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裴训月 本章:第15章

    ——夺命谶语篇,完。

    人皮鼓钹(一)披帛

    “鼓震日夜,续接不暇。帝闻而拔剑。”——《起居注》

    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忙得脚不沾地,今晚终于得了空闲,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他妻儿都在老家,孤身居京,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今夜照旧点盏灯,于睡前批了批公文。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所幸无人伤亡。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糊的记录,觉得古怪。

    这个袁记,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利运塔一塌,倒闭的铺子那么多,只有它不衰反盛,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

    他提笔,写了数语,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失火风险极大,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写完这封折子,胡知府便吹灭了灯,听见窗子扑棱被风刮了一声。

    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护卫皇家的首领,反而成了侯门走狗。

    成何体统?皇帝果然领他的情,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赞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

    胡知府躺在床上,一边漫漫哼曲儿,一边闭了眼,咂摸着奏折中的用词。正自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

    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碰过刀剑,第一回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

    下一瞬,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喉头的惊呼被立刻压下去,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但一点也不疼,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

    “说!钥匙在哪儿?”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使蒙住鼻唇,那张脸也太熟悉了。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短刀再逼近些,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

    “胆子这样小。我又不一定杀你。”那人叹一声,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你只管告诉我,坊门钥匙在哪儿。我要出坊。”

    自从利运塔塌了,北坊看守极严。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但就算拿了钥匙,想出坊,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因此,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并不觉有任何威胁。

    他此刻悔之晚矣,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别杀我......相识一场,你想出坊,我定然帮你,何苦杀我......”胡知府抖如筛糠,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话里好奇:“你要怎么帮我?”

    “就,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出了坊后,你随意逃跑便是......”胡知府口不择言,像一条死鱼打着挺,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他这一挥手,吓了蒙面人一跳,那刀陷得更深。胡知府欲哭无泪:“桌上,桌上有折子!带着这封折子给金吾卫看,就能出坊——”

    蒙面人连忙取来折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就这点小事,大晚上去找京兆尹?”他咂摸一番,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相信其中应该无诈,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今天晚饭丰盛,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名叫郑敬山。那孩子瘦弱可怜,众人不便多言,却忍不住背地置喙: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

    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仆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幸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这是一场乍听没有任何破绽的回忆录。但让裴训月生疑的地方在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他怎么顶着一身烧伤在密林中存活?建炉焚尸,植皮易容,这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么?至于“全幕”,宋昏口里的全幕又是什么......难道世上还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里猥亵幼童更耸人听闻的事?

    目前,整桩娈童案,物证是词卷,人证是郑敬山。难道当真要逼问那孩子......裴训月看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众人中乖乖吃饭的小山,默默咽下去嘴里的肉。

    辣口的山椒她吃着竟一点滋味也无。霎时间屋外一声巨响,原来是吏役们在试验几日之后春贡要燃放的烟花。一朵巨大的金牡丹炸亮满天。裴训月却面色沉重,全无欣赏之意。她放了筷子,擦擦嘴,立刻站起身。

    “大人去哪儿?”林斯致问。

    裴训月攒了一丝洒脱的笑:“去隔壁三仙居找找,说不定宋昏在那儿。”然而转过身,那笑意却倏忽消失。她出了门,竟真往三仙居去,只不过,官袍进,粉裙出。

    “三仙嫂,拜托你掩护我下塔一趟,拿着我的令牌,说是我待会要进去,你得了吩咐提前给我送点吃食。我在你身边装作侍女。”裴训月跟宋三仙密谋。

    宋三仙仗义,不疑有他。二人刚出了后门,却看见不远处的北坊衙门里,一辆马车飞速从门中驶出。

    “这么晚了,胡知府要去哪儿?”宋三仙嘟囔。裴训月看了一眼,并未往心里去。她只一心按住自己腰间,那儿别了楚工匠给的词卷。忽然,天空中一声鹰啸。那熟悉的海东青竟又飞来在二人周身盘桓,这回却并不活泼,而是用喙焦躁地啄裴训月的裙袂。宋三仙被这猛禽吓到,捂着眼轻轻叫了一声。裴训月却抚了抚鹰的羽毛,不解其是何意。

