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气鼓鼓夺门而出,临走前,还把林斯致过了三五遍水的好茶全泼来浇花。
“裴叔叔看他这般,定气得打!”钟四上了轿,依旧努着嘴,手里大包小包的药膳原样提回。她才不替登徒子贴心。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一旁候在马上的年轻公子本都要启程护送,听此,便又轻轻笑了一声,调转了方向。谁知那马儿不驯,摇晃间,隔着重重庭院,他同东厢房里看热闹的僧录司众人远远瞅了一眼。
只那一眼,手里的缰绳便脱了把。怎么是他?此人心里大惊。马儿不受控,将他险些甩下背来。吓得钟四娇呼:“姐夫,你小心!”
幸好那公子显然身手矫健,一个倒转间两腿发力稳稳夹住马鞍。这一晃跤却吓得僧录司里众人心里惴惴。
严冬生看了会,蓦地,貌比潘安的容色上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好身手。”他做口型。下一瞬,钟家的轿子,和年轻公子的骏马,便卷起一阵尘烟,都消失在僧录司的门口。
应该是瞧见了,所以跑得那样快。严冬生心想。
樱桃书生(二)下塔
距僧录司几十里外的密林,位于北坊的最北面,紧邻着回明窟的窟沿,往外便是湛江。湛江再往北,燕山环绕外,蒙人地盘。蒙人臣服大梁,却很少直接跨过燕山来京,只因湛江汹涌难渡。因此,多年来,这边毫无人烟。
唯宋昏是个例外。他流浪江湖,无人知其出身。近年来在密林里造炉焚尸,筑屋安家。刻薄些说,倒也命好,恰撞上利运塔一塌,赚了盆满钵满。
大年三十,那焚尸炉竟又燃起了青烟重重。
可是,炉子里却没有尸体。
宋昏站在炉旁,手里拎了块平日里用来裹尸的毛毡。他叼壶酒,先往嘴里灌一口,再喷在毛毡上。如是反复,直到处理完第二十块毛毡。只见那一瓶三仙居特酿的竹叶青,已经见了底。
“可惜可惜。好酒用来除尸气。”宋昏叹惋,把酒壶一放,将二十块毛毡晾晒好,继续往炉子里添柴。他望一眼直漫云天的青烟,搓搓手,进了草屋。
草屋不大。一张床,一张桌。桌上堆了密密麻麻的书籍,放眼望去,竟五湖四海。医理草药、机关追捕,无所不有。诗词歌赋类的却很少,唯独放了一副对联,字迹遒美。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
这对联还是僧录司负责外事的吏役一大早送过来,说是裴大人亲笔,贺他新年。
“对得狗屁不通。”宋昏嗤道,却仍旧喜滋滋地出了屋外,把那大红对联贴在焚尸炉两侧的青砖上,远远望去,倒有些荒唐的年味。
方才添的柴已经快烧没了。青烟渐疏。宋昏用脚踏着步子。“一,二,三,四......”他闭眼漫漫地数,数到第十下时,听见脚边落叶轻轻一动。紧随而来的是空中一声猛禽的长啸。宋昏猛地睁开眼,望见长日当空,一只振翅的海东青朝他飞来。
那鹰眼锐利至极,雪白羽毛上又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花纹,叫人浑身麻颤,不敢直视。
宋昏却直直望着,吹了声哨,令海东青盘旋在他上方,最后,停在他举起的胳膊肘。
“来得这么准时。”宋昏轻笑,慢慢取下了海东青脚爪上缚着的纸团。
鹰像是听得懂他的话,鸟喙在他披着的大氅上啄了啄。宋昏取来茶盖喂了点水,摸摸羽毛,任其飞远,方才展开纸团一看。
“籍册盗,裴已至塔。”
宋昏盯着看了一会,随后丢进炉膛里。转瞬间,纸已成灰。他用夹骨钳扒拉完剩余的残烬,方才封了炉门,将炉旁吊着的那块写明焚尸价码的牌子翻了个面。
只见背后写着:本炉停工,今日休息。
僧录司里。
裴训月刚送走瘟神钟四小姐,就迎来了今天第一桩案子。
“红还是绿?”她精力耗尽,拖着声问林斯致。
红,就是重案,人命或重大失窃,须得朱本上报。绿的,则是一般民案,家务争讼。这是僧录司为了沟通方便定下的暗语。林斯致盯着上级唇角那一抹显然是旁人留下的胭脂,垂眼,道:“绿。利运塔里籍册失窃。”
裴训月舒口气:“那等我更衣就来。”
说着,东厢房的门一掩。林斯致在外候着。他摸不清这位裴公子的脾气。明明于公事上异常勤敏,怎么看也不像浪子。为何每次重要场合,例如赴任会客......他都非得贴着女人?
