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帅说得极是。”党守素大声赞同。
邓名刚穿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明军的攻势,那次高明瞻不战放弃铜锣峡,原因也是因为重庆空虚已极,进行这种外围的抵抗毫无意义。这次明军知道李国英还在重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估计重庆还有清军的重兵,所以提前做好了强攻铜锣峡的准备。李来亨还准备了预案,若是李国英以精兵坚守铜锣峡,他或许会效法张献忠的旧法,从南山绕过去,合围歼灭铜锣峡的守军。不过现在看到清军毫无坚守外围的意图后,夔东众将的普遍看法就是重庆的实力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薄弱。
“多亏了我军完全控制水道,所以只要三万辅兵就可以保证三万战兵上阵。”袁宗第分析道。在夔东众将中,只有袁宗第在川东长期作战过,其他各路都是才到万县,而且也很久没有和李国英交手过了:“正因为我们控制水道,李国英才会放弃铜锣峡,因为他根本无法立足,这不能说明重庆空虚。”
“袁将军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珍不满地说道:“李国英的精锐不是已经被袁将军打垮了吗?他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我军有三万战兵,实力是李国英的数倍,怎么打都是赢。这次一定要拿下重庆,也让成都好好看看我们的实力。不要让他们看轻了我们,以后再出去扫荡也会记得捎上我们。”
“虽然赵良栋、王进宝他们不在,但城内应该还有一万绿营战兵,还有几千满汉八旗。”袁宗第继续说。这段时间以来袁宗第的话经常被别人当做耳旁风,觉得他总是替邓名的种种不仗义行为开脱,导致连他的军事意见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我觉得,我们还是围三阙一,压迫李国英退兵,然后衔尾追击为好。”
袁宗第也承认重庆守军基本都是惊弓之鸟,所以他认为只要保持压力,李国英很可能主动退兵,那么战局就会演化成袁宗第擅长的追击战。
“必胜之战,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手段?”刚才党守素就有些不满,不过贺珍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听到袁宗第的建议后,党守素再次出言反对:“我们应该把李国英的残军尽数歼灭在这里,这样我们可以趁势攻打保宁,更可以一举打回陕西去。”
党守素的言论很有煽动性,击毙川陕总督,消灭川北、陕南最后一支清军主力,然后叩关入西安,回到闯营旧将的家乡。
“邓名不许我们进攻湖广扩大地盘,我们就拿下西安,扫荡甘陕的赵良栋,就像闯王当年做的一样。接着我们出兵山西,再次兵临北京,重来一场一片石大战。不过这次我们要把虏丑的脑袋拧下来挂上旗杆!”党守素越说越是激动,放在几年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但最近两年来,明军节节胜利,无论是在湖广还是两江,都把清军打得一败涂地,东南督抚都极为畏惧明军的兵力——这让党守素感到局面已经逆转了,清廷的气数将尽——邓名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宿将也能做到。再说邓名把成都管理得一塌糊涂,从使者送回的报告看,党守素觉得川军的凝聚力还不如自己,他的部众虽少,但比川军控制得严密,只要有和川军一样的物资供应,他当然可以和川军一样追着清军跑。
本来还比较持重的刘体纯听到这番话后,也是怦然心动,带着儿郎们再次纵横华北,驻于紫禁城前当然也是他的梦想。而看起来明军确实很有机会,东南督抚连剿邓总理衙门都办出来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清廷已经是外强中干了吗?而只要回到陕西,刘体纯觉得振臂一呼,就能招募到大批骁勇的西北好汉。
再来一次东征吧,刘体纯的心里也在呐喊。他不禁回想起了上次跟着闯王东征时的场面,一路势如破竹,沿途文武官员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伏地请降。只要这次彻底消灭了李国英,确实是进入关中的好机会啊。
张长庚评价邓名的时候,曾经用过“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他认为东南督抚对邓名的恐惧,有很大程度是来自对清廷的实力的畏惧,不过刘体纯显然没有往这方面想。
在营内众将都浮想联翩的时候,袁宗第同样因为被唤起了往昔的记忆而呼吸变得沉重,但他是最早一个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的人:“虽然围三阙一可能会让李国英带着一些人逃走,但我们的损失也不大,到时候攻入关中还是有机会的。”
“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良机,怎么能轻轻放过!”贺珍同样做梦都想回汉中去,情绪被调动起来后,贺珍突然开始担心李国英已经逃走了:“我们能看明白的事,李国英说不定也能想到,我们要赶紧追上去,不要让他跑了。”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嚷嚷起来,表示愿意带领本部精锐立刻去包抄重庆。
被推举为主帅的李来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望了袁宗第一眼。他能过坐上主帅的位置就是因为江陵的军力强大,而且众将也都给他的养父李过面子。不过袁宗第同样因为和邓名的关系密切而拥有强大的实力,比李来亨也差不了多少。袁宗第还没有彻底消化上次大战收获的战果,若是再给袁宗第一年时间,那么在万县附近作战时,有主场之利的袁宗第出兵不会比李来亨少。