    “你的主人呢?”她低低问。海东青听不懂她的话,只顾扑棱着。眼看就要吸引过路人的注意,裴训月连忙将面纱覆了面,顾不得海东青,一挥马鞭带着宋三仙驰远。那雄鹰徒留夜空,又望着她的方向哀哀盘旋许久才停。

    裴训月在宋三仙的掩护下上了水轮梯之时,也正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北坊坊门口之际。守坊的金吾卫照例挥刀示意车夫停下:“坊门已闭,不得擅出。”

    车里伸出半个身子,披了一身轻如燕羽的狐裘,周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气度,那一双眼却平实得很。金吾卫一见立刻变了脸色,拱手行礼,随即开了坊门。“多谢。”那人微微一笑,又坐回马车。小小的车厢内,他刚摆好身子,就感觉狐裘后顶了个冰凉的物事。

    车厢里角落握着刀的人,嘴上蒙了胶布,手里握住的刀却将刃刺破狐裘的皮,仅仅隔了一层衣裳就要扎穿那人的背。谁知那人一点都不恼,端正坐着,笑道:“别动气。”

    “当然,我知道你能杀我,”那人轻轻说,“可你不想杀她,对不对。”说罢,他从怀里抽出一柄小小的物事,昏暗车厢中,叫人费力才看清了,那是一卷金色的披帛。

    披帛上绣了飞舞的群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厢帘外璀璨星河。

    马蹄一跃便驶出了北坊的地界。腾空的铁蹄甫一触地,震落月色如水,佛钟声动,工奴号起。裴训月停了马,在宋三仙的掩护中下了水轮梯,走入小楼。她做好闯空门的准备,不料,楚工匠竟当真在那间曾经迎过她的屋子里,就盏油灯读着什么。

    “三仙嫂,今夜多谢你。”裴训月快走到房门口时,悄悄朝宋三仙道。宋三仙嫣然一笑:“小事。大人的忙我肯定帮。”说罢,递过食盒,识趣地转身离开。裴训月放轻脚步进了楚工匠的屋子,拢了门。楚工看她又穿女装,愣了一瞬。

    “大人,您怎得又乔装过来了?”

    “上回还没来得及上塔,就遇到张通突然出事。我今儿来寻你,还是为了这词卷。楚工,能不能再带我上一回塔,去你找到词卷的第八层?”裴训月取了面纱,问。

    楚工匠古怪地垂了头,并未立刻作答。半晌,才见他站起身来,那脸上竟又恢复神色如常。“欣然领命。但大人还是莫穿这身衣服,引人注目,我这有件工奴袍子,请大人套上吧。”楚工匠说着,递过来一身青袍。裴训月这才恍然想起,说:“啊,我上次从这里慌乱出去的时候,也曾顺手借了你一袭工袍,但一直忘记还给你。”

    “不妨事。”楚工匠扯了扯嘴角,“大人上回也把披帛落在我这儿了。”

    他说罢,开了门,领着裴训月悄悄往楼上走去。

    人皮鼓钹(二)绑架

    裴训月套上工袍,跟在楚工匠身后,走上熟悉的楼梯到了四层天台。那两把大木头椅子依旧放在原处。短短几天过去,竟有物是人非之感。只见楚工匠将椅子忽地一抛,椅背的弯起便刚好卡在天台边缘,椅脚横杠则在空中摇晃。

    下一瞬,他又将另外一把椅子的背钩在那横杠,两相搭牢,竟然就造起了一座木桥。

    椅桥的末端,正好搭住利运塔外脚手架的木杆,在空中摇摇欲坠。“这......能走么?”她诧异。“若想避开众人上塔,这是唯一的路了。”楚工匠叹气,“那我先示范给大人看。”裴训月抬手一拦:“我先吧。”说罢,撩开工袍一跨,就踩在木头椅子上。这四层楼台掉下去不是粉身也要碎骨。只听得木头吱呀一响,她的心像在滚油里烫了一瞬,索性腾空一跃,攀住了木杆,顺势纵身跃进了废墟之中。

