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恭不是他钟景让的父亲,而是仇人,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埋葬他,还要埋葬他所创下的家业,积累起来的名声。他要让钟泰和毕生的心血在他手中轰然倒塌,化为尘土。光鲜亮丽的钟家,掩盖了无数不为人知的黑暗与牺牲,他要做的就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那些被遮蔽的伤痛与不公,得到应有的曝光与审判。
第0052章
媚月
温光启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想找月明算账,月明那个机灵鬼,早就卷了包袱逃之夭夭。他恨得跑到县衙告状,说那假冒的道士骗了自己的银子,叫他吐出来,县老爷接了状子,但却并不肯退钱。他又担心自己做下的恶事发了,急得两腮更加干瘪。偏温大姐的病更加沉重,寒冬腊月不穿衣裳往外跑,他舍不得花钱治病,来找香漪要钱,被春瑶两句话给截回来。他哀声叹声的坐在屋子里,笼着袖子,缩着身子,连碳都不舍得多用,自怨自艾的坐到傍晚。
温夫人红肿着一双眼睛走进来,道:“老爷,宇轩越大心越野了,晚饭也不吃,连夺带抢的拿走二十多两银子,一眨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天,天天如此,该约束约束他了。”
温光启冷哼一声,觉得心口更疼了,厉声斥责:“前些天不是刚要走几十两银子吗?这才几天!咱们家没有聚宝盆,怎么能这么个花法儿呢?”
“我也是这么说啊,可他不跟我讲道理,还推搡了我一把。”温夫人揉一揉屁股,“刚替他还了二百多两赌债,这样下去,日子真真的没法过了。”
“秋生!”温光启高声喊叫,在院子角落烤火的秋生应声而到:“老爷!”
“少爷最近又去了赌坊?不是叫你们盯着吗?”温光启从上至下审讯似的的看着秋生,不满的斥责。
秋生点头哈腰:“我今天早晨是要跟着少爷出门的,被他一脚踢回来的。夫人瞧见啦!”
温夫人作证,一点头,儿子那凶狠的眼神,她这个生身之母都觉得胆颤。
温光启语气稍微缓和一些,问道:“还是赌吗?”
秋生摇头:“少爷倒是不赌了……”下半截话不说了,觑着温光启夫妻。
“不赌了?那他见天要钱上街做什么?”
秋生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少爷他,他现在喜欢逛青楼,还有了个相好儿,长得挺带劲的。”
温光启一听,气得老脸通红,一拍桌子,手掌震得生疼:“小兔崽子,他才十四岁!怎么就会喝花酒了!”继而扭头,愤怒的指着温夫人,“你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成日娇惯!”
温夫人咬着牙反驳:“这会儿又怪我了?我虽不认几个大字,也知道‘子不教父之过’,怎么不说一说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从根子里就是个好色的混账!”
眼看老婆要揭老底,温光启扭身就走,不忘叫上秋生:“带我去找他!”
秋生有些扭捏,道:“老爷,不是我不去,今儿听说咱们家少爷做东,请了几位兄弟喝酒,咱们若是搅了这场局,少爷多没面子。”
“他要什么面子!十三岁的孩子,再不管,真就成了长歪了的树了!就这么败家,就算我给他赚下金山银山也不够挥霍的。”
温光启戴上棉帽,逼着秋生出了家门,一径走到花街,秋生不敢带他进门,远远的指一指一间挂着“媚月”的小楼,便缩着脖子藏在拐角处。
温光启一腔怒火,抬脚走进楼中,却被看门的“大茶壶”拦住,喝问道:“哪里来的?要找谁?”
温光启年轻时虽也长长喜欢烟花之地,但年岁长了之后,就不舍得过多沾染,于其中的规矩也不算熟悉,还不知该怎么应对,突听楼上传来儿子那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嘶哑嗓音,像砂纸似的粗糙。“快喝快喝,谁若不守规矩,别怪老子不客气!”
