思去想?什么婚事了?。
此时对她而言,婚事远远没有突然被?调去办差的巫婴什么时候回来重要——明明她们约好这几日去城郊踏青的。
萧成安看着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却仍强忍着继续问道:“二娘还嘱咐我无需给阿泯去信,说阿泯心中有数——他有什么数?难不成他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了??”
真?是怪了?,阿泯自幼与?家里不亲,不听他的就算了?,一向为萧氏着想?的二娘竟也对他失了?恭敬,隐隐透出偏向面前这个妖女的意味来!害得他还要向这个妖女来讨消息!
萧景姝闻言拨了?拨腕上的镯子?,平静道:“是啊,他应当什么都知?道了?。”
明明这是萧成安自己问的,可他却又?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倘若他知?道了?,定不会放任你嫁入宫中!”
萧景姝面上露出个浅淡的笑来,轻声道:“所?以我说无需担忧什么婚事。”
长?安曾是萧不言的地盘,倘若他不想?让她嫁,自有办法阻拦。倘若他知?道了?,最后这婚事没被?搅黄,那就意味着自己在他心里也没那么紧要。
那嫁不嫁给卫觊就更无所?谓了?,反正她的确要在长?安待一段时日,顺便成个亲也无妨。
萧景姝抱起冰碗,吃下了?最后一口?酥酪。
拿对自己不重要的事再次来赌一赌他的真?心,不算亏。
第86章
试嫁衣
这次生气过后,他还会像往常一……
帝后大婚前七日。
在关内道与山南道之交的洋州,巫婴见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巫绪。
约莫是为了入乡随俗,他换上了大晋男子常穿的圆领窄袖长袍,唯有面上的刺青、垂落肩头的发辫彰显着他的异族身?份。
见到?身?着官袍,样貌较当年长开了不少的巫婴,巫绪笑?出了一口?白牙:“阿婴姊姊,好久不见啊。”
昔日被?他强夺乌梢不成逼出族地的旧恨涌上心头,巫婴深深吐出一口?气,握在腰间佩刀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一旁随行的鸿胪寺官员见状眼皮直跳,忙将?她拉到?一旁安抚:“小巫大人,公务要紧啊!”
他们多少知道一些苗疆巫族的行事,倘若不是在族中活不下?去,鲜少有人主动离开族地。是以这个年纪轻轻便离开族地数年的巫婴大人估计和族中不怎么对付。
但没有办法,新帝继位,多年同大晋没有往来的苗疆突然上了贺表,苗疆大巫还表示要亲自前来拜谒,他们自然要好好接待。找来找去,对如今的苗疆了解最?深的也就一个巫婴,自然要抓她的壮丁。
巫婴的脑子里?闪过了长安城鸿胪寺附近适合套人麻袋的几处拐角,平复了一下?心绪,给双方牵了个线,听着巫绪极不熟练地同鸿胪寺官员打官腔。
当她以为该说完的都?说完后,巫绪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动情?道:“其?实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巫婴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这臭小子要作什么妖?
“临行前阿爸告诉我,我曾有个貌美如花的姑姑,年少时不懂事出了苗疆到?大晋游玩,结果被?人拐去再也没回?来。”巫绪哽咽道,“当初大晋动乱我们不好出族寻人,未曾想一耽误就是十七八年!如今阿爸命不久矣,遗愿就是再见姑姑一面,我便想托大晋陛下?帮忙找找人。”
一旁的巫婴:“……?”
你有个鬼的阿爸,你不是和寻常人一样都?不晓得自己阿爸是谁么?还貌美如花的姑姑,哪个貌美如花的巫族女子会想不开来大晋玩,留在族中三夫四侍不好么?!
两?个鸿胪寺官员闻言有些犯难。走失个两?三年还好说,都?十七八年了,即便找到?估计也是只剩骸骨了罢?
不过他们还是道:“既然大巫有所托,某等必尽力一试。敢问?可有画像?”
巫绪拍了拍手道:“将?姑姑的画像拿上来。”
看着已经有些年头的画像徐徐展开,露出画中人绝艳的脸庞。两?人见状惊呼出声:“这……这不是……”
这不是萧府七娘子,他们大晋未来的皇后么!
他们齐齐看向了同样目瞪口?呆的巫婴。
从徐州到?长安的这一路上他们可看得分明,萧府七娘和家中人不怎么亲近,反而和恪敬公主、太?女卫中人很是投缘,连骑马都?是巫婴教的!
若大巫走失的姑姑和萧七娘子长得如此相像,巫婴这个出身?苗疆的巫族人不该早看出来了么?
巫婴细细打量着画像,确信巫绪这劳什子“姑姑”的画像就是拿她家皎皎近日的画像改动的无疑。
皎皎越长大,容貌与爹娘越不像,几个月前暴瘦了一次后,除去眉眼,已经再难看出隆庆帝与韦蕴的影子了。
可这副画像,却?与她如今的相貌有八分相似。
巫婴在心中顷刻间锁定了“罪魁祸首”——曾经去过苗疆与巫绪有过往来的萧不言,口?中却?道:“我不清楚,他姑姑走丢时我还很小,记不得她的相貌了。”
随行的大晋官员们面面相觑,眼风缠绵间已推测出了自己认为的“真?相”。
——是了,当年萧府的老夫人不满萧成安与女将?陆琼的婚事,也不喜欢自己那个生来有异口?不能言的长孙,变着法子给萧成安府上塞人来着!