    楚工匠也战战兢兢走上木桥,裴训月伸长手臂使劲拉他,终于,两人都进入利运塔中,一道舒口长气。“太险了。”裴训月说。楚工匠戚戚然一笑:“是啊。若是日日夜夜地走,当真得不怕死才行。”

    “日日夜夜?谁能日日夜夜这么走?”裴训月奇道。

    楚工匠摇摇头,不答,继续领她上楼。他们如今,刚好在利运塔四层。要上到第八层,得走那废弃许久的楼梯。这塔塌了大半,楼梯倒都完好。越往上,残垣上的壁画越复杂。那釉面经年累月也未减风采。诸神万象,摄人心魄。裴训月点燃带来的火折子,竟然逐渐看呆了眼。

    “大人第一次来利运塔?”楚工匠见她神情,惊问。

    “是。我们家之前从不进塔。”

    “这倒是奇了,”楚工匠咋舌,“我还从未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有不爱供奉国塔的。”说着,数下楼层,二人竟已到第八层。裴训月这才发现,第八层的设计比之前的几层都复杂,壁画的风格也大异,从光颜圆满的菩萨像逐渐变为诡异狰狞的地狱变。满墙张腾利爪,凸舌红目。她心咚咚跳,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甫一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只恶鬼正朝她怒目逼视,褐眼绿发,三头六乳,两只巨手扑面而来。而风轻轻一吹,恶鬼立刻化出数不尽的分身,千万只手掌腾空而出,像能将人扼死在原地。裴训月猛地跨出一步,才发现那竟是一面齐人高的镜子。她再走近数步,看见斜放的镜子后,几乎一步一镜,被风一吹,四处反射壁画,所以恍见分身。

    “楚工,这是你的设计?”她如梦呓般问。

    楚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二人被重重镜面包裹着,看见四面八方是自己说话的嘴唇,一时间如见煞鬼。“是,但我只参与了一部分的设计。这佛塔有地上十八层,当时为了破十八层地狱的晦气,特地对每一层都做了破解之法。第八层地狱名唤极寒,所以这里有无数裂银照镜,以喻破碎冰山。”楚工说,伸手一推,镜面便转了方向,恶鬼消失,逐渐现出一条路来。虽然已成废墟,裂纹重重,仍然可见那机关精妙,举世难双。

    裴训月纵然知道这佛塔丑恶,此一刻仍然忍不住惊叹。如此巧夺天工,怪不得费劲天下名匠数年心力。地上全是碎砖石,每走一步,都叫人生怕被石子割了足踝。楚工匠领路,就着裴训月手里的火折子,逐渐停在某一处镜面前。

    “就是这儿了,我就是在这发现的那副词卷。”楚工低低道。

    裴训月只顾小心脚下,听见楚工的话,才抬头,先是看见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反射出壁画上一尊硕大的佛像。红蓝衣裙,女子面相,一只手做施无畏印,一只手抱了个婴儿。那是......庇护小儿的鬼子母神!和挖眼金佛所塑菩萨一模一样。裴训月只觉手中火折子的光如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三魂七魄烧掉一半,飞灰穿越数年之前,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她又闻钟声,像是听见一场延绵数年的呜咽。

    钟声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金佛的午后。而多年后朱府的清修密室她又见此像,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刘迎射杀化虚,和那宁愿割喉也不愿对她言出口的仇恨。“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恍然有孩童念书之声又响在耳边,刘迎当即拾起碎瓷,血就溅了她一脸。“你找死!”她当时只会怒极而言,“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信她?因为她一己之力难破这天下罪恶。因为她纵有赤心徒无手腕。她能做什么?她和那些掩护罪恶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像化虚这样酒色都来的秃驴,会参谋什么营生?而像刘迎这样容貌出挑的孤儿,又会被什么人看中?她撞见金佛,却鲁钝无知。殊不知信极了神佛的王朝,表面虔诚下,只会碎裂银镜以破冰山地狱,挖佛双眼来掩权贵兽心。

