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禹城军已经覆没了,对完颜骏来说,一个后宅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而谢却山是他想要拉拢的人,他比鹘沙这个莽夫可有用多了。
谢却山脸上的喜色也是有几分真实。
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这招险棋走成功了,他也顺利脱身,洗掉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重新获得完颜骏的信任。这其中每一步都必须分毫不差,最后的成功可以说是巨大的运气。
他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南衣身上。他拿准了她那顽强的求生欲,碎了她的玉镯,给她留下逃生的机会,他赌她一定会去给禹城军报信。只有这一步成了,后面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
而她从来都没让他失望。
说到底,令人失望的是他。
他自私又小气,霸道又独裁,也许是因为他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而他对她生出了占有欲,他沉溺于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就是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用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引她入局,让她越陷越深,让她在他的身边无法逃脱。他又何尝不卑微,他以为这样,她就会自觉地留下。
发现她要走的时候,他是真的怒极想杀了她。她怎么能背叛他?他怎么能允许他培养的这把刀,刀尖向着自己呢?
他应该杀了她的,为了以绝后患也好,为了斩草除根也好,但他下不了手。
因为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她的喜怒哀乐和所求所想,而他被打动的,正是这些鲜活又生动的东西。他凭什么能霸占着这些,逼她成为自己的提线木偶?
这一刻,他才决定放手,送她走吧,让一切回归原位。
但有些错误已经铸下了。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放人。
纵然要让她走,也要将她的未来和安全考虑周全。她在救三叔这件事情上抛头露面过,又帮着二姐偷偷置办过粮草,若是有心人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什么,她必然是危险的。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已经回不去了。
沥都府之外的秉烛司,顶多遵宋牧川吩咐,到渡口接应一下南衣,更多的事,没有人会照料她,谍者们手头都有操不完的心,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更何况,到了南边,她靠什么立足?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拿着钱财,是生怕在混乱的时局中没人觊觎吗?难道要指望她那个不靠谱的虚无缥缈的未婚夫?还是指望自顾不暇的宋牧川?他更怕她被哪个油嘴滑舌的混小子骗了,落得人财两空。
禹城军的情报是他送给南衣的人情,由她来救下禹城军,禹城军护她,秉烛司敬她,宋牧川也会知道她的分量,用更周全的方式来保护她。秉烛司对于常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刀尖舔血,凶险万分,但对于已经身在局中的她来说,却是一个可靠的背景。
吃人的世道,是不会等她慢慢成长再刮起风雨,危机无处不在,而他只能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拔苗助长。他不会让她一直做浮萍,为她找到根,他才能放她离开。
而她不过是他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们同行一程,仅此而已。那些虚妄的情谊,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散。他习惯了做个坏人,因此他不需要她感激他,甚至恨和畏惧才是好的。
这样的告别,才是对的。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一具躯壳,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凡人的七情六欲在他这里是颠倒的,要恨其所爱,爱其所恨,才能举步维艰地走下去。这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家人、朋友乃至恋人的爱,但他就是要把这些东西都推得远远的。
但凡生出一点贪念和留恋,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起她,他希望她前程似锦,终有一天过上她憧憬的生活。
然后永远永远,不要再遇到他。
第70章
东风恶
南衣已经随禹城军一起,跋涉到了山北面的深林处驻营。
她还是暂时留在了军营里,学一些傍身的功夫,强健体魄。等躲过了风头,沥都府中的人彻底将她遗忘,她再进城,帮宋牧川一起成事。
应淮兢兢业业地做起了南衣的武学师傅,他一开始还很谨慎,不清楚这位夫人到底要学到什么程度,便小心地教了一些花拳绣腿,生怕让她磕到碰到,这可就冒犯了。
