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没有多问,用有点责备的语气让他回去换身衣服,补上一觉。
半小时后陈文港躺在床上,脑袋依然因为宿醉一跳一跳地抽疼,恨不得拿斧头劈开。
湿漉漉的头发洇湿枕头,他一进房间就洗了澡,从上到下,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后悔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抹灭一切。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陈文港强迫自己爬起来,帮佣给他送了碗解酒汤。
他把空碗放回托盘,留在门口,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脑袋下面一片冰冷。
这时他才回想起霍念生的态度,对方的神态和动作一遍遍盘旋,陈文港甚至一时分不清,他递手机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威胁或者嘲讽。但不管是什么,他明明知道,陈文港都不可能真的报警。他霍念生是豪门大院出身的公子哥,是霍美洁的侄子,郑宝秋和郑茂勋的表哥,跟郑家关系沾亲带故。只要他没给陈文港造成什么严重的人身伤害,一夜风流而已,这个哑巴亏只能咽下去。
何况怎么定义他们昨晚的行为?
霍念生要带他去吹风,是他跟着离开的,霍念生带他去酒店,也不是强行拖着他去的。
到底算不算经过同意,以霍家的权势,对方要是存心耍横,光这些就根本掰扯不清。
退一万步说,就算陈文港铁了心要追个究竟,把事情闹大,郑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有些事只能忍痛了断——
郑玉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分手?你疯了?到底又怎么了?”
陈文港没吭声。
他显得有点烦躁:“就因为我跟何宛心去看了场电影?我是不是跟你解释过原因,不好拂了何世伯的面子,也征求过你同意了。你要是实在不想我去,当时就可以提出反对,我会尽量想办法。文港,你总不至于学那些女生,先答应再算旧账,还觉得是什么试探男朋友吧。”
陈文港靠着书桌,垂着眼睛,不看他只看地面:“不是这个原因。”
郑玉成质问他:“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原因?”
陈文港再抬眼时,蹙了蹙眉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他找了个机会,把郑玉成叫到房间,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面对面。从小到大,他们曾经这样聊过很多次,那时候无所不谈,游戏,功课,老师,还有未来想干什么。
这一次是陈文港提出分手,却坚决不肯说理由。
郑玉成完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之间胡搅蛮缠,犯哪门子神经。
他一直咄咄逼问,连伤感情的话也说了,陈文港始终缄口不言。
最后郑玉成火气上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不欢而散,并在接下来的两天陷入冷战。
陈文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像自我惩罚般做出分手的决定,这个决定做得艰难,但其实过程很短,只花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打定主意——他不可能向郑玉成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但也绝无可能瞒着郑玉成,若无其事地继续两人的关系。
这有违他做人的底线,他自己犯了错误,只能承担失去一些东西的代价。
也正好,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本来就走到一个难解的困境里,或许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郑玉成一连两天,开车去公司和学校都没带陈文港,也不跟他说话。
连郑秉义都看出端倪,只是明面上谁也不提。
陈文港表面温和,容易妥协,实际上自己认准的事,固执起来也十分难搞,几乎一步不退。但面对家人,还是他做了解释的那个,跟林伯讲郑玉成只是心情不好,等他想开就好了。
这天下了课,陈文港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还好吗?”
陈文港脸色冷淡:“霍少爷。”
霍念生问:“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或者你想干别的也可以。”
陈文港顿了顿,一时五味杂陈,乃至哑然。他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霍念生说:“邀请你约会。或者如果你觉得进度太快,那就算追求你。”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IF不曾错过
陈文港沉默许久。
见他不开口,霍念生继续说:“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陈文港打断他:“霍少爷。”他字斟句酌,“我们的关系不合适。”
霍念生问:“你指的,我们现在是哪种关系?”
陈文港又一次卡壳了,他揉着额角,脑子像是锈的,抗拒再继续运转下去。
这两天他也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没法向任何人倾诉,或者求助,只能闷在心里。郑玉成还处处甩脸子,为了维持表面和谐,陈文港已经应付得十分疲惫。
霍念生似乎笑了一下,只说:“这样闭着眼也讲不清,还是面对面谈谈吧。”
他们约了个地点,还是在上次的酒店套房,那原来是霍念生长期包下的房间。
这不是个特别合适的场所——如有可能,陈文港万不想再跟这个纨绔子弟独处一室。但他们要说的事情毕竟私密,见不得人,不管约在餐厅还是室外,都不能杜绝被人听去的风险。
霍念生打开门,他齐齐整整,一丝不乱,把陈文港让进去。
“随便坐。”
陈文港走进房间,外头天有点阴,即便窗帘大开,室内还是光线不好,昏暗暗的。
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封闭的房间也未必真的私密。霍念生就住在这,他随便在哪里藏个摄像头,他们的话就能被一五一十录进去,成为他掌控陈文港的证据。
但话说回来,如果对方真想威胁,那天他们发生不正当关系,该录的早就录了。
霍念生翻过一只玻璃杯,提起玻璃壶倒水,透明的壶里浮着两片柠檬。
陈文港抬着头看他动作,脑子里好像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空空茫茫。
霍念生走过来,把杯子放到陈文港面前的茶几上,他突然向陈文港伸出手。
陈文港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
那只手还是落在他额头上。
霍念生问:“发烧了?”