    那不过是恐惧。

    ——又希望神佛庇护,又叫它勿瞧这衣冠禽兽,匍匐童身,天良丧尽,祸延不绝。

    火折子在那时忽然就灭了。裴训月还未点起来,却被楚工匠轻轻按住。“大人,”他突然说,“如果有人日日来这废墟里,在此处抄写一整副花名册,应该是极其费力的事吧。”

    “这是自然,何况这词卷后每一字均用盐水写就。多少年前科举作弊案的法子。我一直疑惑,这法子怎会又重现在词卷背后......”裴训月说着,将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词卷拿出来,月光下她将词卷延展开,只见背面一片空白。火折子重新点起来,靠近烘烤,才又见一列列人名。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火光停在这行字。楚工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他说。“和什么一模一样?”裴训月问。

    “和小庄的笔迹,一模一样。”

    手中的火光登时晃了几分。“你是说,”她惊得险些咬破舌头,“这是那个已死的庄禄星写的?他监守自盗?”“可不是,”楚工叹,“我一开始也不信,他那么乖的人,盗这么一副花名册算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经常上天台散心,所以顺着脚印进了废墟,没想到就看到这词卷。我在姑苏住了多久,就做了他多久的师傅,竟然一点不知道他的心......”那一双皱纹纵横的眼,恍然已有泪意。

    庄禄星居然是姑苏人。陈小珍......那对潘家班有深仇大恨的陈小珍,也是祖籍姑苏。裴训月之前只顾盯着这句话里的“陈清晏”三字,竟然忽略了“庄禄定”。如此相似的名字,难道有什么渊源?

    “庄禄星有什么家人么?兄弟姐妹之类的?”她急急问。只见楚工匠茫然抬头:“有啊,我记得他们家原先有两个儿子,据说被什么学堂里的骗子拐走一个。不过,我见到小庄的时候,他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没提过这事。”

    裴训月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小庄是怎么来京的?”她忽然死死抓住楚工匠的胳膊,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他......他听说我曾参与过利运塔修建,就主动拜我为师,跟我一直学习筑造,塔塌了以后我被调来负责重修,他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过来。”楚工匠被裴训月怔得全盘托出。

    “小庄真的很乖,人又忠厚,笑起来像小牛。他死在这里,我是千般万般都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他为什么日日夜夜冒险过来抄名册,还非得抄在这副词卷背后。他那么年轻啊,做什么不好......”楚工匠说着,忽然哽咽得续不下去了。中年人的眼泪总是如此沉默,啪嗒,分量极重的一滴,就落在了词卷上。

    裴训月听着楚工匠漫漫地说,整个人却像一枚被逐渐蒸熟的烂果子,轻轻一剥就能皮肉分离。被拐走的男孩,消失的沙弥,供奉娈童的佛塔,和只有进塔却无出塔的名册。她不是愚笨的人,稍一揣测也能想出因果。这是数个年轻人为了亲人复仇的旅途。从姑苏到京城。从陈小珍到庄禄星。

    一个命更好些的,和一个命更贱些的,受难者家属。

    报仇的路走得再远,最终都死于非命了。

    庄禄星如果见到那假扮严冬生的夏斌,该有多恨啊。

    裴训月握紧了拳,忽觉浑身一阵颤栗。庄禄星可怖的死相仍然在她眼前。她读千百遍《洗冤集》也下不去手验尸的一张曾风华正茂的脸。

    那是她的同类。她站在数百面碎镜前,在看见数千个自己目眦欲裂中,受到了仇恨的共鸣。甍!又是一声巨响的钟鸣,工奴运来砖石,他们要从水轮梯攀上脚手架了。裴训月连忙收了词卷,却感觉一阵阴风吹过。火折子倏忽又灭了。

    那时有一只微微干燥的手攀上了她的脖颈。

    “楚工,你......”裴训月闷哼。

    一股浓烈的迷香熏人鼻息。她逐渐无意识中,感觉到楚工扶着自己,底下有工奴问:“楚工,你们在上面做什么?”