温光启好似看到自家银子一两一两都化作清亮的酒水,流进别人的肠胃,心头怒火烧着,抬手将“大茶壶”推到一旁,自己迈步上楼,只见一群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前正在痛饮,其中花花绿绿,夹杂着好几个浓妆艳抹的妓女,自己的儿子温宇轩坐在最中央,怀里搂抱着最美艳的一个妇人,正往那妇人口中喂着酒水。
“温宇轩!”温光启断喝一声,“小小年纪学人家喝花酒!还不快给我滚回家去!”
喧闹的酒宴瞬间安静下来,楼下的“大茶壶”也追了上来,桌上的人看看温宇轩,又看看温光启,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温宇轩并不惊慌,稳稳的站起来,隔着桌子和桌子旁的人看向父亲,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温光启走到他面前,与这不孝子面对面站着,“你说我来做什么,我来带你回家去!你拿着家里的钱就这么胡作践?”他鄙夷的看一看身旁的女人,又看看满桌的佳肴,那可是自己过年都不舍得吃的珍馐美味啊。
“钱?温家的钱早晚不都是我的?”温宇轩当着好友和情人的面,当然不肯低头,反而做出一副趾高气扬,毫不将父亲放在眼中的姿态,“早花晚花都是花,我花光了,你再跟香漪去要啊,要不出,再嫁她一次。”
“你!”温光启指着温宇轩的鼻子,“我再问你一句,跟不跟老子回家!”
温宇轩干脆坐下,端起酒杯,道:“来,不必管他,乐咱们的。”
温光启伸出鹰爪似的两只手来,向着儿子抓去,想要带他离席,但他未曾想到十三岁的儿子已经比他还高一些,反手将他推倒在地,学着他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你若再不识趣,小心我打你。”
桌上的客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像在看一出戏,但却比戏更加有趣生动。
温光启折了面子,自己爬起来,非要找回面子。温宇轩实在没有耐心了,霍的站起身来,飞起一脚踢向自己的爹的心窝子,将他生生的踢出老远,随后重重的落下。踢完之后,便即落座,招呼身边的人:“该吃吃,该喝喝,不必在意那老不死的。”
温光启自己慢慢的起身,在欢声笑语中扶着墙壁和楼梯走下楼去,他觉得被儿子踢伤了内脏,嘴里都是血腥气,嘴边痒痒的,待走到街口,秋生讶异的迎上来,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嘴里怎么流了血?”
温光启说不出话,向他一挥手,秋生便扶着他慢慢走回家来,又着急忙慌的去请大夫,抓药煎药,忙到月上中天,温光启这才缓过这口气,凄凄的哭起来。
夜深沉,一轮明月洒下明亮而清冷的光芒,一顶双人小轿落在周家后门。从轿中走出个较小的女人,缓步走入静谧的周家。
周老爷周慎坐在自己的房中,背对着房门,门口想起脚步声,不必敲门,他便沉声道:“进来就是。”
女人走进房中,除下身上的斗篷和风帽,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
“给老爷请安。”
周慎轻叹一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人正是媚月,她的声音如她的脸庞般甜腻。“老爷,我看火候差不多了,现在温宇轩什么都听我的,是时候将那件事提一提了。”
“怎么个都听你的呢?”周慎回转过身来,他还是一身的沧桑,但气质却与白日那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天差地别,像古剑直立,不怒自威。
媚月得意:“今儿,他在我那里,将他爹狠狠打了一顿,我看且得养些日子呢。”
“打一顿吗?也不代表什么。”他很慎重,绝不肯走错一步,“还是按照原计划来,不可冒进。”