可惜了红姑。
默念一百遍非礼勿视,林斯致仍旧忘不掉方才匆匆一瞥,那床帐后红姑的样子。他盯着院里雪白石凳,企图正心定神,却恍然又见那圆润香肩......呸!圆角石凳。林斯致猛地摇头,自语:“无耻!”
“说谁?”红姑恰好路过,问。
林斯致嘴唇张了又合,须臾,闷闷道:“我说那偷籍册的贱民,害得大人大年三十都不能休息。”
朱府案结后一月来,僧录司里还没遇上什么疑难案子。可仵作长严春生痢疾好后,又得了寒热病,索性告了致仕退休,在老家养身体。裴林二人,每日又要处理琐碎争讼,又要忙着学习刑案知识以备万一,忙得头眼昏花。
“先去看看,如果事情不大,那等过完年再说。”裴训月换好官服,出来道。
利运塔在回明窟最深处,想要进塔,须得乘水轮梯。那梯狭窄,一阶一级,转动不休。裴训月上任数日来,还是第一次下塔。愈往下,光线愈暗。明明是大中午,却叫人如临暗夜。幸好林斯致早有准备,提了两盏灯笼。
梯子的护栏很矮,稍不留神便会跌跤。一旦摔下去,那便是万丈深渊。裴训月倾身一望,看见塔底火把万千,泥沙满地。
“这么险的梯子。底下的工奴们岂不是一旦进塔,就很难再出来。”她道。
“十五日一轮班。一旦进去修塔,至少半个月不能回家,所以说这活太苦。”林斯致叹口气,“不过,这梯子不是一直都这么险。利运塔还没塌的时候,天下的达官贵人们可是以做水轮梯礼佛为荣。而且,因为乘梯费力费时,所以一旦进塔,必在此地住上一晚。这也是为什么利运塔周围客栈商铺繁多。”
“不过,”他拿灯笼遥遥照了照塔底旁的一片巨大的废墟,一条街上全是倒闭的店门,招牌都结了蛛网,“那塔塌之后,这些店,也就都开不下去了。”
“哎,大人,”林斯致忽然好奇,“怎么你竟然从没来过利运塔吗?我听说你从小长在京城的。”
“我们家无人信佛。”裴训月摇头。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梯子的最底部。一个姓楚的工匠跑来,给他们引路。裴训月眼见此人浑身绫罗,竟与那些灰头土脸的工奴形成巨大对比。
凡工奴,都是贱籍罪籍,只管做些最苦最累的推沙石、堆泥瓦等活。而工匠,则是民籍,甚而有官籍,负责修复、整理或是统筹安排等事,要么手艺精湛,要么背景深厚,总之,小觑不得。
“楚师傅,带我们去籍册司吧。”裴训月道。
楚工匠没意料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客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领着裴训月等人绕过佛塔废墟,往其后的一栋小楼走去。那小楼是诏狱改建,原本专门用来临时关押犯了事的僧人,如今则作为塔旁临时办公处。虽然经过粉饰装修,然格局未变。一条长廊,数间四方房间,佐以巴掌大小的窗格,叫人待久了,喘不过气来。
“这连着三间房都是籍册司,打通了墙壁,放了佛经以及塔内各种文书。”楚工匠举着火把,向众人示意,“失窃的东西在最里面一间,”他说着,面向众人,一手推开了门,“利运塔里人员混杂。但这栋小楼,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所以,我们怀疑,小偷主要还是来自内部人员。”
“被盗的籍册,正是记录从利运塔建成以来所有僧人的花名册。这个东西嘛,在塔刚塌的时候还有些用处,可以用来登记难民。但如今,这项工作已经完成,花名册也没什么用处。说白了,偷它无甚意义。”
“花名册昨夜被盗,值班监管的人叫小庄。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我觉得他为人忠厚得很,应该不是他监守自盗。其中蹊跷,还请大人决断。”
楚工匠一板一眼地报告着,自认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讲得十分清晰。可眼前的几位官爷,仍然愣怔地望他,脸上逐渐生出同一种惊悚之色。
甚至,他们好像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一个地方。
“你刚刚说,昨夜值班的人,叫什么?”裴训月轻轻问。
“小庄,庄禄星啊。”楚工匠摸不着头脑,“怎么,大人认识他?”