    “不干什么,就来看看这边之后怎么重修。我带了个小工奴过来,他吹了风晕过去了,我带他去看看大夫。”

    楚工匠说着,背起了裴训月。“对不住了,大人。”裴训月听见楚工在她耳边轻轻道,她想出声,可嘴唇却像吃了几百斤花椒一样麻。她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连同手足和躯干,像一缕魂魄般幽幽飘荡。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裴训月听见了砂石滚动轰隆隆的声音。怪不得楚工匠要让她套上工袍。她想。

    人皮鼓钹(三)见亲

    裴训月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她只好先微微抬了抬手。手臂已经不麻了,但那双腿依然无力得很。脖颈沉得像灌了铅。她勉强动了动头,感觉脑后是一副偏硬的枕头,沙沙响,像铺满荞麦粒,泛着微微的玉檀香,和僧录司里的布枕全然不同。好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裴训月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那股幽甜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娘亲的怀抱。她重又将手放下,摸到身下是绵羊绒的被褥。这样柔软的触感,当真恍如裴府里她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一般。除了皇亲贵胄的家宅,天下哪还有如此厚实的绵绒?

    她猛地睁开眼。

    床顶一副华丽的帐幔。床上则是绣了粉桃的绵绒,缀了玉环的荞麦枕,还有这一身雪白蚕丝的寝衣。

    竟和她家里的闺房布置竟一模一样!

    她这是......回家了?

    裴训月不可思议地转了转头,然而重重锦幔将床以外的地方一概遮得严实。她什么也窥不清,只好勉强撑着胳膊坐起身,隐约看见锦幔外是明亮的天光,应该已是早晨。昨晚,她还在利运塔第八层,同楚工匠研究词卷。词卷......裴训月心里一惊,猛地一摸身上。果然,词卷没了。

    与此同时,突然于四周阒静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

    裴训月能听出有人正在朝这里走过来。她微微喘着气,翻了个身,紧紧盯着那人愈来愈近的模糊身影。迅速环顾四周,只有荞麦枕头还可勉强御敌。她抄起来将那玉环防卫在身前,以便随时攻击。

    脚步声愈近。下一瞬,一只素手将帐幔挑起,谁承想,就在她看见那人眉眼的瞬间,手却乍然脱了力。只听得玉环落在绵绒上,发出闷响。

    “娘?”

    裴训月呆若木鸡。

    “怎么吓成这样?月儿,”那锦幔前的妇人坐在床沿,面如满月,神色怜爱,正是镇北侯夫人卫燕,她摸摸裴训月的发,“安生躺会儿,我给你熬了醒神汤,喝一点吧。”说罢,将手中端来的一碗褐色药汤轻轻吹凉了些,递在裴训月嘴边。

    卫燕的手甫一触到她的脸,裴训月便浑身一抖。“娘......”她一阵心颤,竟扑过去紧紧抱住,伏在娘亲肩头,“这是家么?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又怔怔问。

    “傻孩子,哪那么容易就出去了。这儿还是北坊,不过,是你舅舅的外宅。床铺枕头都是我亲自给你换好的,”卫燕满脸担忧地看看裴训月的脸,“昨晚,我亲自跟着家里的补给马车过来,想着给你送些新衣好去春贡,顺便看看你舅舅。谁知道,竟发现你晕倒在路上,又淋雨又发烧,吓坏了我。”

    “你怎么会晕倒在路中央,红姑展刃他们呢,都没跟着么?这帮孩子,怎得出了侯府就不听话了?”卫燕说着,竟已隐隐带了怒气。

    裴训月摇头:“我出去闲逛,没跟他们说,大概是受了寒症就晕过去了,”她说罢,忙忙地趿鞋下床,谁料,甫一起身,却扑通一声跪在地面,那双腿竟然跟抽去骨头似的,一点力气也无,“这怎么回事——”裴训月咬牙扶着床沿,却叫卫燕婉连忙心疼地骂,“我就猜到,定是被什么人药住了,否则怎么会晕成这样!你昨晚到底见了什么人?”

