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担心你,娘亲,我担心你,我担心你……
“娘亲是不是头疼?”李昼眼泪汪汪地说,她想起自己刚穿过来,强行念出“无思无虑始知道”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叫疼。
她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头痛欲裂,她知道疼痛会让人多么难受……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当然也会害怕疼痛。
感同身受的李昼一把抱住月娘,眼泪掉得更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肚兜。
“娘亲不要痛。”她在月娘额头吹了吹,又说了一遍,“不要痛。”
她的担忧太过强烈,漫天星辰骤然黯淡无光,漆黑天幕垂眼投来一瞥。
嗡地一声,月娘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整个颤了颤,闪过无数奇特而恐怖的景象,响起一连串怪异破碎的呓语。
来自无垠宇宙的关切化作不可思议的精神重压,沉沉压在凡人脆弱精致的血肉头脑上。
砰!
组成大脑的凡俗之物终于到了承受极限,隐藏在深处的超凡力量显现出来。
一弯朦胧月影,替代了原本的人类大脑。
月娘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是太阴在人间的化身,隐藏身份来体验怎么做一个母亲,找寻薛静真与任应月母女之情能够惊动神灵的原因。
只因这情感的磅礴与伟大,拥有着能够取代天道的潜力。
现在的天道用无知无觉屏蔽着外界的混乱与疯狂,什么样的道才能取代祂,继续保护消灭了天神的新世界?难道真要像天尊所说,直面那无法名状的深渊?
高高在上的神灵从未想过,新的天道会落在凡人身上。
所有混乱与疯狂,归根结底,来源于世界竟是一场幻梦的巨大荒芜。
在这荒诞的现实中,最有力的支撑,却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
任应月,这个渺小平凡的女人,这个不会表达爱的母亲,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把女儿照顾得很好。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有些糟糕的妈妈,撑起了薛静真险些崩塌的记忆,让她的记忆锚点变得更加稳固,制造了即便是神灵也无法理解的奇迹。
这股磅礴的力量一度令太阴感到无比困惑,因为从表面上看,母女俩相处的短短十几年,任应月对女儿伤害远远多于关爱。
为什么爱一个人还会百般挑剔,让她吃尽苦头,却又后知后觉?
太阴没有想到,成为月娘后她没有走上任应月的老路,却仍然理解了这个问题。
在脐带连接的那一刻,在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建立起来时,答案就已经写在了两人的血管里。
粗暴也好,温柔也罢,伤害多于爱护也好,爱护多于伤害也罢,痛苦还是欢乐,远离还是接近,憎恨还是喜爱,什么都无法改变母亲本身的力量。
只要她存在着,就足以在虚无中撑起一片真实。
“娘亲不痛。”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头。
李昼静静看着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接着兴致勃勃地说:“娘亲要不要给我剪头发?”
众神之神无所不知,记忆碎片里那些雪泥鸿爪又怎么可能逃过祂的眼睛。
月娘心里明白,昼儿这是看到了任应月给薛静真剪头发的场景,别的母女做了什么,她也要跟着做什么。
“好啊。”月娘说,“娘亲这就给你剪。”
模拟器界面弹出新的悬浮框,高高兴兴地提醒:
李昼在心里连连点头,不愧是她,能获得这么厉害的成就。
记忆碎片里,任应月坐在薛静真的卧室中,看着崭新的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生意变好以后,妈妈的笑脸也变多了。”
“要是她能不那么辛苦就好了。”
“小时候不懂事,故意不听妈妈的话,马马虎虎做家务,惹她生气,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委屈,妈妈也没有办法。”
“因为妈妈现在对我很好,所以以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自己单方面,和妈妈和好了。”