“可是,老爷,我实在厌恶温宇轩那臭小子,又丑又凶的,还哑着嗓子,一天到晚在耳边聒噪……”她扭动着腰肢靠近周慎,“我还是喜欢服侍老爷。”
周慎将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拨开,冷冷的扫她一眼:“你若不愿意进行下去,我会另找人接替你。”
媚月忙跪倒在地:“老爷,我错了,是我太心急了,你放心,我会按照计划一步一步的走,绝不无端生是,请老爷原谅我这一次吧。”
周慎沉重的叹息,将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搭在她的头顶上,像慈祥的父亲抚摸女儿的头发。“去吧,莫要叫他等得太久。”
媚月的脚步轻而缓,月夜下像一缕柔美的游魂,飘荡着走出后门,上了轿子。
香漪潜在暗处,将她进出的情景看个清楚,不知这妩媚女人的身份,也不知她夤夜访问周老爷,所为何事。
“小姐?”春瑶的声音轻微的几乎听不到,“太冷了,快些回屋吧。”
香漪和她走进温暖舒适的屋子,将房门无声的关紧。紫芝早已沉沉睡去,她又灌了一肚子酒回来的。
“那女子是老爷招来的吗?”春瑶也看到了她的背影,以及那浓郁的、顺着北风扑鼻而来的香气,“没想到老爷那么大年纪,还有这样的心思呢。”
“我倒觉得,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香漪道,“如果招妓,不必这样冷的天来来去去,时间也不会这样短。”
“小姐的意思……”
“春瑶,你不觉得咱们家这位老爷有些神秘吗?”香漪看看紧掩的睡房门,紫芝的鼾声阵阵传来,她睡得正酣,“文武双全,世情洞明,待人温润,偏只是个贩马的,还没有家小,只收了紫芝这个女孩儿做儿子。”
黄赌毒就差毒就要占全了,已经废了90%了
第0053章
物色
“要不等明儿问问紫芝?”春瑶建议。
香漪摇摇头:“不可,紫芝虽待我不薄,但我与她毕竟分离多年,她不远千里回到烟霞县,还非要娶我,这其中怕不是也有人故意为之。”
“只可惜咱们现在不方便出门,什么消息都探不出来呢。”春瑶叹息,之前外边的事有钟景让,如今,她们只能依靠自己。
“得找个替咱们跑腿的人,春瑶,我有个人选,你看成不成?”
“是谁?”春瑶探过脸来,“秋生?他现在在温家盯着呢,出入的也不大自由。”
香漪笑一笑:“并不是他。”
“那是谁?”春瑶猜不出。
“玄灵子。”
“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正因如此,才好拿捏。”香漪打好了算盘,“把他救出来,手里还捏着短儿,他断不敢跟咱们翻脸。”
“那人太圆滑了,像条泥鳅似的。”春瑶对玄灵子的印象实在不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知道有几张面皮。”
“这样的人,若是用得好了,是个绝佳的探子呢。”
既然香漪认准了他,春瑶便无话可说,只探究可行性:“可是,小姐,他得罪的是县尉杨望,这可不好捞呢。”
“钱是敲门砖,何况咱们还有位好相公呢。”香漪眼睛看向睡房,紫芝的手通着州府,钟景让那样的案子都能左右,何况玄灵子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案。
第二天一早,紫芝睡醒,伸个懒腰,春瑶就把熨得平平整整,熏得暖融融香喷喷的衣裳递过来,紫芝狐疑的望着她,春瑶笑笑的帮她穿好,还整理一番,随即打来温水,叫她洗脸漱口。紫芝受宠若惊,但又努力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直到坐到桌前,春瑶将一碗奶汤干丝吹了又吹才递给她的时候,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春瑶姐姐,你……你怕不是想要毒死我吧?”