正因为统帅的位置是靠实力获得的,所以李来亨非常重视出兵仅次于他的袁宗第的意见。而且李来亨也很明白,在座的众人中,袁宗第对川东的情况和李国英的现状最清楚,最有发言权——因为李来亨和邓名的关系比较好,所以袁宗第那些偏向邓名的言论没有让李来亨感到太不满,所以他对袁宗第的军事意见比较重视,也没有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
“我觉得饭还是一口一口吃为好,我们还没拿下重庆,就不要惦着西安;没进入西安以前也不要琢磨东征的事。”袁宗第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不想制定什么战略,重要的是关注眼前的战术问题:“围三阙一,还是最稳妥的办法。”
“既然袁将军这么说,就这样吧。”在军事会议上,李来亨也不再称呼对方为伯父,他和袁宗第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基本就确定了军事方针。
因为与邓名合作而实力大增的刘体纯持中立态度,既然如此,其他人就是心里再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推翻决议。
……
“夔东贼已经通过铜锣峡了!”李国英得到报告。
和李来亨他们想象得不同,重庆的清军对夔东的进攻规模究竟有多大相当缺乏了解。放弃忠县后,李国英对东面更是两眼一抹黑。虽然隐约发现了一些明军进攻的征兆,但因为无法得知明军的进攻兵力和出兵时间,所以不可能进行外围防御。
一直等到明军在铜锣峡安营扎寨,重庆才判断出这又是一场明军大规模的进攻,具体的兵力还有待查明。
只是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发现明军冲着重庆来后,高明瞻、王明德等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对此王明德还振振有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夔东贼来了,而且是李来亨、刘体纯他们都来了,那他们一定是兵力雄厚,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还是先避其锋芒为好。”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国英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说了一声:“你们现在连邓名的几个喽啰都怕得要死了么?”
说完这句话后,李国英在心里轻叹一声,仅仅过了不到四年,夔东众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到了邓名的喽啰的地步,这个年轻人的崛起之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众人都默然无语,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叫苦:要是邓名来了还不太怕,毕竟邓名的信誉好,做事也一向留有余地;但夔东众将和邓名可完全不一样,袁宗第和邓名关系那么紧密,上次落在袁宗第手中的俘虏还被逼迫去当苦力,挨打受饿,有些人在赎回来之前被蛮不讲理的袁宗第的手下杀了。这次来的夔东众将和甘陕绿营一点交情也没有,要是落在他们的手里,就算能侥幸活命肯定也是生不如死。
“为什么邓名不来拿重庆?”李国英也知道王明德说得不错,夔东军此番前来,必定是兵强马壮,誓要拿下重庆才肯罢休。但李国英绝不肯闻风而逃,这既有他的一点傲气,也事关朝廷的脸面,上次的大败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要是听说李来亨到了铜锣峡他就弃城逃跑,那怎么向朝廷交代?
将领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川陕总督的问题。
“为什么邓名不来攻打重庆?”李国英加重语气,再次厉声喝问道。
失去了长江水道的通行权后,重庆好像是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李国英恨不得朝廷立刻下令让他退回保宁,但现在没有这个命令,而且此刻更不是撤兵的好时机——重庆对明军来袭并无心理准备,这批败军之将一旦出城就能逃散一空,到时候恐怕要一路退回汉中去,连保宁大概都保不住了。
“因为邓名知道他打不下重庆,因为他知道重庆有我在!是我李国英在坐镇,他绝不可能从我李某人的手中夺取重庆,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所以他才不来。”李国英猛地同时举起双手,然后用力地拍下,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我不是胡全才,不是郎廷佐,我是川陕总督李国英!是以两千人力抗刘文秀十万大军,保全川北的李国英!连邓名都不敢来重庆捻我的虎须,这几个喽啰算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是来送死的。”
“诸位。”李国英双手撑着左面,腾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已经打了两年的败仗了,其中大部分是我的错,我不善于野战,却一次次以己之短,去与邓名这样的名将在野外争锋,确实是不智之极;但论守城,当世我不做第二人想。这正是振奋士气,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们却想着要退兵?你们是要把送上门来的功绩白白丢开吗?”