裴训月摇头,神色哀哀指了指他身后。
楚工匠回头,只见那昏暗的最后一间房里,满架籍册前——
一个后生吊死在大梁上。
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子乌凸着,舌头垂了好长。
当天傍晚,塔附近的守卫便将小楼封锁彻底。
“这里本就是诏狱,不祥啊!千不该万不该用此地来办事!小庄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呢......”楚工匠站在楼门口,不断跺足长叹,红了眼圈。
“楚师傅节哀,你先随林大人去录个笔录,将昨夜到今天中午所有的事详细讲来。此外,”裴训月停了一停,“请师傅命人为我速速准备四样物事:白醋、手套、油灯、炭盆。”
这四样都是常物,并不难找。楚工匠虽不明其意,也连忙命人去准备周全。
裴训月得了四样东西后,便进入籍册司,让红姑和守卫把入口看好,自己戴上手套,一样样查看这间房子里的布置。
窗户太小,爬不进来人。唯一的入口是小楼。而小楼门口有守卫。所以凶手必定是与修塔相关的官吏工匠。
裴训月想到此,忽然浑身一凛。她都没验过尸,怎么就武断这一定是他杀?
小楼的布局实在阴森。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整日在这里看守旧籍,再加上籍册失窃,许是忧郁自缢也说不准。
裴训月摇摇头,不敢再耽搁,深深吐口气,便蹲下身,仔细检查已被放平的庄禄星尸体。
物伤其类。看了再多遍《洗冤集》,也无法平消真正面临尸体时的那种震撼。酸水一阵一阵往喉头涌,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恸,不觉流下泪水来,打湿了小庄的衣。光线太暗,油灯明灭中,竟觉得小庄那张脸,口开如裂,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吐露。
裴训月头晕目眩。四周森冷如堕寒窟,而她自己却手脚滚烫。此地待不得,裴训月脱了手套,匆匆跑出门,刚跑到红姑旁,那股酸水就哇啦一声全吐了出来。
红姑早已给她备好热水,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
“别逞能。验尸的活,你这样性情中人干不来。”红姑劝。
裴训月摇头,接了水漱口
。北坊验所的两个小仵作早就休了除夕假。倒也不是她定要逞强。
她想了想,吐掉嘴里的沫,扬手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厮:“去僧录司里,请秦吏郑吏那些衙门里干过许久的老幕僚,还有冯大人许大人等那些以前在刑部干过的一并叫来,凡是接手过命案的,都给我叫过来!”她喊,又补充一句,“修塔的监工严冬生也请来。”
小厮唯唯诺诺:“大人有所不知。今天下午,僧录司就基本空了......”
“他们都出了外差?”
“冯大人被邀去皇宫赴宴了。剩下的......都去了三仙居,说是听名伶陈小珍的戏。”小厮嗫嚅。
“好好好,平日里一个个忙得什么似的,搞了半天都是装样!真要请人做事,竟然有空去听戏!”她气急,道。
裴训月平时一向温和,小厮鲜少见她发怒,吓得一声不敢言,须臾,才喃喃:“可大人,明天是元旦啊......过了今夜,就是新年了。各位官爷再忙,也总得有个休息不是......”