春瑶本要发火,但立即压下去,笑道:“怎么会呢?咱们一家子过得好好的,你实在太多疑。”
香漪笑得身子直颤,劝道:“紫芝,你莫要怕,春瑶是有事相求,万不会对你动杀心。”
紫芝这才放下戒备,捞了一筷子干丝,拿起谱儿来:“事有轻重缓急,春瑶不妨说来听听,若是好办,我便应下,万一棘手……”
春瑶立即翻脸,将她手边的碗拿得远远的。
紫芝不敢再造次,忙陪着笑脸,道:“春瑶姐姐,有话尽管说,咱们一家人,我定然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春瑶便坐到她身边,一本正经的说:“我表哥被人关在大狱里了,还望你能救他出来。”
紫芝饿得肚子咕咕叫,往嘴巴里填着炸馄饨,腾出嘴来问一句:“你表哥?犯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春瑶忙说,“冒充道士骗钱来着。”
“这还不是易如反掌吗?”紫芝比划着,将手心翻为手背。
香漪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便插了一嘴:“不过他还得罪了县尉杨望,勾引过人家妹子。”
紫芝一下呛到,香漪忙递上茶碗,她猛喝一口顺下去,抬眼看看春瑶。“县尉?你表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勾引他的妹妹。话说回来,”她转眼看着香漪,“你说,杨望的妹子是不是也虎背熊腰的?”
春瑶看她居然想要岔开话头,忙将她的头扳回来,“不必管她长什么模样,你能不能办得到呢?”
紫芝垂头考虑良久,末了,她又填进嘴巴里几个炸馄饨,将奶汤干丝吃个干净,一抹嘴,道:“试试看吧。”
州府的关系是有的,但不在她的手里,是她老爹周慎拿银子砸出来的,杀鸡焉用牛刀,她想到的是自己的关系——萧孟园。交往交往嘛,你来我往的,走动着就成了至交了,她跟萧孟园来来回回好几回了,酒也喝过,心也谈过,还相约一同去烟霞县,已成为一对挚友,而春瑶表哥一案涉及到官府,是用到萧孟园的时候了。
她决定去找萧孟园一趟,临出门前才想起来:“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道号玄灵子。原名樊百灵。”
紫芝走后不多久,便有人来回禀说有一位叫青鸾的姑娘来访,香漪和春瑶面面相觑,不知青鸾为何而来,只说请她进来就是。
青鸾带着两壶好酒来的,酒是陈醉特意为她酿制的“玫瑰露”,香甜可口,就算贪杯也不会大醉。
香漪只是跟着瓶子闻一闻,便直呼好香,青鸾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
“香漪,自你走后,钟家越来越沉闷,阿客的心事更重了。我知道,他对你总怀有偏见,那天还提着剑上门来,求你看在他实在愁苦的份上,不要怪罪他吧。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你若是气不过,打我一顿也好。”她太过单纯,以至于有些愚蠢,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幸运。
香漪挽住她的手,道:“他是他,你是你。我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
青鸾却抚着自己的发梢,轻轻的说,像在总结来路,也像在遥望归处。“不,香漪,我和他是同样的,我们的命早就绑在一起了,从九岁那年开始,我们绝不可能分开。”
香漪看她如此笃定坚持,毫不动摇,便明白她与钟景让之间的感情远远胜于自己与钟景让之间的爱意。是了,她自己都说过了,缘分散了,不必强求。藏起满腹辛酸,她又问起陈醉:“你那朋友的身体好些了吗?”