李国英环顾众将,满意地看到他们变得表情肃然,胸膛也纷纷挺直了,就连孙思克、袁佳文弼也都抿住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伸手从壶中取出一支令箭,李国英把它竖直举起:“王明德听令。”
“末将在!”王明德跨上一步,抱拳大喊道。
交代了一番任务后,李国英把它掷于堂前。
“末将遵命。”王明德蹿上去拾起了令箭。
接着又拿出一支令箭,李国英再次叫道:“高明瞻听令。”
“下官在。”
……
随着李国英一道道命令发出,重庆守军纷纷行动起来,全城像开锅了一般,到处都是人喊马嘶。
“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应召而来的孙思克恭敬地向李国英行礼。危机关头,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崇拜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信心的人物。
“陪本官到城头上走一走。”
“遵命。”
来到城头,李国英眺望着铜锣峡的方向,明军的大军正在滚滚而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轻声说道:“就怕他们围三阙一,乱我军心。”
“党守素、王光兴、贺珍……”李国英数着明军的将旗,喃喃自语道:“来的还真齐啊。”
明军的船只从铜锣峡驶出后,两岸的陆军丝毫没有隐藏行踪和实力的打算,长江北岸的明军大模大样地一直推进到嘉陵江边,王光兴就在朝天门的对面竖起他的大旗,像是对李国英示威一般;党守素则越过王光兴的营地继续向嘉陵江的上游进发,大张旗鼓地去包抄重庆的侧后;而在长江的另外一岸,打着贺珍旗号的明军越过重庆正面,和大批船只一直向西走去,看起来大有在重庆西面择地渡江的打算。
随后开出的是刘体纯和袁宗第的部队,前者去呼应贺珍,而后者则追赶着党守素的脚步。直到此时,李来亨的本部还停留在铜锣峡没有动静。
见到明军源源不断地开出来后,重庆守军多有惊惶之色,而被李国英鼓舞起来的众将也重新显得忧虑起来。
“王光兴和其余的夔东贼好像有些不和。”见士气又开始下降,王明德赶来城头向李国英请缨:“末将觉得可以派一支精兵渡过嘉陵江偷袭王光兴,其他夔东贼未必会及时增援他,若是挫败他,可以振奋官兵的士气。”
李国英转头看着王明德:“你觉得派谁去为好?”
王明德毫不犹豫地答道:“末将愿往。”
王明德是李国英的心腹大将,当初高明瞻逃跑后他能坚守重庆也证明了他的胆色。若是遇上邓名,王明德的斗志当然会大打折扣——都被俘、获释三次了,能有斗志反倒是怪事;不过遇上夔东众将这种你死我活的敌人时,王明德的勇悍之气顿时恢复了不少。
“不妥。”李国英摇摇头:“你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将,渡江奇袭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胜任,交给其他人我是根本不放心的。只有你去,才有机会取胜。嗯,应该是机会很大。正如你所言,王光兴和其他的夔东贼不和,王光兴以前是楚军,我们对他也算是知根知底。”
“那为什么不妥?”王明德听得有些糊涂,李国英明明是支持他,认为他能够取胜。
“我不是说了么,你是城中数第一的大将,本地人,通晓地理;你此番出击,必然会是万众瞩目。若是敌人及时增援了,你不幸小挫,那军心又该如何收拾?别忘了城中还有几千山西的绿营披甲,他们本来就在狐疑,不是很信得过本官,若是出战不利他们势必胆寒。”