陈文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病了倒是真的,宿醉加上一夜情,回去洗凉水澡,湿着头发睡觉,多管齐下,第二天就成功发起高烧。林伯叫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但是没有声张,家里其他人都还没发现。
他说:“不碍事。说正事吧。”
“我应该先道歉。”霍念生坐下就这样说,“之前的事,我知道得罪了你。你怎么样了?”
“谈不上得罪,是我自己喝多了。”陈文港缓缓地说,他扫了霍念生一眼,“只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喝到没意识,其实也很难酒后乱性的。”
“你说得对。”霍念生说,“没有什么借口,我有点喜欢你,又有侥幸心理。你喝醉了,但是我醒着,我应该知道喝醉的人说话不能算数,但我还是当成你同意了。”
陈文港盯着他,好像有点愕然,心里还有更多滋味,但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心里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候陈文港还读小学,霍念生大概是十七八岁,因为闹出了一次猥亵女同学的丑闻,被家人送出国去,但是在各路媒体上,自然少不了口诛笔伐、人人喊打,冠以“咸湿”“好色”等形容。虽然好像在去年,那个瓜又有了新的反转,霍念生的某个堂兄弟被身边诸多女性指控性骚扰,又闹出了一次轰动事件。媒体蜂拥而上,挖掘旧事,不知怎么把当年的事翻了案,原来嫌疑人也是他那位堂兄弟。但是真真假假,至今有人信有人不信,怎么说的都有。
对于霍念生,陈文港以前并没有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但说到底,他对这个花花公子不熟,他从不知道对方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陈文港来之前,设想过对方千百种态度,包括最坏的那种。霍念生回国之后,陈文港和他见过寥寥几面,在他印象里,对方总是一股对人爱答不理、冷讥热嘲的气质,好像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就是这么自视甚高的一个人,现在完全放低姿态,承认错误,简直堪称反常。
反而让陈文港无所适从,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但他也不想横生枝节:“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再也不提。”
霍念生微微笑了笑:“你现在报警也不晚,我不会改口翻供的。”
陈文港垂着眼:“报警还是不用了。”
霍念生似乎洞悉他的想法:“怎么?不想闹大?还是不敢惹我?”
陈文港说:“都是成年人,在谁看来都是你情我愿,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到警察局去,再引来记者,其实大家都不体面。”
听罢霍念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似乎在极其认真地研究陈文港的表情。
陈文港错开和他对视的眼神。不是他真的心情情愿,不去计较,还是那句话,计较不起。
他依然对眼前这人保持警惕,甚至更加小心,陈文港连霍念生倒的水都没喝一口,就是对方越诚恳越体贴,才显得越不正常。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和自己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除非是刻意演出来的,为了某些目的。
以陈文港和这些阔家少爷打交道的经验,就是永远别低估他们又想找什么新的乐子。假如他前脚报警,这一位后脚推翻自己的说法,反咬他诬告,谁能保证霍念生一定不会这么干?
他就算真的这么干了,陈文港又能怎么办?他只能尽量不露给对方更多破绽。
“既然话说开了,我就先走了。”
“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
“也不用了,只要霍少爷同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其他说得越少越好。”
“知道了,我送你。”
“不麻烦。”
陈文港站起身,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还有,你那天有没有拍什么不该拍的东西?”
霍念生淡淡笑笑:“有。”
陈文港瞪大眼睛,不等他做出反应,霍念生立刻又说:“骗你的。”
他把手机在陈文港面前晃了一下:“看你吓的。我没有那种嗜好,也不至于干那么没品的事。你自己检查。”
陈文港低头接住他的手机,霍念生甚至把胳膊横过来,帮他解了锁。
然而陈文港心中叹气,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摇摇头,把手机还给霍念生。
窗外突如其来一声闷雷,紧接着下起瓢泼大雨,不过半分钟,窗户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
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或者是陈文港精神恍惚,没有注意,他两手空空上的门,并未带伞,霍念生走到窗边,这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好像天上漏了窟窿,把全城下成白茫茫一片。
他扭头喊陈文港:“这么大的雨,你再坐一会儿,晚点我让人送你。”
陈文港也过来观察,还是执意要走:“前台有伞,我去借一把就好。”
霍念生拦了一下,陈文港想绕过去,鞋尖绊在地毯边缘,他突然往前踉跄一下,被霍念生扶住了。
霍念生抓住他的胳膊,心知肚明:“你一分钟都不能容忍跟我待在一起?”
陈文港心想,他还是没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想套自己的话。
但他还是坐回沙发上,底下的树枝东摇西摆,这个雨势出门,打了伞也形同虚设。
霍念生说陈文港还在发烧,让他不要赌气出去自我折磨,又不是演八点档电视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陈文港也只好听从,霍念生给他重新倒了杯水。
他突然说:“前天彰城公司出了急事,我去了一趟,所以晚了两天才来找你。但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逃避的借口,我当时知道自己做了很不妥当的事,没有勇气立刻出现在你面前。我宁可等着看你会不会报警,找律师,好过面对你谴责的眼神,所以我说的是真的。”
陈文港怔了怔,移开目光:“我不值得霍少爷这么惦记。”
霍念生深深地看着他:“我想追你也是真的,我有这个机会吗?”