在现实里,任应月没有看到过这些日记,因为上高中后学业太繁忙,静真没时间写。
但今天,书桌里多出了这些新的日记本,旧的日记本都消失了。
捧着它们,任应月坐在书桌前,坐了很久很久。
崭新的日记本上,又多了很多泪痕,变得和旧的日记本一样了。
只是这一次,眼泪不是女儿流的。
一道绛衣玉带的身影在房门口若隐若现,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而入。
李府小院里,李昼兴奋地举起镜子,看到了娘亲给自己剪的新发型——
参差不齐,坑坑洼洼,跟狗啃的一样。
事实证明,剪头发的手艺,和爱不爱女儿没什么关系。
李昼:“……”
李昼:“…………”
李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顶着这个发型,她还怎么做全世界最可爱的宝宝,她越想越难过,就地一躺,哭个没完。
悠哉悠哉打着哈欠踱步进来的玄阳子先是一愣,定睛一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月娘露出了尴尬之色,天上的苍白圆月默默躲进了云层里。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第156章
天火起,岁剑出。
武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剑客·李昼难得有空,接受了主考官顾盛的邀请,来到了考场。
由于没人敢问剑侠大人在忙什么,
也就没人知道,李昼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差点把自己要为神剑找主人的事给忘了。
“有个叫卫原的小娘子,武艺十分了得。”顾盛请剑客·李昼入座后,便指着考场上正在核名的考生们说道,“据说,她曾经在薜荔山下苦等数月,
想要拜入剑侠门下呢。”
剑客·李昼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事,
听到后却也只是随意嗯了声,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顾盛特地点出此事,一是惜才,二则是因为卫原与她一样,皆是穷苦人家出身。
看到剑客·李昼漫不经心的反应,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觉得自己白费力气,一时又担忧起自己弄巧成拙,
让剑侠大人误以为卫原走了她的门路,不是个踏实的性子。
顾盛自然以为,剑客·李昼来到考场,
是要看一看考生们的心性。
然而实际上,
李昼正在用她那绝佳的嗅觉,
细细分辨着从县城方向飘出来的包子香是什么馅的。
李昼认真地思考,
什么样的天才能研究出这么多美食,聪明程度也就比她差了那么一点。
顾盛与其他考官见她神情中带了些沉思,
对视一眼,纷纷打起精神,心中暗暗警醒,大人如此重视本次武举,千万不能在她老人家面前掉链子。
考试场地中,考生们签完到,开始了今日的比试。
这一轮比试是分组考试,卫原、张大、汪思礼被分到了一组。
比试内容为“摘月”,率先摘下悬挂在百丈山巅的“圆月”之人获胜。
此月由墨者锻造,经慈云寺大师开光,非纯善之人不能靠近。
因此本场比试,既比武艺,又比心性。
通往山巅的路崎岖蜿蜒,同组之人既是队友又是对手,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为了领先一步,将同组之人推下山崖,进而被圆月判定失去比试资格。
又有考生见此情景,假意关怀彼此,却因此耽误了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三人捷足先登。
考官们借助墨者锻造的望远镜,将这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兵部尚书感慨道:“若是在战场上,只要能胜出,何须考虑用何手段,只是这场比试终究不同。”
至于有何不同……众人悄悄望向正中间的剑客·李昼,正因有她在此,本番武举,即便是堂堂尚书,也坐不了主考官之位。
顾盛见大家目光游移,心知众人心里都没谱,讨论比试规则时请了剑侠三次,剑侠都没出面,如今也不知,这规则符不符合大人的心意。
“剑侠大人,”顾盛小心开口,代表众人说道,“您觉得如何?”
李昼把注意力从羊肉包子上移回来,瞥了眼山腰处的考生们,又看了眼顶峰处的“圆月”。
“不错。”李青天说,“月亮,好。”
顾盛一怔,与兵部尚书等人对视一眼,先是看了眼人工打造的月亮,又抬起头,看向了白日也能隐约看见一点轮廓的苍白圆月。
剑侠大人言简意赅,但谁又会觉得,这三个字只是表面意思。
难道这是在告诉他们,在众神之中,月神是可以信任的存在?