“可是机会还是很大的。”王明德对着江对岸的明军指点了一番,他通过观察,觉出了明军的骄傲情绪。
“不错,自古骄兵必败,所以就让他们再骄傲一些,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谨慎起来。”李国英赞许地说道,对王明德的观察力感到很满意:“你出击得手,也就是让王光兴退后一段罢了,还能振奋一下士气。可是本官要的是击退强敌,不在乎这么一点小胜负。”
“我们的士气。”王明德依旧有些不甘心:“必须要振奋一下了。”
看到明军从两翼包抄后,重庆的军心浮动得越来越厉害,明军主帅的旗帜还没有出现,但兵马已有四万之众,其中甲士大约半数,已经超过重庆的披甲兵数量。
“嗯,本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贼人围三阙一,这样恐怕就又有人想退兵了。”李国英并没有对心腹大将隐瞒自己心中的忧虑。
正如李国英猜测的那样,刘体纯和贺珍在下游开始着手横渡长江的准备,而嘉陵江对面的明军也开始打造木排、竹筏,看起来也要渡江,与另外一路明军在重庆西面会师。
相比上次袁宗第和邓名的虚张声势,这次明军的威胁无疑更大。上次明军还没有渡江合围重庆的实力和信心,但现在明军的水陆优势明显,连战连捷还让他们有着对清军的巨大心理优势。明军很清楚,现在李国英无法从后方调来援军夹击渡江的明军。
“他们的进度太慢了。”观察了两天明军的动静后,李国英确信对方是想迫使自己突围:“果然是想吓退我军。”
在重庆城内,要求确保退路的呼声也高涨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赵良栋、王进宝、张勇三人的边军已经返回他们的驻地,虽然重庆储备的粮食不少,但坐吃山空,只要没有援兵,那粮食再多也是被明军围死的下场。很多人虽然没有明说退兵,但纷纷提出应该沿着补给线建立堡垒据点,以确保重庆的粮道和嘉陵江生命线不会被明军彻底掐断。
而这时李来亨的本部也终于出动,看到又来了一万多明军,五、六千以上的甲兵后,重庆的守军人人震惊,对面的明军实力至少是清军的两倍。放在四年前,或许清军还会认为可以坚守,因为他们有无数以少敌多、最后守住城池的战例;但现在大家脑子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的忠县惨败。见到明军的军容后,因为李国英豪言壮语而勉强提升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必须要主动出击,以恢复官兵的士气。”王明德私下来见李国英,再次提出发动反击。
“不,本官决定让一些兵马去阻挡夔东贼渡江。”李国英摇头道,他命令人把高明瞻等嫡系将领都喊来,对他们宣布道:“本官会派一千名山西绿营士兵出城,让他们带足辎重,兵分两路,在江岸想要渡江的贼人对面扎营。”
“大人,不可,一千山西绿营不济事的。”胡文科急得大叫:“山西绿营不熟悉地理,又是客军,而且还对我们有成见。”
上次陕西绿营毫发无伤地返回重庆后,山西绿营对他们的意见很大,私底下多有怨言。
“必须要用我们陕西绿营去,才有可能阻挡明军渡江,还是让末将去吧。”王明德觉得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明军有兵力优势和水师机动力,可以拉着清军跑:“辎重携带起来不方便,反倒会拖累行军,还是等末将扎营稳妥以后再运粮去营地,不然万一交战不利,岂不是要被贼人夺取了?”
