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以为她要阻拦,冷着脸转过头,看到了半妖·李昼,也看到了她和钟离绥一模一样的脸。
“铛!”
慈云寺的分夜钟适时鸣响,阁楼中忽然月光大涨,一轮圆月出现在了元季蕤脑海中。
“莫问,莫想,带着钟离绥往生去吧。”
元季蕤心头剧震。
分夜钟乃大周国宝,太阴星君竟然不惜借用此宝,降下神力,只为了传达这道神谕。
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元季蕤连忙转过头,一把拉过勾魂索,喝了声:“走!”便带上了还想和半妖·李昼好好道个别的钟离绥,头也不回地沉入了地底。
与此同时,文昌星君庙里,拿着香烛驱赶蛆虫的文昌星君也听到了这道钟声。
祂停下动作,细细分辨着钟声中传达的信息,忽然精神一振,抖落满袖蛆虫——
钟离焱的谋划,成功了。
钟离焱对至亲之人亦隐瞒姓名,为的就是让“钟离绥”与“狐山绥”既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
“狐山绥”成为祂的锚点后,本该与谈昭、谢灵微、公孙赢一样,彻底从历史中消失,不可能再有什么来生。
然而现在,是“钟离道长”的女儿“狐山绥”消失了,与我“钟离焱”的女儿“钟离绥”有何干系?
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钟离绥死在十七岁那年,只因思念亡母,滞留阳世,当派冥差前去捉拿,送她入忘川,进轮回。
钟离焱费尽心思,只为了给女儿谋划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
她又怎会知晓,她这份爱女之心,不光给了女儿一个来生,还为新的天道诞生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便如薛静真的母亲一般,她亦在钟离绥本该归于虚无的世界里,开辟了一条通往死亡的小径,令女儿从虚无逃离,回到了现实。
这股支撑现实的力量,同样成为了新天道的源泉。
不仅如此,她和她的女儿还成功取悦了游戏中的祂。
取悦祂,是整个宇宙延续至今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
生机总在祂愉悦的片刻出现,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抓住。
只是,新事物的诞生,必定伴随着旧事物的毁灭,这世界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改天换地中存活,依然是未知数……
半妖·李昼看了眼小狐狸和元季蕤离开的方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跑下了阁楼。
周围没人,她便也不需要为了好朋友的离开伤心落泪了。
她走到藏经阁门口,和行色匆匆的住持圆真正好撞上。
圆真本想去厢房找她,不意在此处碰见,脚步一顿,于钟声余韵中不动声色地放缓了呼吸。
狐仙身上半人半妖的气质,在这一刻变成了幽微深邃的气息,蛰伏在她身后的阴影稠密怪异,漫不经心地跃动着,塞满了整座藏经阁。
只因半妖·李昼没有认真扮演自己的马甲,本体微微显露一角,超出凡人想象的大恐怖便降临了。
圆真的双脚被钉在了原地。
直面大恐怖的这一瞬间,他的脑中多了无数本不该被他知晓的秘密,他凭借着多年修行积累的丰富经验,第一时间封闭了五感,停止了思考。
然而,他的脊背还是发出了弯折的声音,十根手指变得细细长长。
已经闭上眼睛的老和尚当机立断,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剖开丹田,取出舍利,自断双臂。
在他做完这些事的下一刻,他的脊背咔嚓一声断成了两半,悬在半空的舍利则一头扎入了李昼身后,没入了那沼泽般幽邃的阴影,散发出一圈模糊的微光,试图将它稍微遏制。
然而不过须臾,舍利的光芒便消失了,下一刻,如泥牛入海,彻底失去了踪迹。
老和尚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而那又如何呢,他既没有保全自己,也没有阻碍李昼分毫。
李昼只是感觉到,嘴里多了些苦涩的味道。
谁往我嘴里塞了颗莲子?
半妖·李昼愤愤地呸了呸,而后抬眼,望向不远处断成两半的老和尚。
意识到周围有人在,半妖·李昼连忙打起精神,兢兢业业地扮演起小狐狸。
这人断成两截是不是不太正常,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作为偷偷闯进藏经阁的外人,李昼做贼心虚地夹起尾巴,掩耳盗铃地一溜小跑,冲回了自己借住的厢房。
庞大的阴影在她身后迅速收缩,重新变回了那个普通的、乖顺的影子。
半妖·李昼下定决心,最后吃一顿斋饭就上路,继续去闯荡江湖。
她不知道,每天给她做饭的老和尚,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
剑客·李昼坐在主考官位置,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喧闹声,很多人哭喊着“不要拔我的稻”“我跟你们拼了”,亦有人呵斥“如今棉织物出口之多,值银足有百万,令尔等弃稻植棉,是朝廷愿与小民分利,尔等竟如此不识好歹,难道要做反民不成?”