然后很快,他发现南衣是来真的。每日清晨,她都会绑着沙袋去山里跑上一个时辰,回来之后便对着木桩反复练他教过的动作。天气是稍微暖和了一些,但寒风依然刺骨,如今并不是战时,甚至有不少士兵都会偷懒,唯独她风雨无阻。
他素来敬佩有毅力之人,教得也上心起来,并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他一视同仁,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战士来锤炼,而她不曾喊过暂停,一次次咬着牙,在泥坑里跌倒再爬起来,手上新茧覆旧茧,一日比一日坚硬。
可南衣知道,这还远不够。她永远记得在谢却山杀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她脆弱得不堪一击。女子与男子,天生力量悬殊,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女子本弱,就给予同情或尊重。
弱者总会被践踏,她想要快点变得强大起来。
日子就在一拳一脚中悄然过去,枝头先觉春,枯了一季的枝桠于不经意间萌发了花苞。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个不甚起眼的小兵趁着狩猎外出的间隙,离开了军营。
*
一日后,他出现在沥都府的大觉寺中。大觉寺闭门七日,谢绝所有香客,要办一场盛大的佛事。
那小兵面色急切,有要事汇报,却被骆辞拦在了大雄宝殿外,示意他不可在这个时候打扰东家。
佛前铸钟敲几响,供三献,八瑞相,章月回在蒲团上端然跪坐,阖目合十。
说来好笑,他干的都是背信弃义的事,却格外信神佛,用流水般的银子供奉寺庙香火。每年在家人忌日的时候,他都会请高僧们来做一场法事,为他死去的家人们诵经加持。
法事直到黄昏才结束,待章月回出来后,那小兵才被骆辞带着上前,一行人说着话,一起往后院禅房去。
“那女子自称是谢家长媳……后来,还来了一个男子,姓宋,他只跟我们应都尉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是谁,应都尉便信了他的话,让我们往原先驻营的地方撤。走出去没多久,那地道就爆炸了。”
各地的军队中,都有章月回事先安插进去的暗桩,禹城军里当然也有眼线。
尽管他早就知道禹城军藏在哪里,岐人来问,他也只是推说没线索。
一来禹城军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条情报卖不上什么钱,更何况里头是百来条人命,他也没丧心病狂到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儿郎,太损阴德。
而且,章月回并不是什么消息都会拿出来贩卖,他喜欢把一个消息发酵到价值最高的时候再出手。
比如现在。
岐人那里的战报是禹城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他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这件事里,搅进了谢家的寡妇,还有看似无害的宋牧川……甚至这操盘手,大有可能是那个身居幕后的谢却山。
这条消息,终于变得值钱了起来。
沉吟片刻,章月回决定对这其中最关键又最薄弱的那个地方下手。盯了那么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吩咐道:“把那个女人抓来。”
——
咻——一支箭自弓弦射出,正中靶心,震得树上鸟儿纷纷离枝。静了几秒,传来少女的雀跃声。
南衣穿着男子的衣服,束着头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营养不良的新兵,身量比别人小了半截。脸上沾着些泥点,不修边幅,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狼狈,身上透着蓬勃而健康的生机。
练箭数日,这还是她第一次射中靶心。
不自觉被她感染了,应淮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赞许道:“夫人在箭术上很有天赋。”
南衣笑道:“我喜欢射箭。”
“为何?”应淮有些好奇。
她曾经有一只小小的袖箭,那是第一件属于她的武器,哪怕是睡觉,她都牢牢把袖箭绑在自己的手腕上,像是一个护身符,几次帮她逢凶化吉。
每一次箭射出的瞬间,都是一次小小的赌局,你只能决定射出的那一刻,却不能决定箭在途中会遇到什么,最终会落在哪里。忐忑,期待,浑身的感官都被打开,专注在那一支小小的箭头上。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必须承认,骨子里她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热衷于冒险,而那个人确实送了她一件称心如意的武器。
可她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他?也许因为他给她留下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烙印,阴魂不散地影响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很讨厌,她很想全部忘记。
南衣没有回答应淮的问题,放下了弓,忽然就变得兴致恹恹了。
“随口一说……也不是很喜欢,”南衣道,眼神闪躲了一下,“我去弄点吃的,饿了。”
说着,南衣便匆匆地离开。走到营帐附近,听到有士兵们在议论。
“他居然要死了?”