“就是因为有被贼人夺取的可能,所以本官才会让他们携带辎重去扎营。”李国英微微一笑:“辎重正可以诱敌。”
李国英虽然看破明军想逼他弃城,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明军还没有渡江,但补给线已经是岌岌可危;只要明军不攻打重庆,坐在原地和李国英耗下去,清军的胜算就不大。而主动渡江去把两倍于己、士气高昂的明军击退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手下的将领们在军事压力下会变得越来越紧张,要求退兵的呼声也会愈发高涨,而单纯压制这种声音只会把全部的怨恨都聚集到李国英自己身上。更可怕的是,万一满汉八旗不顾一切地开始撤退,李国英可拿这帮大爷没有任何办法。
李国英开诚布公地告诉嫡系心腹们,他打算用少量士兵诱惑明军渡江,彻底切断重庆的退路。
“不过本官需要你们配合。出城的士兵被贼人打垮后,必然有人被俘,那么重庆的虚实也就尽数被贼人知晓了。”
除了要明军把重庆的清军逼入死地外,李国英还希望明军强攻城池,这样他才有机会通过坚定的防守来消耗明军的实力,从而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退敌解围。而如果明军知道重庆城内还有上万披甲的话,很有可能倾向于依靠围困来削弱守军的力量,这是李国英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在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李国英就对满汉八旗、陕西绿营和山西绿营宣布,他打算派兵拖延明军渡江,为大军争取时间,以便在必要时退兵。不过这种任务肯定有风险,而被李国英首先点名的王明德等人都做出一副畏惧的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坚固的重庆城去外面扎营。
任凭李国英威逼利诱,这些陕西熊包就是不愿意服从将令,看起来他们宁可躲在重庆城中饿死,也不愿意出去抵抗明军,显然是彻底丧失与明军交战的勇气和斗志了。
经过一上午歇斯底里般的争吵后,李国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让山西绿营去肩负这个重任。满怀着对陕西众将的不满,山西绿营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重庆城。他们出城后,李国英又朝令夕改,没有继续派来援兵,这样最先出城的一千多山西绿营不得不分兵两路,同时看顾长江和嘉陵江岸。
完成了初步的营寨建设后,这些守军就满心盼着李国英尽快把后续援军派来,因为谁都知道,五百人的小分队在明军的大军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根本无法完成拖延明军渡江的任务。
不过他们还没有等来重庆的援兵,反倒遇到了党守素的夜袭,怀着对重庆城里那些瞎破胆的同僚的深深鄙视,山西绿营的士兵们大骂着逃离了他们的营地。
到天明的时候,党守素已经夺取了靠近他的清军营地以及其中的全部辎重。在发现重庆没有任何反击的迹象后,渡过嘉陵江的党守素和刘体纯继续攻击,夺取了靠近长江的那座营寨,里面的守军早在他们冲过来以前就逃向了保宁方向。
第028章
城前
党守素渡江的消息传回李来亨处时,让夔东军的统帅皱起了眉毛,他没有对党守素的使者说什么,但在报信人走后忍不住发牢骚道:“不是说了要压迫虏丑退兵么?都说好了的事,怎么一上战场就变卦了。”
本来让袁宗第去跟着党守素,就是让稳健派去看住激进派,发现清军的破绽后,党守素立刻就要发起攻击,但袁宗第不愿意冒进。拖了一整天没有看到清军派出援军后,党守素实在按耐不住,不等袁宗第协同就自行发起了攻势。直到党守素拿下嘉陵江旁的清军营寨后,袁宗第也没有渡江。
可是长江对岸的刘体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夜色中见到燃起火光又听到喊杀声,知道有明军渡江。事发突然,刘体纯搞不懂怎么袁宗第突然渡江了,他关心老战友,急忙让贺珍掩护后路,带着本部越过长江去与进攻部队汇合。长江上有明军的不少船只,刘体纯渡江十分迅速,过了江才发现只是党守素一部,袁宗第和王光兴都没有跟过来。
刘体纯和党守素的渡江部队加起来也就是一万人出头,紧急审问俘虏后,得知重庆城内的实力还很强,刘体纯生怕清军倾巢出动进行反击,就忙乎了一整夜部署防御。但第二天重庆毫无动静,看到江边还有个清军的小营盘,他们也就顺手拿下。
缴获了清军营地里的辎重后,党守素显得十分得意:“我早就说过鞑子不堪一击,没错吧。”
被抓到的山西绿营兵都说自己的长官自打出城就对甘陕绿营骂不绝口,说他们畏敌如虎,个个都是懦夫。一开始党守素也是将信将疑,但一个白天过去,他基本相信了这种说法:渡江的明军实力远不如重庆守军,明军立足未稳,又卡断了清军的退路和粮道,但这样清军都鼓不起出城逆袭的勇气来。
昨夜党守素渡江偷袭时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冒险,如果战况不利,他就会迅速退回另一岸;和刘体纯部署防守的时候,他们二人还约好,若是清军攻势猛烈,而友军驰援不够及时的话,他们依旧要退守滩头阵地,固守待援。但现在党守素不再这么想了,他把清军营地里的食物搬出来让将士们大吃一顿后,就建议刘体纯并肩向重庆进军。