陈文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目的,但是能不牵扯还是不要牵扯吧。”
寂静降落在两人之间,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雨声。窗外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这房间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方舟,承载着他们两个幸存者,只是没有留种用的生灵万物。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里,终于雨势转小,霍念生打了个电话:“我叫车送你回去。”
陈文港拒绝:“雨停了就不必了。”
霍念生说:“不是我的车,是网约车,你去吧,我把车牌号发给你。”
陈文港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他在想的东西,他介意的细节,总能被对方先一步精准捕捉。这种默契如果出现在朋友身上,必然倾盖如故。但是面对霍念生,他只觉得对方复杂。
陈文港到了酒店大堂外面,霍念生叫的似乎是最高档的类型,一辆宾利在街边等他。
之后陈文港刻意忽略这段记忆,一夜露水,本就见不得光,太阳出来也就蒸发了。
但是霍念生似乎还没放弃把他当成追求目标,他时不时给陈文港送花,只是还保持着最后的分寸,没有大张旗鼓,也没留下署名,被陈文港同学打趣为“无名人士”。
陈文港有时收到霍念生的短信,邀请他出去玩,他每次都答复有事,从未赴约。
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就临近寒假。按照惯例,陈文港他们该在郑氏轮去新的部门实习。
他原本和郑玉成一起轮岗,同进同出,因为两人有了龃龉,郑秉义似乎也有把两个隔开的意思,问陈文港想去哪个部门。
陈文港选了码头。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第160章
霍念生在港口找到陈文港的时候,他正在码头边上,顶着寒风和一群大老爷们抽烟。
港口每天无数货物流通,巨大的集装箱装进装出。
虽然不用陈文港亲自动手搬运,他也每天和工人一起混在码头,不如坐办公室安逸,更挑战的是跟这些体力工人打交道——不会抽烟的人,连他们对话都很难插进去。尤其像陈文港这样的小年轻,又一股子书生气,容易不被放在眼里。想镇住他们,首先得会疾言厉色。
他在这边待了半个月,眼神都硬多了,跟人说话气势变得不太一样。
霍念生抱着的一束玫瑰花和这里格格不入,他微笑着走来:“文港。”
工人的目光纷纷看过来,陈文港把他叫到远处,在街角找了块空地。
两人面对面,陈文港客客气气:“霍少爷。”
霍念生说:“别这么见外。你什么时候下班?”
陈文港委婉地问:“年底了,你们公司不忙?”
霍念生笑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你抽烟是什么样。”
那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注视他,陈文港避开他的视线,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他是夹着烟过来的,但没有抽,烟身已经燃成了短短一截,他索性掐了火,把烟蒂投进垃圾桶里。
这两三个月,霍念生不停邀请他,不停碰钉子,是个人都该明白拒绝的意思了,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也不知哪来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或者说换个词,也可以叫死缠烂打。
陈文港叹气,正想脱身之计,手机响起,来电的是发小卢晨龙。
“你别急……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便下意识往街边看,似乎想找出租车。霍念生意会:“怎么了,有急事?”
陈文港看他一眼,眼神无奈,里头有点冷厉的意思。
霍念生嘴角翘了起来:“走吧,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陈文港仍是拒绝,好容易把他打发走,他打电话跟主管请了半天假,然后去拦车。
码头区本就位置偏僻,来这边拉客的出租车不多。大街上来来往往,几乎都是大货。
等了半天,手机下的单迟迟未有应答,陈文港忽然抬头,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街边。
车窗降下,露出霍念生的脸,胳膊搭着方向盘:“上来?”
陈文港抿了抿嘴唇,跟他报了地址,在江潮街。
卢晨龙店里出了点事。前两天有个学徒打翻热油,烫伤了一个老师傅。卢晨龙和伙计把老师傅送到医院,付了医药费,也说好了认定工伤,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老师傅的子女回头算算,认为给得太少,这才又跑到酒楼闹事,狮子大开口,要再翻几倍。
这两天卢晨龙焦头烂额,家里弟弟智力有点问题,只能交给邻居看管。
但今天邻居周奶奶也病了,叫陈文港来帮忙看护一会儿。
他们到的时候,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聚在酒楼外面,拉着横幅,气势汹汹。
陈文港将要下车,被霍念生轻轻拉住,霍念生问他:“要帮忙解决吗?”
陈文港看看窗外,那些人拿着大喇叭,设定了自动循环,吵得厉害,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要钱。他知道店里的情况,卢晨龙跟他诉苦了两天,不是没报过警,但这家几个子女,一没打砸,二没抢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违法举动,警察来了也只是说合,没理由随便抓人。
但是他们在酒楼门口聚集喧哗,搅得没人进来吃饭,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这种人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文港叹了口气:“不麻烦霍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