咦,官府和百姓吵起来了。
剑客·李昼用余光瞥了瞥两侧的考官,见众人神色如常,心想那应该没什么事吧,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也不想想,别人哪有她的耳力,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
并不知道有些地区为了完成出海订单,官员已经开始践踏即将成熟的稻谷,奉天子之命巡视四方的钦差顾盛,还在和其他考官们一起讨论着本场比试中,众位考生的表现。
被她看好的卫原果然表现突出,虽然与同组考生关系并不融洽,却能在遇到难过的关隘时,主动向汪思礼、张大提出三人合作,而在渡过险关后,又能以不凡的身手,堂堂正正摘下那轮山巅“圆月”。
当卫原神采飞扬地回到山下,等待着终试名额出炉时,顾盛的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赞赏。
其他考官即便亦各有自己看重的考生,看到如此年轻的英才,也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刻,闯入终试的少年们意气风发,台上的考官们脑中浮现出本次武举状元获得神剑,带领天下武人为国尽忠、为民造福的场景。
所有人都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大周的国运一定会迎来一个新的高峰。
然而——
“铛!铛!铛!”
终试的铜锣声响起时,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匹染血快马闯入了考场。
守卫先是厉声呵斥,试图拦住闯入者,冲上前后,看到了马背上体无完肤的驿卒。
“出什么事了?!”
守卫一把接住滚落马背的驿卒,却只从后者手中接过一封印着血手印的信笺,而后,完成任务的驿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考场安静了片刻,骤然骚动起来。
“难道又有邪祟作乱?”
“听说近来有海贼聚集,难道是贼人打过来了?”
“肃静!”
顾盛与兵部尚书等人对视一眼,疾步走下考官席,接过守卫呈上的信笺,看到了一行潦草凌乱的文字:
顾盛骤然捏紧了信笺,正要说话,却听到轰隆一声,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炸响一道惊雷,仿佛在为急转直下的局势拉开序幕。
一名年迈考官神色仓皇,受不住这忽如其来的刺激,两眼一翻直接厥了过去。
兵部尚书亦是面色惨淡,呼吸凌乱,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然而此时,没人有心思去关注二位大人的身体状况。
以顾盛为首,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看向了主座上的剑侠大人。
剑侠大人的一举一动皆有深意,难道此次出山,为神剑择主,就是因为早早预料到这场民变?
莫非,获得神剑认可之人,一人便能抵百万大军,数万暴.民亦不过是手到擒来?
人们眼睛都不敢眨,紧紧盯着剑客·李昼,生怕错过了她的任何提示。
然而剑侠大人只是微微皱眉,淡声说道:“比武继续。”
李昼每一次模拟都很认真,完成任务时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自然不愿意自己的任务被别人的事打断。
即便所有人都因为百姓造.反骇然失色,她也不会花一点心思去理解他们的表情,更不会管造.反会导致什么可怕的后果。
考场外,传来了清脆稚嫩的童谣声:
“炀帝引血兮,天地为烘炉,造化为大冶兮,日新月异。”
除李昼外,所有人都在听到“炀帝”二字时脸色瞬变。
好内远礼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这童谣在此时唱响,简直是在暗示大周气运已尽,当今陛下将要成为盖棺定论的暴.君。
身材高大的韦都统大步流星走出考场,看向童谣声响起的方向,却见那里空无一人。
京城,紫宸殿中,皇帝收到了奚州刺史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却对匆匆赶来的右相说:“不必招抚,派兵去镇压吧。”
右相面色一紧,俯身拜倒:“陛下不可!此事过错全在奚州刺史,此贼欺上罔下,逼反百姓,只要陛下派人多加安抚,乱民不攻自破,万万没有再去火上浇油的道理。”
她说得字字恳切,只是,她不知道,皇帝桌案上,合上的《大周宝卷》中,早已浮现出一行新的谶语:
铸造诛神之剑的火,乃是天子之血。夺天宗为假岁剑择主,为的是弑君引血。
《大周宝卷》提前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皇帝可以选择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带领王朝走上末路的疯帝。
然而,弑君之剑怎会指向一位明君?