“确实是一群败军之将,已经肝胆俱裂。”刘体纯也感到自己似乎有些高看了清军的实力。想想党守素说得也有道理,重庆这段日子屡战屡败,儿子来信里说,连王明德这样的大将都被释放三次了——如果这次又抓到王明德,刘体纯恐怕都没有多少杀他的心思了。
不过两人手中的兵力只相当于夔东联军的四分之一,而且还没有完全渡江,刘体纯觉得以这么少的兵力向重庆进军还是太冒失了。在党守素向李来亨报捷的同时,刘体纯就让手下去通知袁宗第和贺珍,要他们放弃原计划,渡江来和自己会师合营。
刘体纯刚刚派出使者,袁宗第的信使也渡过嘉陵江来见二将。若是清军出城反击,袁宗第建议他们让开一条通道,依旧执行之前军事会议上的围三阙一的计划。
“李国英要是有这副胆子就好了。”党守素哼了一声:“要是他敢出城,围三阙一当然好,可现在他就缩在重庆城中等死。”
见到刘体纯的使者后,贺珍很快就带兵渡江来与刘体纯、党守素联营,而袁宗第仍在迟疑。又过了一天,刘体纯等三人开始向重庆城墙逼近,而王光兴也派人来询问是否需要他渡江向朝天门发起进攻,以牵制重庆的兵力。
这时李来亨左右为难,虽然党守素没有完全按照计划来办,但明明对方营地空虚,既然对方有破绽,那去打一下也不能说不对。刘体纯见到战事爆发,急忙渡江驰援更是没错。反过来说,袁宗第严格按照事先的计划,用兵持重更是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双方现在把笔墨官司打到李来亨这里,让他这个统帅评判,李来亨觉得他责备哪一方都没有充足的理由。
渡江三将和袁宗第争执的同时,他们向重庆进军的脚步可没有停下来。得知明军已经从西面逼近重庆城墙后,李来亨就觉得有必要修改计划了。
“刘将军、党将军把俘虏送来,我亲自问过了,重庆城内的鞑丑确实已经胆小,既然和我们事先想得完全不一样,那改动一下原计划也是应该的嘛。”李来亨把袁宗第的手下叫来,和颜悦色地让他带话回去:“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让王将军继续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一部分守敌,不过现在我想可以让王将军一起渡江,让袁将军接替王将军的防区,不知道袁将军觉得如何?”
赶回来的使者复述了李来亨的话后,袁宗第长叹一声,对左右说道:“党守素一直嚷嚷说围三阙一不会成功,还拿上次本公和邓提督围攻重庆失利来当理由;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李国英孤立无援,再没有援兵能来给他解围,只要我们有耐心,他肯定会撤兵。不过现在大家都过江去了,我又怎么能把他们拉回来?”
袁宗第再次让使者去回复李来亨,告诉对方自己会择期渡江,与大家一起兵临重庆城下。不过他交代使者,万万不可把他的牢骚流露给李来亨听。
使者走后,袁宗第就让手下做渡江的准备。他把主力营的心腹们叫来。忠县一战后,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变得更加可观,袁宗第也吸取教训把这个营时刻留在手边:“你们知道本公是不主张渡江,不愿把李国英一伙儿逼入不得不拼命的绝境的。可刘将军是我的兄弟,多年来一直喊本公大哥的;李虎帅是这次的统帅,又是本公的后辈;他们都在重庆城边拼命,本公不能不上。”
当初决定把王光兴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就是因为他和闯营的关系比较疏远,如果袁宗第和他换位置,那隐隐地就好像不把王光兴看做夔东军的自己人了。解释完毕,袁宗第也带着兵马渡过嘉陵江,他渡江后,看到李来亨也正指挥着兵马横渡长江。
五万多明军,转眼间就有四万多人出现在重庆半岛的西端,把重庆半岛通向保宁方向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重庆城内的清军看到这一幕后,无不面色凝重。他们的甲兵只有明军的一半,道路如此狭窄,想从厚实的明军阵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无疑是千难万难;重庆又没有能和明军抗衡的水师,想从水路突围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前几天刘体纯刚刚渡江时,就有不少人心急火燎地要求发起反击,但李国英拖拖拉拉,甘陕绿营也东拉西扯,导致错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现在重庆已经变成死地。
今天被李国英召集来时,不少将领心里还满是牢骚,对李国英的反应迟钝恨恨不已。不过在他们把这些不满统统爆发出来之前,川陕总督就坦承道:“我是故意只让一千绿营兵出城去设营的,就是想吸引夔东贼渡江偷袭,我知道他们得手以后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退回去;而这两天我又拖延时间,不同意出城逆袭,也是因为我根本不想退兵,我就盼着夔东贼早点把退路堵上。”
看到甘陕绿营的将领个个都一脸平静,满汉八旗和山西绿营的人马上就意识到这帮人都是同谋。
不少人看向李国英的目光里快要喷出火来了,孙思克大声质问道:“总督大人为何要欺众?”