——这位巫族女郎有如此相貌,即便被?拐子拐了也是往大户人家卖!
——听闻萧七娘子并不受宠,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原先我还疑惑萧成安怎的对孩子如此心狠,若这孩子有苗疆血脉倒也说得通了!异族嘛!
——一路上七娘子行为举止随性不拘,不似大家闺秀,原来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听闻苗女都?是这种做派!
原本朝中官员就对萧景姝非大族嫡女的出身?以及不太?守礼的举止颇有微词,如今在知晓她“身?负异族血脉”后,这份微词已然转化为芥蒂。
“兹事体大。”为首的鸿胪寺官员肃容道,“还请大巫命人整装,我们即刻前往长安。”
……
长安城郊。
劳累了数个时辰的马儿凑在溪边饮水,戴着帷帽的萧景妍走下?马车,靠近了溪边:“长兄,您有事找我?”
萧不言收回?远眺城门的目光,平静道:“二娘,日后萧氏交由你做主了。”
“知晓我出身?的人,除去府中,不过也就陛下?身?边人、辛氏几人和我身边人。”萧不言道,“在其?余人眼中,我此生只会是萧不言。”
他注视着萧景妍的双眼,继续道:“除去半身?骨肉,我未曾受过萧氏恩惠,是以也无甚回?报家族。我没有在朝中久留的心思,即便是你的血亲,也做不成你的后盾。父亲一心为家,目光有些狭隘,你日后掌权,断不可如他一般。”
萧景妍轻声道:“二娘省得。”
“长安那边我已尽数安排好,你如今是刺史,按理本就该入京庆贺大典,即便提前到?几日旁人也挑不出差错。”萧不言声音淡然,“虽说做皇后是你自己选的路,但也少不了我和皎皎从中周旋。是以倘若日后你为一己私欲行差踏错,祸乱朝纲,即便我不在朝野、身?为血亲,我也会来杀你。”
萧景妍心头一震,闭了闭眼睛,决然道:“无需祸乱朝纲之重!日后长兄与皎皎游历四方,若见民不聊生之景而朝野无为,便可来杀我!”
萧不言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然,沉默片刻后伸出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入城罢。”
……
萧府,映月楼。
萧景姝刚午睡醒来,正呆呆地坐在榻边缓神。
因?日头转暖,被?褥料子又好,为睡得舒坦,她并未着中衣,只穿烟青色莲花肚兜配白色绸裤,肌肤如玉,眉眼懒倦,花草见羞。
外头的小桃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在门外轻声问?道:“娘子,尚衣监的人送了嫁衣过来,您可要试一试?”
突然试嫁衣做什么?难道是她近日好吃好睡腰都?粗了两?寸,小桃看进眼里?怕做好的嫁衣不合身?,特意通传宫中的人过来的么?
萧景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便试试罢。”
她站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为她一件件穿上华贵的嫁衣,正红色的锦缎上绣着金线龙凤,牡丹花纹在衣襟处绽放,熠熠生辉。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袖边镶嵌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身?后的小桃借机不动声色地用手掌量了量她的腰身?,而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绣娘们做衣服时会留出些余量,娘子即便胖了些也不妨事。
萧景姝假装没看到?小桃的举动,不含任何别样意味地赞道:“真?是漂亮。”
“是呢,娘子本就适合红色。”小桃笑?眯眯道,“嫁衣都?穿了,将?冠也戴上罢,提前适应一下?。”
要戴的岂止是凤冠,还有各式各样的钗环。金玉作底宝石镶嵌,压得她脖颈都?隐隐作痛,不过也是真?的惹眼。萧景姝一边欣赏着镜中美色一边故作惆怅地叹气:“实在是太?重了,我这几日一定要多吃一些,不然大婚的时候撑不起这套行头。”
小桃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怕是露了馅,有点恼羞成怒:“娘子!”
萧景姝逗成了人,满心愉悦地笑?出了声。
映月楼外,刚回?府的萧不言闻声微微侧耳,看问?门口?的侍女:“你们娘子如今在做什么?”