    裴训月垂眸,不答,在母亲搀扶下又坐回床沿。她接过醒神汤,一口气饮尽。自己这双腿如此无力,多半还是因为昨晚的迷药。她警惕地摸了摸自己身体。奇怪的是,楚工匠虽然将她药晕,却丝毫不伤她,只将她丢在显眼的路中,显然是希望有人救了她去。

    唯一拿走的只有那副词卷。

    如果他想要词卷,直接问自己要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先将自己迷晕,再走上水轮梯抛到某个地方?不是太麻烦了么?

    “没见什么人,我就照常——”她刚想朝母亲掩过这一桩,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月儿醒了?”那人隔着窗子问。“醒了。岱一,你进来吧。”卫燕给裴训月披上外衣,唤那窗外的人进来。裴训月将衣服披得实了些,见门前果然缓缓走进来位松风水月般的男子,那正是她的小舅舅,内阁学士之首,当今文臣之极,卫岱一。

    卫燕是家中长姐,对这个弟弟万般宠爱提携。卫岱一也对裴家姐弟极其爱护。裴训月幼时,父母都在漠北的兵营,十来个月才见一次。她大多由久居京中的卫岱一和乳母多加照拂,因此独独和这个舅舅最亲近。

    裴训月打量着,只觉卫岱一好像清减些许:“最近操劳了么,舅舅?”卫岱一无奈一笑:“蒙人宴在即,自然忙些。不过你何苦操心我,先操心操心自己。”他站在床边,语重心长地看着裴训月,“你看你,几月没见,人竟然瘦成这样。”

    “不是我说,你们一家也太不为月儿着想了。再疼儿子,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家扮上男装来当主事。且不说春贡宴在即,如何面圣,就是这回明窟平时多少风霜刀剑,松儿受不得,难道月儿就受得了么?”卫岱一那双清明的眼已淡淡带了不忿,“若不是这回被我撞上,我还真以为僧录司里那主事是——”

    “莫说了,舅舅,”裴训月打断,“替裴松来这里,是我自愿的。”

    卫燕听到这话,猛地握住裴训月的手:“月儿,娘......娘知道亏待了你,让你下窟,害得我好好的女儿竟在雨中昏倒在街头,我......”她顿住,眉头颦颦,竟有大恸之感,“你替你弟弟来,是你的仁心。这恩,你弟弟以后一定会记得还。”

    “既是血亲,遑论还恩。”裴训月淡淡道。这话倒戳中卫家姐弟心境,便一时间都不接话。裴训月看得出,她娘亲对当初将她灌醉送入回明窟大有愧疚,因此隔三岔五派补给马车来僧录司。

    她拍拍卫燕的手,笑了笑:“好不容易见一面,说这么悲伤作甚。若不是娘来了,我哪能睡上和家里一样的床。”说罢,竟大剌剌靠在枕头上长长伸个懒腰,倒叫母亲舅舅都看得温柔一笑。

    “对了,舅舅,从前怎得没听说,你在北坊也有宅子?”裴训月望望这间偌大的厢房,忽然问。

    卫岱一望了卫燕,笑笑:“有是早就有了,不过我基本不来,常年空着。说起来,这还是姐姐当时要给我娶亲置办的地方。”

    “嗐,休提这事。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娶回什么人来,照例独身一个,像是抱着圣贤书能过一辈子。”卫燕提到这事索性喋喋不休起来,揪着卫岱一絮絮叨叨城中又有哪家姑娘好婚配。裴训月抿了唇,笑望着母亲和舅舅闹去,脑中却忍不住盘旋着有关案子的事。

    照理说,目前能发现的有关词卷的秘密,楚工匠都已经和她解释过一遍。为什么他还要费劲心机将那词卷拿回呢?