“全城官兵都应该明白,如果城破了谁也别想活命。”李国英语气从容:“兵法有言:死地则战,现在重庆就是死地了。”
“为何总督大人不和我们明言?”孙思克虽然明白李国英的想法,但仍对他瞒着自己极其不满。
“本总督确实是欺众了。”李国英站起来,向那些愤怒的部下抱拳道:“这确实是本官的不是。”
没有一个人出声,孙思克等人都挺直腰杆,生生地受了李国英这一礼,继续紧紧盯着对方的面容。
“本官不得不出此下策,是因为诸位信不过本官。我之所以没有瞒他们。”李国英指了指王明德等人:“就是因为他们信得过本官。”
“我们怎么信不过总督大人了?”孙思克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
“你们信不过本官可以打赢这一仗。”李国英平静地答道:“难道不是吗?”
这声反问让孙思克等人都无话可说了。但李国英还在继续:“现在本官直言相告,不再欺瞒诸位了,也希望诸位能够投桃报李,相信本官一次,相信本官能打赢这一仗。”
李国英把自己的想法宣布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孙思克他们知道自己的用意了,但却担心他们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不能充满信心地执行自己的每一条指示。
孙思克苦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西籍将领和旗人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垂下头来,孙思克对李国英说道:“末将的性命就交在总督大人手里了,只盼总督大人以后不要再瞒着末将。”
“就交给本官吧。”李国英点点头:“本官定当与你们推心置腹。”
会议结束后,李国英就回到他的房间休息。自从上次忠县惨败,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近几天耗心耗力,他又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总督大人,贼人来攻城了……”高明瞻高声叫着,冲进川陕总督的衙门,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全身披挂的川陕总督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哦。”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的李国英被这阵喊声惊醒,抬起头,挺身站起,摆摆手示意高明瞻无须自责:“我这就去城头上看看。”
总督和巡抚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城头时,李国英突然对身后的老朋友感慨道:“我刚才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没有邓名这个人,可能是从重庆逃跑的时候淹死在江里了。我招降了二谭,又兵逼奉节,文安之走投无路只好上吊自尽。我厚葬了他,向天下显示朝廷对读书人的敬重。然后我军直捣夔东,虽然夔东贼骁勇,能够把湖广的兵马打得叫苦连天,但却无人是我的对手。最后是我替皇上,嗯,替先皇平定了川、鄂。唉……”
走上城头,李国英看到一队闯营正在攻打他设立在城外的外围阵地。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对身后的高明瞻评价道:“李来亨控制不住局面啊。”
通过刚才的会议,李国英算是基本控制住了重庆城内的所有将领。身陷绝境的清军也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国英的身上,指望他能击退夔东军,靠重庆自己的力量解围。
而反观对面的明军,这支打着党守素旗号的军队发起进攻时,其他大部分明军却没有立刻参与攻击,看上去明军的指挥似乎不太统一。
“总督大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城反击?”高明瞻看出一些战机,有些兴奋地建议道:“就像保宁那战一样。”
“本官击退刘文秀的那一仗吗?”李国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错,那次大人把刘贼赶回了老家去。”高明瞻兴奋地搓搓手。当时刘文秀统领大军北伐,声势极为浩大,多次击败吴三桂的部将,逼得平西王步步后退,看起来蜀王挥师攻入陕西已是不可阻挡。而坚守保宁的李国英采用的策略就是骄敌,不断地示弱,刘文秀认为虚弱的保宁清军已经不堪一击,就草率地命令全军围攻——当时刘文秀的视线已经越过保宁,望向了汉中、西安——而李国英突然集中部队出城反击攻城的明军,明军的败兵一层压着一层,导致了雪崩式的溃败,十万明军竟然被清军的亡命一击彻底击溃。