青鸾的眼中终于升起一些光彩,她用力点点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托我谢谢你呢,这两瓶酒就是他特意送给你的。还有,今后你若是得空,去‘醉梦轩’喝酒啊,一律免费。”
香漪突然觉得青鸾也很可怜,她本来可以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留在酒馆,留在她朋友的身边,当垆卖酒,做个痛快洒脱的老板娘,但却因为爱上钟景让,甘愿留在那四角天空下的大宅中,做一个哀怨的美妇人,演一辈子冗长单调的悲剧。她甚至能看到二十年后的青鸾,那时的她一定已经成为钟景让的贤内助,将一双用来飞翔的翅膀齐根剪去,成为一位沉静的、死气沉沉的钟夫人。
“我会去的。”香漪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同命相怜的悲悯和理解,“你没事也常来走走。”笑一笑她又补了一句,“——只要钟景让不找你麻烦。”
青鸾走后,大夫人差人送来一份厚礼,之后是春生,提着一只硕大的食盒,背上背个包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搬家。
“六夫人,”他固执的不肯改变称呼,似乎这样就能抹去周子知的存在似的,“明天就是您的寿辰,二少爷差我送来些吃的,还有他给你挑选的几样礼物。”
春瑶忙帮着他把东西都卸下来。春生红着眼睛磕个头,扭身走了。
自己的生日,居然忘了。二十年前,三九寒天、滴水成冰,她的母亲在破旧寒冷的地窖中将她产下,她理应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但她能想象得到,逼真得似乎保留了当初的记忆。她仿佛能看到母亲痛苦变形的脸,撕裂的下体、血流当地的惨烈,婴儿初啼的清脆,母亲用沾满血的手捧起坚强的婴孩,抬起虚弱的身子咬断脐带,彻骨的寒冷让她和婴儿的身体都泛起淡淡的青紫色,她紧紧的抱着婴孩,用自己的体温尽量为这个新出生的生命驱散寒意……母亲的爱与柔情早就在那三年地狱中消耗尽了,所以她暴躁、冷漠、苦闷。香漪都看得懂。她恨不能拿一把尖刀,让温家所有人身首异处,以报不共戴天之仇,但在那之前,她要找到父亲的遗骨,那是母亲最后的心愿,也是母亲对这世界唯一的眷恋。
可是,爹爹,你到底被他埋在何处?
钟景让打听了好几个人,说辞都与钟泰和相差不多。今天本来还要去访一位曾经在钟家做过厨娘的老人家,但一想起香漪,便万念俱灰,呆呆的坐在房里,望着博古架上那颗人头发呆。自从香漪嫁给那周子知,他的心就空了,毫无倚仗了,像一棵树,内里的芯子被人挖空,外边还是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已无法输送养料,早晚都会干枯而死。
在死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他知道,香漪也在忙着为父报仇,并且进展缓慢。他们俩一直都在不停的往前追啊赶啊,说不定能在生命的尽头再次相遇。
春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还是将眼睛落在地上,不敢看博古架。
“怎么了,越来越冒失。”钟景让抬手不露痕迹的将脸上泪痕拂去,“东西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爷,大夫人往这来了,看着是兴师问罪的模样呢。”大夫人余威尚在,春生带着些惶恐。
“来就来嘛。”钟景让捺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恰好就与大夫人吵一场,来个痛快。
说话间,大夫人已经到了门外,也不叫人通传,一步跨进屋子里。
钟景让也不起身,从手边常年摆放着蜜饯的水晶盏中拣起颗白糖杨梅放入口中,抬一抬眉毛,阴阴的笑:“母亲,安好。”
第0054章
负心人
大夫人回望过来,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专挑痛处下刀子。“腿被人打折了,一报还一报,周家是个懂礼节、识大体的人家。”
钟景让翘起二郎腿,悠然道:“许是小时候受过的磨难多,抑或者命贱,一棍子下去,腿并没断,断的是棍子呢。”
大夫人真心诚意的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钟景让将头搁在椅子靠背上笑,为她的坦诚直率。
“去公堂对质之前,我先来问一问你。”大夫人一挥手,身后的蕙芳将手中的账册呈上来,“钟家的资产为什么折耗了一半?你最好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钟景让早就料到她会来兴师问罪,抿嘴笑一笑,道:“母亲,您是认识字的,账册上一五一十写得清楚,买进卖出,一项不差,您若是瞧不明白,叫春生给你说说?”
大夫人冷道:“是啊,一百亩上好的良田卖出去,转手买进来一百二十亩薄地,其中的差价呢?还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损我们钟家的根基?”
“儿子只想着能为钟家出一份力而已,一百亩换了一百二十亩,母亲还不知足吗?这一百二十亩虽然分散,土地不算肥厚、水也难浇些,但叫人多施些肥料,三五年也就养过来了。这是儿子一片赤诚的忠心,母亲可不要误会。”
“还有!”大夫人气得站不稳,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钟家的铺子,除了药铺,还有两家布行、一家当铺,为什么如今只剩下药铺了?”