    “娘——”她忽然喊。

    “怎么?”卫家姐弟都停下来望她。

    “醒神汤还有没,再来一碗。”裴训月说。

    卫岱一听了,连忙命人再做。裴训月捏着自己依旧毫无知觉的腿,只得叹气。她总觉得心上无时无刻不压着块巨石,逼她不得不立即做些什么。“舅舅,你这儿有木轮椅么?或者有没有轿子送我去僧录司?”她问,却被卫燕霎时训道:“人都淋雨发烧了,地都下不来,还不好生歇息几天。难道你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

    “木轮椅没有,轿子是有的。不过月儿,你昨晚受了夜雨,还是少吹风为妙。我已叫人去僧录司里请红姑他们过来了,若有要事,在此处商量也是一样。”卫岱一说。

    “说的也是,还是舅舅体贴我。”裴训月笑笑,又冲她母亲嗔。卫燕与爱女许久没见,恨不得眼珠子盯牢,用手亲自从头到脚摩挲一遍才好。母女二人正叙旧,却听见门外重重靴子响,隔着半掩的门,只见红姑同林斯致急匆匆走进来。裴训月念及自己还穿着女装,便立即放了帷幔。

    卫燕并不听他们谈事,便起身去厨房盯着醒神汤。红姑先冲过来,挑开帷幔,将裴训月浑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冷冷说:“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以为你失踪有多吓人。”

    “我一点伤没有,就是腿麻了些。小事儿。”她歉疚地拍拍红姑,却见红姑忽地俯下身来抱住自己,脸上竟然犹有水痕,在耳边道:“阿月,别任性。”那声音低到林斯致等人都听不清,只以为是缠绵交颈,“我昨晚去找了宋三仙,她说你根本就不是去寻宋昏,而是去查案。还有郑敬山......这孩子真的......”

    “郑敬山怎么了?”裴训月心里一惊。

    “他没怎么,”红姑冷冷,“不过,有别人出了大事。阿月,不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能再这样,瞒着我和展刃独自行动了。”她说罢,起了身,放下帷幔,唤林斯致过来,“你听林斯致跟你汇报,到底发生什么吧。”

    “出什么事了?”

    裴训月提着心问,忽然听见屋外猛地炸开一声爆竹。大概是街上的吏役们又在试燃。她抬头望着帷幔外的几人,只觉心里也像一道惊雷猛现。

    只有两人。

    ——唯独不见宋昏和展刃。

    如果说展刃要守护阿兴,那宋昏呢?他从昨夜晚饭就不见人影,怎么今天还是不来看自己?她这下索性连仪容也顾不得,支起身子问:“宋昏呢?怎么不见他。”

    “他从昨晚起,就失踪了。”林斯致说。

    “不只是失踪,”红姑道,“恐怕是畏罪潜逃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大怔。

    “昨夜,胡知府死于一辆驶向京兆尹府邸的马车中。而据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回忆,他曾在这辆马车中,看见了宋昏的毛领。”林斯致皱了眉,说。

    砰!顷刻间,又一朵爆竹炸响窗外。

    众人这回却都没有再抬头。

    人皮鼓钹(四)支援

    黎明,天还未亮全,那满街砖石泛着昨晚夜雨的水光,京兆尹孙荃忽得被自家夫人一声尖叫吓醒。

    “夫夫人跑过来扑住他身,指指院门,“我刚出去倒水,竟看见......官道上有辆血马车......”

    孙荃昨夜本和夫人吃了几杯甜酿,酣度春宵,被这一句话弄得登时醒了酒。他速速披上斗篷,走出院门一瞧,竟果真有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停在离他家门口不远处,看架势,一望而知是朝官所有。而那马上却并无车夫,从厢帘到车辕,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的血,被雨一洗刷,淡红的水直往他脚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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