“是啊,说是重伤不治,我去接粮的时候听说的。”
人天生就有爱听八卦的本能,尤其是听到生老病死,总是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上元夜那晚他被人刺中心脏,再好的大夫也回天乏力。”
然后那个名字就猝不及防地跃入了她的脑海。
“谢却山这种卖国贼,这么死还是便宜他了,他就该被五马分尸,才解心头恨!”
南衣的脚步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他这么狡猾的人,她甚至怀疑阎王爷都能被他摆一道,他怎么可能会死?
重伤不治?是她捅她的那一刀吗?难道是她杀了他?她不可能有那样的本事。
她甚至发出了一声哂笑,以示自己对这个消息的不屑一顾。
他都想杀了她了,他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南衣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觉得像是被人拉住了衣角,忍不住要回头张望。脑中一团混乱,周遭的声音都化作了远去的嗡嗡声,眼前的色彩都变成了奇怪的令人晕眩的图案。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的死讯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让她如此悲伤。
可眼睛是干涩的,她分明也不想哭,只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有人扶住了她:“夫人,你怎么了?”
一声清朗,把她喊了回来,她依靠着应淮的力重新站起来,面色竟已惨白。
应淮关切又疑惑地看着她。
南衣强行整理了一下呼吸,道:“我想去一趟沥都府。”
应淮有些惊讶:“这就要走了?”
“我去一日就回来。”
“那我派人跟着你。”
“不用!”
南衣斩钉截铁的拒绝让应淮都吓了一跳——派人保护而已,她为什么这么抗拒?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怪异了,南衣连忙解释道:“我怕军营中人跟我出入渡口,会被岐人瞧出异样,反而暴露了禹城军的位置。我一个女子,不会有人注意我的,我去一天就回来。”
南衣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去见谢却山的。
这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她知道没有必要,甚至很危险,但她抑制不了自己向他走去的脚步。
她总是想起他,带着恨,又带着不可理喻的痛苦,她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自己的情绪。那些隐晦而不容于世的秘密日日夜夜在她胸膛里翻涌着,无法与人道。
她把他遗留在她身上的影响通通归结于恨。她就是恨极了他,所以就算是死,她也要亲眼看着他死。她想看看那个万劫不复的牢笼是怎么崩塌的,她想验证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不是真的有着和凡人一样的生老病死。
她想看到那个终结,只有这样,她的恨才能尘归尘,土归土。
应淮总觉得此刻的南衣有些怪异,可他毕竟不是南衣的上司,干涉不了她的决定,见她十分坚决,于是派了两个人远远地跟着南衣,护送她到渡口。
他想着过条江就到沥都府了,那儿有秉烛司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南衣当即便启程了,一刻不停地到了渡口,上了船。
船夫只是寻常打扮,戴着一只大斗笠,遮住了面庞。
小舟朝沥都府驶去。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一场寒冷刺骨的大雪,此刻迎面而来的风竟有了几丝暖意,让人有些恍若隔世。南衣心不在焉地发着呆,也没注意到行至半程,江上往来的竟只剩这一叶扁舟。
忽闻船夫道:“糟了姑娘,船底漏了。”
南衣一惊,起身想看看,刚靠近船夫,却见他手里似有银光一闪,南衣下意识一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动作很快,迅速将一根银针刺入南衣的后颈。南衣还想挣扎,但药效须臾间就散入四肢,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斗笠下,骆辞抬起了眼。
他还在愁怎么从禹城军里把人绑出来,东家却说,人心并非铁板一块,一试便知。
于是他们做了点手脚,把谢却山将死的假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果然不多时,她便独自一人从军营中跑出,想进沥都府。
也不知道东家是怎么看出谢家的孀妇跟谢却山关系匪浅的——就凭他们在上元节那天一起消失了?
骆辞看着船上昏迷的女人,莫名觉得有点眼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南衣。她毕竟是深宅命妇,露脸的次数并不多,先前他没细问过她的长相,跟踪的探子只说是个挺清秀年轻的女子。
骆辞皱着眉头端详片刻,他这才想起来,竟是有点像那张画像上的女人。
但画像上的女子更为柔弱、楚楚可怜,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可是能跟禹城军一同在深山里扎营的秉烛司党人,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也只是五官有几分相似而已。他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东家要找的那个旧人,怎么可能是谢家的孀妇?