学富五车的考官们纷纷思索起与月亮有关的传说,譬如狐妖拜月、天狗食月、乃至夺天宗的狐仙大人于月下驱逐魔神……
所有人苦思冥想着是否能从这些故事里得到什么启示。
此外,还有书吏郑重其事地将这三个字记录下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到了京城,又有右相带头,领着众臣遍阅典籍,思考剑侠的深意。
而在慈云寺中,住持圆真望着那小狐仙所住的厢房方向,面露犹豫之色。
不知为何,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今日,或许便是与小狐仙道别之时。
半妖·李昼已经在慈云寺里混吃混喝很久了,当然也想过出去闯荡一番,可每次才要收拾行李,就又到饭点了。
虽说都是素斋,可大和尚的手艺实在不错,半妖·李昼也只能在心里说,再吃一天,明天就出门。
明日复明日,昼儿是个长情的好宝宝,总也吃不腻。
好朋友昙音近来总有心事,话少了许多,好在半妖·李昼交到了新朋友。
新朋友叫钟离绥,和半妖·李昼的马甲名“狐山绥”都有一个“绥”字,而且也是一只半妖小狐狸。
李昼虽然知道,狐山绥的母亲是钟离道长,却完全没有想过,钟离绥和狐山绥会有什么联系。
她只是在发现只有她能看到新朋友后,高兴地答应了新朋友的请求,隐瞒了这个秘密,只在没人时找新朋友玩。
这天,昙音又去了野鹤庵供奉的佛像前打坐,半妖·李昼便趁机把点心塞进怀里,悄悄跑到慈云寺的藏经阁,把躲在阁楼中的钟离绥叫了出来。
小狐狸道行不够,顶着狐耳、拖着蓬松的大尾巴,一副半人半妖的模样,精神萎靡地坐在地上。
李昼一把点心递给她,她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
“你现在知道,你妈妈叫什么了吗?”李昼在钟离绥身旁坐下,不自觉地模仿起小狐狸的动作,校正着自己身上不够像半妖的地方。
小狐狸告诉李昼她在找娘亲,却只知道娘亲姓钟离,别的一概不知。
她咽下嘴里的点心渣,摇了摇头:“我能找到的史书里,都没有钟离道长的记载。”
李昼捏了捏下巴,思索一番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史书只会记载厉害的人,你娘亲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吧。”
“胡说。”钟离绥握紧拳头,“我娘亲最厉害了。”
李昼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娘亲最厉害。”
钟离绥看了她一眼,犹豫地说:“但我是认真的。”
她虽然连娘亲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却仍然能回忆起娘亲那精妙绝伦的剑术,所有见过那剑术的人都在称赞,钟离道长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李昼皱眉说:“我也是认真的。”
钟离绥说:“你昨天还说,你担心你娘亲身体不好,不能跟你一起出远门。”
李昼:“那也是最厉害的!”
钟离绥:“明明我娘亲最厉害。”
两只小狐狸气鼓鼓地瞪着彼此,钟离绥看到半妖·李昼头上冒出的狐耳,身后冒出的尾巴,忽然一怔。
她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
她和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刚要往这个方向思索,钟离绥忽然心头一跳,接着,一道月光从阁楼窗户洒落,笼罩在她身上,让她恍惚了一瞬。
……我刚才想到什么了?
钟离绥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昼露出“我又赢了”的表情,得意洋洋起身,大人有大量地说:“既然你承认我娘亲最厉害,那我就帮你找一找,你娘亲叫什么吧。”
虽然钟离绥的娘亲没有她的娘亲厉害,但是第二厉害应该也可以被记载在史书里。
半妖·李昼站在书架前,一排排搜寻起来。
钟离绥在她背后嘟哝:“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这些和尚怎么会记录修道之人的事,别白费力气了……”
“找到了!”李昼在一排书架前停下,抽出一本《钟离焱传》,翻开一看,第一页就写了“钟离焱与狐妖结合,育有一女,名为钟离绥”。
钟离绥:“???”
钟离绥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揉了又揉,不管是书名还是内容,都没有变。
这本书真的是她母亲的传记。
“怎么会……”她一边飞快看书,一边万分不解地说,“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本书……”
半妖·李昼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因为最厉害的娘亲,才能生出最厉害的女儿。”
昼儿想要,昼儿得到,昼儿最棒。
钟离绥流连人间这么多年,全靠找到母亲身份的执念,现在李昼帮她找到了,便是要做她的义母,她也会点头答应。
她附和着李昼,看到书上写着钟离焱的生平,为青丘力战到最后一刻,拼死传出天神入侵的消息,保全了这个世界。
她还看到,钟离焱为这个世界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用最后剩余的一点灵力护住了爱女,把她送出了青丘。
只是,女儿身上残留着青丘的污染,仅仅多活了几年,便也离开了人世。
“我的娘亲,叫钟离焱。”小狐狸的执念,被这本传记化解了,她不仅找到了娘亲,还知道了娘亲有多爱她。
钟离绥合上书,看向李昼,郑重地说:“谢谢你。”
一道无形的红光从她身上飞出,在地府生死簿上落下,显出“钟离绥”三个字。
下一刻,她的身侧死气浮现,提着勾魂索的元季蕤现身,一言不发抛出锁链,就要把钟离绥勾走。
对待滞留人间的怨魂,这位地府少府君自然不会留情面。
她在人间四处行走,捉拿不肯入轮回的鬼魂,却不想,此地竟然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咦?”半妖·李昼觉得元季蕤有点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