他四两拨千斤的回复:“布行、当铺经营入不敷出,白养着那么多闲人,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干。”
大夫人缓缓的点头:“好,很好,钟景让,你早就想好怎么应付我。那么,我再请问一问,钟家的房产,只烟霞县就有四处宅院,还有五个铺面,州府还有三处房产,都是大老爷在世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怎么现在也失了六处?这又怎么解释!”
钟景让微笑:“母亲,这有什么好动气的?且听我慢慢跟你说。人家给了好的价钱,我就卖了,至于卖宅子卖铺子得来的钱,自然是贴到药铺里去了。现在什么原料都贵,药却卖不出好价格去,还得给伙计们发工钱。还有,咱们家上上下下每天吃喝拉撒得花多少钱呢?别的不说,就光说为父亲、六叔发丧,您过寿宴,这就花出去几千两。还有动坟、打点,我那六婶再嫁您不也贴了不少钱吗?咱们老宅子每年都得几百两修缮维护。母亲也是当过家的人,不会不知道当家难吧。”
大夫人闻言,气得几乎发昏,胸中一股恶气,自脑门迸发,额头上出了点点汗水,她指着钟景让,冷冷的笑了几声。“你等着吧,以为我洪家无人?小畜生,你的牢房没有吃够,这一回,不会再有人救你!”
“好啊,母亲。”钟景让的眼里全都是仇恨,他不怕坐牢,甚至不惧死亡,因为他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从前有香漪在,他哄着自己会有一个未来,现在香漪走了,他也就不再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他渴望带着别人一起下地狱,他向大夫人发出热烈的邀请,“我等着你的惩罚,绝不逃脱,绝不!”
“钟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大夫人终于再次爆发,她的隐忍、风度、胸怀,在面对钟景让时,一一崩塌,“你虽在外流落,但一找上门来,我和老爷就接纳了你,老爷死后,我便毫无保留的将这个家交给你,我指望你能做钟家的好儿孙,把这个家操持下去。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还想要做什么!钟家没有别的后人,这个家,这些产业早晚都是你的,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要钟家家破人亡,名声扫地,一句话,我要这个家败落、轻贱,我要人人唾弃钟家,我要钟伯恭一生心血付之东流,我要他死不瞑目!”
“为什么!”大夫人狂怒,她不顾与钟景让的身高与年纪差别,走上前,抬手狠狠的给他一个耳光,她恨不得杀了他,杀了他!
钟景让摸摸被打过的脸,毫不在乎。“母亲一直再问我问什么。你猜得辛苦,我瞒得憋闷,今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呢?”他笑,嘲笑,带着几分玩味,“钟伯恭,这名字取得好,伯、仲、叔、季,我想取名字的人一定认为钟家一定会这样昌盛下去,长长久久、永无尽头,富贵并且有名望,钟伯恭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要跟大夫人你成亲,为的是攀上高枝,光耀门楣,将来或许能生养出几个成大器的儿子,做高官,使钟家成为百家世家。”
“他既然有此雄心壮志,为何要招惹我的母亲!”他的目光陡然凌厉,“那一年夏,钟伯恭未满二十,怀着振兴家族的心,外出游历,寻找致富之道。他走到润州,天降大雨,只好向路边一户人家避雨。那户人家姓桑,老翁和蔼,请他进屋喝茶避雨,可这场雨却淋淋沥沥的下到天黑,老人家古道热肠,请他住下。”
大夫人听到这里,便知道这是钟伯恭在婚前的际遇,她与钟伯恭成亲时,钟伯恭已经二十二岁,事业小有成就。桑幽兰与钟伯恭之间的关系,并不像钟伯恭自己所说。之前钟景让已经点破,但在更加具体的例证之下,大夫人还是觉得心跳得咚咚乱响——钟伯恭至死都在骗她。
“桑老汉叫妻子和女儿做了晚饭,自己烫了热酒,供养这位陌生人。大夫人,你知道的,你的丈夫年轻时候长得俊秀,说得一嘴的漂亮话,将桑老汉哄得团团转。酒酣面热,桑老汉夸夸其谈,说自己家存有二十一张古方,都是先祖流传下来,但不许外传,留着自用。钟伯恭听进心里去了,第二天雨过天晴也不肯走,盘旋在桑家,非要租房子住下。不光交了整整一年的房租,还在他们家大献殷勤,闲暇时候就教授桑家小儿子写字读书,很快,这一家人都喜欢上他。”
二十一张药方就保存在大夫人手里,钟伯恭曾告诉她,这是钟家屹立不倒的诀窍,别人再配不出这种精妙有效的方子,只要有方子在,钟家绝不会败。可是,这药方子居然是从桑家得来?