东家要在寺中做满一场七天的法事,外头的事情便都落在了骆辞的肩上。
不过该怎么做,东家都交代好了,他只要按部就班便可。
东家说,如果谢却山的死讯能把这个女人引出来,那方向便是对的。她一定知道很多秘密,最关键的那条信息,当属谢却山的立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从她嘴里拷问出来。
到时候,便能将宋牧川、谢却山、秉烛司一网打尽,这是一笔报酬丰厚的生意。
当然,东家也交代了一句,毕竟是个女子,别弄得太血腥。
也就是这么一说,该上刑还得上刑。
第71章
与君错
南衣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说来奇怪,她已经很久没梦到章月回了,他的样貌也变得模糊起来。却在她放弃了寻找他的念头后,久违地梦回了初见他的岁月。
她的娘早两年死了,没人再管她吃喝,她便终日游荡在街头,捡些零碎的活计做。她已经观察这个公子好几天了,每日都酩酊大醉,有时候掏不起酒钱,就被人从酒楼里赶出来,比街边的流浪汉还要狼狈。
酒醒之后,他又去随便当一些身上的东西换钱,接着醉生梦死。
她有点同情这个公子。在他醉后,总有手脚不干净的堂倌从他荷包里顺走碎银,甚至多算他几坛酒钱。反正他神志不清,也没法计较。
她想,这钱还不如让她赚呢。
于是在他又一次醉后,她帮他喝斥了想占便宜的堂倌,付了该付的酒钱,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连拖带拽搬到房间里。
她想他如此挥霍,即便有钱手头也不会太宽裕,便只管问他要了十文钱的报酬。
慢慢的,他们就相熟了起来。他说自己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书生,被家里逼着去汴京考进士,离家后一路游山玩水,花光了盘缠,没脸回去见家人,便停留在了这个小镇里。
她劝他回家,他却说,自己的家人不喜欢他,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呢。
她没有再问了,只觉得他也很可怜很落寞。
有人一起谈天说地之后,他喝的酒变少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他说他喜欢这个小城,想要在这里定居。
她很开心,因为她终于有了伙伴,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人一定是需要一个依托的,孤零零在这个世上,是活不好的。
他们自己搭了两间茅草屋,筑好篱笆墙,共用一个小院子。他擅长音律,哪怕只是一些锅碗瓢盆摆在一起,他也能敲出悦耳的旋律来。她便托着腮伏在案上听,任由春天的花落在面庞上。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段日子了。
哪怕她隐隐知道,有一些事情他没有说,可她也不会问。她下意识避开了他藏起来的那一面,她直觉这会破坏他们的桃花源。
只要他是真心欢喜和她一起生活,那些藏起来的东西,都是无伤大雅的。
谁没有一点秘密呢?
她也不会告诉他,有时候实在揭不开锅了,他们的粮钱是她去偷来的。
她真的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下去。阳光揉碎在流水里,金沙银粉下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南衣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今夕是何夕?她有种错觉,会不会是章月回走后的那些残酷岁月才是梦境呢?她只是大梦初醒,又回到了当年的桃花源里。
然后一盆冷水把她硬生生泼醒,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摇晃的烛光刺得眼睛生疼。
陌生而阴暗的地牢,四周弥漫着血腥的腐肉味,让人几欲作呕。墙上排列着不同的刑具,阴森可怖。
四肢都被束缚着绑在架子上,南衣恐惧地抬起头,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
“少夫人,我们东家想问您一些事,您若配合,如实交代,自然就不会吃苦头。”骆辞的话说得很客气。
南衣如坠深渊。这人知道她的身份,却把她这样抓来……他们想干什么?他嘴里的东家又是谁?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场景,未知的恐惧一点点蚕食她的心智,但她尽量地去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己有余地整理好思绪。
“问什么?”她假装困惑,十分配合。
“上元节前一日,夫人突生恶疾去了谢家外头的庄子,又为何会出现在虎跪山里?”
南衣盯着这人,她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她飞快地思考着自己该用什么姿态来应对,还是像以前一样做根墙头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