李国英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之情。笑过后又微微摇头:“刘文秀和夔东贼不同,他手下兵马很多,都是孙可望临时拨给他的,更有大批是他新安抚的川军。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刘文秀胜利时固然俯首帖耳,但心中狐疑,生怕被吞并或是有意牺牲,形势不好的时候就会各自逃生,所以我军才有保宁之胜。而这帮夔东贼……”李国英伸手指向城前:“他们都是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真把党守素打垮了,刘体纯会发疯一样冲上来救他的;而打垮了刘体纯,袁宗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他兄弟脱险的。”
李国英又摇了摇头:“对付夔东军要用另外一套办法,本官会不停地杀伤他们。看到党守素苦战不已,刘体纯就会上来帮忙;看到刘体纯伤亡惨重,袁宗第就会上来拼命;当李来亨看到他袁大伯、刘叔叔的人在城下血流成河时,他会坐壁上观吗?不管他们心里有多苦,都不会在把血流干以前先退下去的。”
“总督大人明见。”高明瞻由衷地赞道:“原来总督大人早有定策,就等贼人来自投罗网了。”
李国英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完全没有嘴上说的这么有把握。夔东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和水面优势;而重庆守军积怨颇深,士兵的战斗经验无法与对面相比,装备方面也被敌军比下去了。如果对方军令统一,李国英觉得此战的胜算不足一成,也就是比必败无疑的主动退兵强一点。
就算李来亨的权威有问题,但明军只要不败就是赢了,而清军需要把明军打跑才能得救,李国英嘴上说得轻松,但他知道明军的胜算其实要高很多。
默默地在川陕总督身边站了一会儿,高明瞻突然小声地问道:“总督大人,那个邓名呢?”
越是回味李国英对刘文秀和李来亨的分析,高明瞻就越是心悦诚服。他在李国英身边多年,常常听到川陕总督对敌人将领做出这种一针见血的分析。但邓名却是个例外,李国英很少对邓名做出评论。以前或许还可以说是对此人不太了解,所以无法揣测;但随着邓名名震天下,他的事迹家喻户晓,李国英对川西的关心程度也是无与伦比的。可打了这么多场仗,收集了这么久的资料,李国英对邓名的评价反倒变得更少了——在邓明击败谭弘、谭诣后,李国英根据掌握的少量情报,曾经对邓名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推测和分析,但这一年来却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高明瞻的问题让李国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依旧看着城前的战斗,但明显开始走神,思绪离开了他所在的重庆。
半晌之后,李国英轻轻反问道:“以你所见,川军和夔东军相比,孰优孰劣?”
“啊?”高明瞻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能比么?”
即使是川军的辅兵,也是神采奕奕,行军时队伍齐整,如果披上盔甲绝对是一流的精锐战兵。而川军的披甲兵,别的不说,军阵的齐整程度就是李国英手下的精锐也望尘莫及。凡是见识过川军墙骑兵气势的重庆军,哪怕是张勇、王进宝、王明德这样的勇将也都腿肚子哆嗦,能够硬到底的人除了李国英恐怕也就剩赵良栋一个了。
夔东军虽然也算不错,但军容并没有远远超出其他军队。
“你说得不错,两个军队根本不能比。”李国英赞同道。
李国英治军多年,自认为颇有手腕,对手下将士恩威并施,他的嫡系对他又敬又怕,而旁系将领如赵良栋这种猛将,李国英也有驾驭他们的能力。就比如这次的重庆决战吧,李国英心志坚定,能够力排众议做出战略决定;他也能通过种种权谋,把全军带到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还能让大家最后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
这里面需要一系列的欺骗、分化、拉拢,尤其关键的是要有一批绝对可信的嫡系——如果没有高明瞻、王明德这些心腹,李国英就是手段通天也别想把事情办成。
但从情报里看,邓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据说他言而有信,对部下坦诚相见。最让李国英费解的是,邓名似乎没有一批绝对忠诚的嫡系骨干。邓名手下的五大将不必提,没有一个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川西其余的高官也都是各个军阀的子弟,这些人李国英自问是绝对不会当做嫡系使用的。
“邓名把他自己隐藏得很好。”李国英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认为所有有关邓名的情报都是假象,如果邓名真是一个如大家所传说的人,那么他绝对不会拥有一支强军。既然事实与李国英的认知相违,那李国英只能认为邓名深不可测,把他的真正面目完全遮盖起来,让清廷这边窥探不到。
“只有邓名,我完全看不透。”李国英回过神来,淡淡地对高明瞻说了一句,又认真地观察起明军的攻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