“桑家女儿名幽兰,彼时年方十六,待字闺中。家里多了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做事周到、说话好听,女儿的心思就动了。钟伯恭不时送她胭脂香粉,给她买些零食首饰,一来二去,可不就水到渠成,成了一对鸳鸯?桑家父母糊涂到底,还觉得这是上天成全的一段姻缘,给他们家送来个如意郎君,竟然张罗着叫他们成了亲。”
“大夫人肯定要说父母之命,既然钟家父母不知情,这婚姻便不算数。可大夫人不知道你的好丈夫怎么在外欺骗人家好女儿,他说他家中的父母都已经早逝,只有他一个孤儿孤苦伶仃,谁能想到有人无耻到这种程度,拿自己父母的生死来骗人呢?”
“桑家得了这么个‘好女婿’,自然什么都不再隐瞒,那二十一张药方尽数拿出,钟伯恭得了这样一座宝藏,一心回来创办家业,并给桑家做了一年之约,发誓一年之后会回来接上桑家全家,回到烟霞县安家。那个时候,桑幽兰的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就是我,钟景让,这个名字也是钟伯恭临行之前取的。”
“一年的时间已到,孩子已经出生,钟伯恭没有任何消息。烟霞县和润州相隔千里,桑幽兰无力去寻。但桑老翁却天真的可笑,他坚信女婿定然被什么要紧的事情牵绊住了腿脚,身不由己。他决定卖了房子,带着妻女儿子和外孙投奔那‘好女婿’。一家五口上了路,一路颠沛,但他们心存希望,竟然就到了烟霞县。”
“那个时候,钟伯恭已经小有成就,正与你家议婚呢吧?”钟景让看着大夫人,她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盛气凌人了,不管无心还是有心,是她做了钟伯恭负心的工具,“他万没想到桑家举家前来,更没想到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怎么办呢?杀人,他并不敢,一个或许可以,可这是五个人呢。他只能将桑家人安置到城外一所房子里,大夫人你可以翻翻账本,那房子我可没有卖呢。”
“那时候烟霞县正发疫病,这也是钟伯恭发大财的机会,他从桑家带回的药方制成的药丸,可谓药到病除。而这也给了他一个灵感。他买了个得了疫病的孩子,送到桑家做小厮,那孩子去了三天,桑家全家就全部病倒了。你要说,桑家不是有药方吗?是啊,方子是有,可是药不对啊,钟伯恭调换了一味药,所以送去桑家的药丸毫无作用,桑老翁和妻子、儿子相继死去。”
“或许你要说,他究竟还有几分人情味儿,没有赶尽杀绝,留下我和我娘。那你就错了,你真真看错你的丈夫!”
第0055章
报应
“他并没有对我们手下留情,是我娘看父母兄弟吃了药先后死去,留了个心思,自己依照方子出去抓了药吃,才活了下来。她这才看清楚钟伯恭的真面目,来不及悲伤和痛恨,她抱上我,从那里逃了出来。一路奔波,她回到故乡,凭着记在脑子里的药方,做了个土郎中,我们娘俩得以勉强度日。钟伯恭害死了桑家三口人,你说我应不应当报仇呢?”
大夫人的心头一团乱麻,她不愿相信丈夫居然做出这等天诛地灭的恶事,但钟景让所说,并不像虚构,时间也都对得上,她只好虚张声势的问了一句:“你所说的这一切,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十足的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