侍女是从金陵一道跟过来的萧府家生子,知晓面前人就是府里?的大郎君,战战兢兢道:“娘子……娘子应当在试嫁衣。”
听起来,倒是试得很高兴。
萧不言垂下?眼帘,嗓音不辨喜怒:“进去通传罢。”
也不晓得她见到?自己后,还会不会这样开怀。
房内,正欲卸下?满头钗环的萧景姝听到?通传后微微一颤。
手中握着刚摘下?的金簪,簪头牡丹在掌心硌出微微的痛意。她靠这点痛意维持着冷静,看向有些忐忑的小桃和不明所以的尚衣监女官:“……你们暂且退下?罢。”
她对着略有迟疑的尚衣监女官柔声道:“你们先去用些茶点,待我见完长兄后再更衣。”
侍女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萧景姝感觉自尾椎处生出酥麻的痒意,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栗起来。
萧不言离开汴州前,向她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收下?他的私印,若有需要时可以调动他的人。
第二,倘若自己遇到?的麻烦动用他的人能解决,便不要用什么类似假成亲、卖身之类的让他不高兴的法子。
……而她一个也没有做到?。
他回?来的真?是巧,正赶上她试嫁衣的时候。萧景姝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艳红的衣裙,心道,穿成这样见他,他定然会很生气罢。
这次生气过后,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原谅她么?
萧景姝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翻涌的心绪影响到?了依靠她而生的乌梢,方才藏在铜镜后以免吓到?旁人的小蛇露出脑袋,有些担忧地冲她吐了吐信子。
她摇了摇头,示意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身?后传来珠帘被?撩起又落下?碰撞发出的脆响,来人的脚步稳重又沉静。萧景姝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抬眸,露出个堪称艳丽的笑?来。
她唤:“兄长。”
第87章
都是你
在她面前,总有万般手段,也使……
听到?萧景姝在?试嫁衣时?,萧不言心中是有些不痛快,可远远到?不了?生?气的地步。
可此时?此刻,她一声“兄长”还是轻而易举点燃了?他的怒火。
嫁衣的颜色比火还要艳,更衬得萧景姝面如桃花,眉眼生?辉。萧不言对着这张并不算全然熟悉的脸,昔日种种被她欺骗戏耍之?事再次涌上心头。
即便知晓她有故意惹自己生?气的嫌疑,萧不言还是很难做到?毫无努力。
他尽力保持着平静,一步步靠近坐在?梳妆台前的萧景姝:“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我怎么知晓的陆瑾的身份,又?怎么处置的他。
问我是否因你再次未做到?承诺我的事而生?气。
问我如今彻底知晓了?你的一切过往,是否还仍旧愿意追在?你身后。
只要你问我,我都可以?给出让你满意的答复。
可你从不信我的话,总爱自己试探过才放心。
你自己是个小骗子?,便总觉得旁人的话也不可信。
有什么想问他的……
萧景姝微微侧首,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挑出些堪称风情的弧度:“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世人都女郎穿嫁衣时?最好看。”她看着萧不言骤然冷下来的神情,缓缓道,“想来也是,毕竟这辈子?可能就穿这么一次……”
萧不言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萧景姝起身想躲,可他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手臂一拦便无法逾越。她只能向后,踉跄坐在?梳妆台上,勉力抬起没被他控制住住的另一只手抵挡在?了?他的胸口。
妆台上的脂粉钗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萧景姝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金簪,萧不言也毫不在?意地继续欺身向前,任由簪子?在?自己胸前抵出比嫁衣还艳的血色。
手中传来的阻力让萧景姝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她仓皇松手,看到?萧不言鸦青色的衣袍上绽出一朵暗色的血花。
“皎皎。”萧不言垂眸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眼睫,俯身道,“已经成?了?有夫之?妇还穿旁人送来的嫁衣,是不是很过分?”
萧景姝猛然收回了?想要触碰她伤口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胡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有夫之?妇?!”
他们顶多算是有肌肤之?亲,又?没真的谈婚论嫁!
“你是。”萧不言贴在?她的唇角,低声道,“在?你假死离开我身边后,我捧着你的牌位拜过堂。”
当初以?为?她殒命时?的痛处再次浮现,萧不言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毫不留情地对着她柔软的唇咬了?下去?。
痛意和血腥气几乎同?时?蔓延开来,提醒着萧景姝方才听到?的话并非幻觉。她被压得不自觉后仰,而后被头上凤冠坠得栽了?一下。
萧不言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触到?满手冰冷的珠翠,登时?止住动作,抿紧唇给她卸满头的钗环。
萧景姝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盯着萧不言唇角的血色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他手上的动作听都没停,绷紧嗓音道:“你不就喜欢看我因为?你发疯么。”
萧景姝咬了?下唇上的伤口,感受着细密的刺痛,心道,可我每次都料不到?你竟比我想的还要疯。
钗环卸尽,长发落下,萧不言终于看她顺眼了?一些,可她身上繁复的嫁衣却依旧刺眼。
一眼望过去?没找到?解开衣服的地方,萧不言干脆直接伸手去?撕她的领口。
萧景姝还算清醒,记得尚衣监的人等着将这嫁衣收回去?,抬手拦住了?他。萧不言却以?为?她不愿脱下这身衣服,伸出的手握成?了?拳,克制着落在?了?她坐着的妆台上。
另一只手抵在?墙上,他将萧景姝困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在?向公仪仇射出那支箭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萧景姝的思绪被这句话震成?了?一片空白。
她的所有动摇、退缩与胆怯都被这句话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是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愤怒。
那支箭毫不留情、准头十足——他的的确确是冲着公仪仇的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