裴训月听完,低头不语。小厮说得极是。哪有拘着人大年三十还来干活的道理?可事出突然,一条人命横陈,她是主事,总不能也像下属一样撂挑子。
片刻,小厮才见她抬头,又道——
“那去请宋昏吧。”
小厮连忙应下,跑去给水轮梯口的家仆传信,叫人备马速去请司炉人宋昏。谁知,半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却听人说,宋昏已经请来了,正准备下梯。
“怎么来得这么快?”裴训月问。
“他本准备往僧录司走,和我们的人刚好半路上遇见了。他说他是——”小厮看见裴训月皱了眉,不由得谨慎道,“他说是,大人给他的那副对联,没有横批。”
“他要来讨一个横批呢。”
裴训月抬眼,见那巨大的水轮梯上,一个穿着脏毛靴的瘦高男人,已经缓缓下了梯。
隔了好多人,他直直望着她的眼。
樱桃书生(三)除夕
除夕夜,大梁皇宫。
皇帝设宴百官。这宫殿极大,一桌一桌蛇形环绕,依着地位次序排下去。
从僧录司冯利大人的位置望去,勉强看见皇帝是个穿明黄衣服的身影,芝麻大点儿,还没一旁太后凤冠上的夜明珠惹眼。
“咱们这位置,甭说瞅见圣容了,能来除夕宴已是万幸啊。”他身旁的刑部旧同僚邹大人感慨。
冯利没接话。他自知侥幸,能来参宴,多半还是托了僧录司这个名头的福。毕竟主事是裴家公子,却生了病,而副手林斯致又忙,索性让他去填这个缺。
宫里的歌舞年年都是老样子,歌颂千秋,乏味的很。如果不来参宴,冯利今晚本应同司里的人一道去三仙居听名伶陈小珍的戏。那陈小珍最近极风靡,据说妩媚惑人。冯利咂了口酒,正神思游冶,忽听得殿中一声极响的铜尊坠地之声。
众人都一惊,席面瞬间骚动开来。
“发生甚么?”大家纷纷打听。衣袍悉窣之声顿起。蛇形的宴席像一串弯弯曲曲的鞭炮,引线将燃未燃。
片刻,方才有个人小心翼翼传话:“前面的人说是卫岱一给皇上献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杯掉地上了。”
卫岱一?
这名字在大梁官场如雷贯耳。大梁不设丞相,内阁辅政。内阁又设一首辅和六大学士。当今皇帝即位后,首辅之位一直空置。六大学士便成了文臣之极。而卫岱一,正是这六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说七岁擅诗,十岁赋文。更关键的是,他是镇北侯的妻弟。
也即,裴松之舅。
冯利联想到这层关系,热酒在舌头上滚了个来回,囫囵咽了下去。什么样的人敢在皇帝面前横节枝生?他伸长脖子,企图将这小小的风暴看得更清,谁承想,不过片刻,歌舞又起,而那高山仰止的卫大学士,似乎已经归位了。
“皇上竟什么都没说?”有人问。
“好像说了句‘一个铜尊,卫卿休放在心上’,随后又赏了个夜光杯。”
冯利旁听,暗暗惊心。裴家荣宠至此,文臣武将皆有,已经巅峰造极。狡兔死走狗烹。他初入僧录司,只怕未来凶吉难定。正在这时,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厮小跑过来,行了个礼,附身道:“大人......司里又有案子了。”
冯利心一沉,恍惚中,见那手中的酒杯乍然泛起涟漪。
映射殿烛,恍如古井无波中,陡现蛇影。
这边厢,僧录司里,从利运塔风尘仆仆回来的一众人,正在西厢房的公案处吃饭歇息。
裴训月白天装病糊弄钟四,傍晚下塔查案,一整天未进水米。幸好她精神硬,能撑。林斯致就不行了,早颓如蔫菜,催胖婶煮几碗羊汤面再炒点小菜,也顾不上谦让,自己呼噜呼噜吃起来。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见他狼吞虎咽,吃相可怜。
林斯致半口面噎在嘴里:“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说罢,又默默把牛肉盘子往红姑那里推了推。
南人官北,听来惨淡。其实林本就是过继来的孩子,不讨养父母喜欢。他从小委屈求全,所以性格软绵。这老家不回也罢。裴训月不知林斯致的内情,还以为他要为公务献身,只好敬一杯酒,仰脖干了个彻底。
宋昏杵在一旁,也不吃饭,只顾着用皂角巾揩手。
“为何不吃?”裴训月瞧他。
“不饿。”