明君之明,只在皇帝自己,却未必有利于这个时代。
旧时代若是继续延续,无数人筹谋的诛灭天神的计划,或许会功亏一篑。
只有灭绝神秘,那些腐朽的事物才会停止复生,未来才能真正崭新。
皇帝心中已有决断。
劝说失败的右相跌跌撞撞离开了紫宸殿,大周太.祖从屏风后拐出,神色古怪地看着皇帝:“我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是这种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好人?”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自天神复苏,朕有多久不能如此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她笑意逐渐扩大,看起来畅快极了,狂妄极了:“神又如何,朕才是最后的赢家。”
“史书工笔,世人只会认定你愚不可及、自食恶果。”
“哦?”皇帝微微挑眉,“那又如何?”
只要能报复欺她辱她的天神,后世如何评价,她不在乎。
第157章
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注定了盲目无情。
“天反时为灾,
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
薜荔山脚的一处村庄中,
夫子在给孩子们讲课。
奚州暴.动之事已经传开了,驷州境内却还波澜不惊,
人们丝毫没有天下将乱的慌张,这份安宁只因为薜荔山、夺天宗的存在。
“夫子,我听说奚州乱民围困州府后,只杀了几个小吏,并不敢动刺史,
只要陛下发一道圣旨,
容大家把今年的水稻收完,乱民就甘愿弃械投降。”
“不错。”
“可陛下却一意孤行,不肯与之谈和,还要杀一儆百、将乱民车裂示众,此等暴虐之举,使得奚州乱民越剿越多,短短十日,已席卷数十县。”
“岂能妄议天子?”
“学生不敢,
只是不解。”
一双双困惑的眼睛望向夫子,一名学生大着胆子起身求问:“那些乱民,其实不过是一群吃不上饭的可怜人,
他们也能算得上‘民反德为乱’吗?”
夫子沉默少顷,
摇头道:“不算。”
夫子叹了口气,
对学生们说:“今日就先上到这里,
散了吧。”
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朝中那些大人们,
也无法理解皇帝近乎疯魔的举动。
明明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官民冲突,却因为皇帝残暴的手段,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从前的皇帝不说千古一帝,也算得上有为之君,不知为何脾性大变,成了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夫。
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如今的疑心病重到,就连那位从不离身的“内相”裴霁宰裴尚宫,都不能近身伺候了。
越来越多人怀疑,皇帝真的疯了。
那首“炀帝引血”的童谣,以广信县为中心,逐渐流传开。
更有人说,本次武举的魁首,便是童谣中的弑君者。
……
“有人在刻意传播谣言。”顾盛面色难看,一想到“炀帝”二字,就恨不得将幕后黑手啖肉饮血。
然而……
想到那一封要求她继续整顿吏治的圣旨,顾盛填满了怒火的胸膛里,还是刮过了一道冷风。
皇帝如今的表现,即便是她这个皇帝死忠,也只能承认,幼稚、轻佻,分明就是亡国之相!
此时正是需要地方拱卫中央的时候,皇帝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对地方官施压。
构成这个国家的三股主要群体,宗室、士大夫、庶民,如今已经全部被皇帝亲手推到对立面了,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顾盛便是抗旨,也要回京去当面问一问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何至于此。
但可惜,顾盛眼前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必须要从剑侠大人那里探听到,假岁剑,是不是真的弑君之剑。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静静矗立在黑夜中的旅店,摸了摸怀里的太阴星君像。
先前,她按照剑侠大人的命令,安排考生继续比武,但在终试前,又增加了一场考试,拖延了几日。
她试图从剑侠大人提示中,找到度过本次危机的办法,但她的用词实在是太简略了,单单一句“月亮,好”,实在是推测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拖到今日,顾盛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来太阴星君像,直接求问剑侠大人,神剑究竟要用在哪里。
吸了一口夜间微凉的空气,尽量稳住心神,不去在意这间旅店散发出的怪异气息,顾盛上前推开木门,向着剑侠大人下榻的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韦都统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一把抓住她,疾声道:“大人,不好了。”
她喘了口气,眼中满是血丝,额头绷起一根根青筋:“陛下决意御驾亲征,右相劝不住,裴尚宫死谏不成,已被软禁。最多三日,陛下便要往奚州去了!”
“什么!”
……
剑客·李昼正在看自己的个人面板,模拟器一直没弹出新的提示,她点开想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很久没有查看面板参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