众人愣住。方才利运塔小楼内,验尸验了大半个时辰,光验簿他就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纸。从脚印灰迹、横梁磨损、绳索血痕等现场线索一一盘查,最后判断——籍册司吏庄禄星,死于他杀。
而且挣扎痕迹浅,应该是先被击晕或者迷晕,再被勒死的那一种。
大家回忆起楚工匠高高兴兴夸小庄忠厚的样子,心里皆是一酸。可不知为何,宋昏的反应比众人都大。他之前也为朱府案验过尸,却远无这般低落。
裴训月却由着他去,自顾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汤面,喝饱了酒,才叫老书吏扶着她,给空空如也的僧录司正门挂起了新春的第一幅对联。
“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裴训月拍拍手上用来粘春联的米糊。
她说罢,一扬袍子,顺着抄手游廊走进院中。院里一株参天大树,积雪刚融。一月前,她便是在此处见到宋昏那双脏毛靴从树杈后头走来。和他初遇的第一天,明明发生那样多的事,却将这些无谓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宋昏正走在她前头,慢慢悠悠。相距数步,谁也不先出声。
裴训月望着地上前人脚印,泥中夹杂白雪。她心里倏忽一紧。多少年前的除夕,她母亲正在行军路上的雪夜里生下了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依这句李太白的诗,取了盘盘的小字。
可他死了,便也再没人把盘盘喊得那么好听。
“宋昏。”裴训月抬头,轻轻喊。她眼见宋昏的脚步一顿,可随即又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走下去。
这般抗拒,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频频被请来当仵作,人家一个好好的司炉人,非得除夕夜来验尸。裴训月心一横,索性拿出官威:“本官叫你站住——”
宋昏于是站定。
他回首,隔了她远远的,行个礼:“大人请讲。”
“本官想从明日起聘你为僧录司仵作。俸禄和从前仵作长严春生一样。”她思忖一会,“地位虽不及官,但等同于吏,有休沐假,包吃住。”
言下之意,肯定比做司炉人优渥。
裴训月讲完便不语。她不觉失言,但仍然忌惮宋昏的反应。毕竟依他那样自在的性子,进了衙门只怕拘束。实在不肯答应,她甚至愿意从自己的荷包里抽银子给他。她不清楚宋昏会如何看自己。朱府案中,是宋昏屡屡指点她线索,才得以顺利查案。刘迎一哑,挖眼金佛的秘密便无从得知。她有太多还没厘清的事。
她只知道,僧录司狠缺个帮手。
而她狠想留他在身边。
谁知风声呼啸中,宋昏草草地拂逆——
“大人厚爱,只是草民陋质,恐难当大任。”
“那就再说。”裴训月转身,须臾几步,又听得他笑:“大人,那我求的横批呢?”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本就不工整,要什么横批?裴训月摇头:“横批么,就一个字。”
“什么字?”
“昀,表日光的那个昀。”她偏头,淡淡笑,“造炉火葬,安稳送终。人死了自有魂灵,你也算是他们在人间的日头。”
隔壁三仙居里戏子歌声遥遥传来。两人这才恍然原来已唱了许久。那咬字太细,叫人惶惶,却是《锁麟囊》里最有名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远处爆竹忽起,原来已过子时。天空如绽流星。万人空巷,四处张灯。隔壁满堂喝彩声传来。裴训月静静站在庭院中,一身官服沾了露,独听见宋昏在二胡弦声中朝她道——
“多谢。”
“残生一线付惊涛
......"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三仙居里,伶人陈小珍的一段《锁麟囊》叫众人的拍掌声掀翻屋顶。老板娘宋三仙怕场面太热闹控不住,忙请陈小珍进后台,唤了两个会使川派变脸的人上台串场。底下的人于是稍作歇息。二楼看台一处好位置里,僧录司的一众官吏正磕着瓜子儿,对陈小珍评头论足。
“听说她才十七岁。”一人叹,“真他娘的唱得老子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