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念生哼笑一声,重复:“秘密。”
陈文港往车窗外望去,他们路过一块施工中的工地,工人抽着烟操作挖土机,巨大的车斗铲下,水泥矮墙轰然倒塌。下一个路口,新开业的商场扯出钜惠迎宾的红色横幅,两个充气吉祥物在门口热情招手。这座城市日日在变化,他曾以为,他要孤独地迎接未来的一切。
自从有个人和他守着共同的秘密,陈文港就再没想过孤独为何物了。
接下来依然繁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基金会又接触了几个新的项目,目前正在考察之中。陈文港回学校开了第五次组会,博导第一次跟他们见面的时候,是个和蔼的老头,只是一到自己专业领域就喋喋不休。原本有同学松了口气,说这教授应该不会骂人。他倒不会骂人,但迄今为止已经逼问哭了两个学生。
程波引起的的风波也慢慢平息下来,警察依然在追踪诈骗团伙的行踪,但是具体细节都是秘密。只知道这一阵子,程波仿佛销声匿迹。但据卢晨龙说,他其实哪也没去,一般是躲在家里,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家门口贴了许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纸条。
当然,为此又闹出几次报警的乌龙——民警来来回回调节了许多次,才说服同样受骗的亲朋好友冷静理性,耐心等待警方结果,不要故意骚扰其他受害者云云。
江潮街上每天早晚,街坊邻居照常出门散步,日常话题变回家长里短。
前街去年结婚的小夫妻家里添了人口,但是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后街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世了,儿女默默进行了发丧,在报纸上发了讣告。老邻居用聊天气的语气聊起这些,周奶奶也跟陈文港他们感慨,说这条街上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都走了。
为此她想起自己还没有能用的照片,让外孙俞山丁带她去照相馆,拍了张气色不错的正面照。洗出来的照片她爱不释手,拿给其他老人看,有两个老姐妹直问她在哪里拍的,说是要提早准备好,省得以后就老得没法看了。
老城区改造之后,这边的房屋进行了翻修,基础设施进行了改建,但时光仍然凝固着,很多东西仿佛依然不会改变。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此生此世
婚纱照一半是棚拍,一半在户外。为了呼应主题,户外取景地在海边的一座废弃礼拜堂。
严格来说,大概也不叫婚纱照,因为到底没有婚纱上身——倒是摄影助理拿了片本来没有用的头纱,手没抓稳,一阵风过,那头纱忽然被高高吹起来,落到被拍摄的两人之间。
当时陈文港正扭头看霍念生,摄影师即刻按下快门。
这成了他本人最满意的一张,说是光影、构图都无懈可击,再想复刻都拍不了这个味道。
摄影师Chris得过IPA国际摄影奖专业组的艺术类“年度摄影师”头衔,他喜欢抓拍的自然效果,整套肖像照的拍摄过程都很松弛,没有把人扭成麻花,摆各种矫揉造作的姿势。主策划人背后调侃,跟陈文港传达,说摄影师对他们也满意,说他们有故事感。若是拍摄对象弯腰驼背,肢体僵硬,那也只能扭成麻花。总之照片冲洗出来,两方互相成就,的确是大师级的出片效果。
摄影师到陈家亲自送了一趟,还被留下来吃了个饭。
附赠的还有当天拍的几张彩蛋——拍摄尾声,那片头纱被盖到了哈雷头上,它顶着白纱,从下面露出一只不明所以的鼻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又不幸被照相机捕捉到镜头里。
这张照片荣登陈家的照片墙,陈文港撤下自己拍的一张街景,把它替换上去。
摄影师饶有兴致,把陈文港那张拿过去看看:“这些街头照片你自己拍的?”
陈文港两手接回来:“瞎拍而已,不是专业的。”
“但是挺不错,学过美术?”
“确实有一点点基础。”
“那多好,懂审美,光圈、快门、镜头,多拍就能懂,哪分什么内行外行的。”对方背着手,观摩陈家的照片墙,“尤其这几张黑白的,你看,还有点纪实大师布列松的味道。哈哈,其实我最喜欢的类型就是纪实摄影,不管是街头抓拍,还是这样的家庭留影,背后都是每个个体、每个家庭独属于自己的故事,我一直觉得,镜头语言就是记录人类生活、表达个人情感的最好的艺术形式,所以我这个人不管到哪,都喜欢冒昧地看别人的家庭相册。”
“家里还有其他的,您随便看。”陈文港笑道,“但是我先去做饭,您能不能吃辣?”
“能吃。”摄影师说,“我的胃,走遍全球都能适应,我还在墨西哥吃过虫子做的辣酱!”
摄影师蹭了一顿饭,看了相册,还经过主人家同意,拍了几张照片才满意离去。
随后这套照片的电子版也传过来,陈文港和霍念生一起在电脑上看,选出要加洗哪些。
过了两天,有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发现,霍董的办公桌上多了两个新的相框。
总秘私下来找Amanda商讨:“有没有必要提防员工传什么小话?”
Amanda倒是没听到耳朵里:“怎么了,难道有人说得很过分?”
“没有,那倒没有,未雨绸缪。”总秘捂着嘴巴,“就是看起来……是不是……”
“看起来像结婚照?”Amanda亦小声说,“其实就是结婚照。霍董自己摆的,总不能不让人说,没准他还想炫耀呢。不是很过分的谣言就不用管,你不如引导大伙多夸几句好听的,看他会不会一高兴加年终奖。”
“哈哈,真的要结婚啊?”
“哪里是‘要’,早就偷偷去国外结了,补个仪式而已。”
“哎呀,那陈先生上回……这也太低调了。我得想想说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Amanda左右看看,她更加压低声音,“当然,也是玄学,这两人刚认识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们早该成了,这爱情长跑怎么会跑了那么久?脚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文港带哈雷去念港基金会上班,哈雷抢在前头跑进小楼。
他进了大厅,却没想到潘正阳也在。
正值午休,潘正阳坐在会客室,被许多还没开工的同事围着,会客室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蛋糕,大家发出阵阵笑声。他站起身,冲陈文港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有一阵子没见了。”
陈文港也笑了笑,向他点点头:“难得潘总大驾光临。这是?”
他手里提了个不小的纸袋,潘正阳的视线自然而然往下看去。哈雷想凑上来,陈文港换了只手避开它。潘正阳笑笑,冲着哈雷嘬了两声,哈雷毫不留情,又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同事解释满桌甜品的来历:“通过这段时间的合作,潘总注意到,很多福利院的孩子是没机会过生日的,甚至没有一个确定的生日,他提出通过我们和一批福利院达成试点协议,每个月提供一批小蛋糕给孩子们,至于具体怎么提供,刚刚大家在讨论的就是这个。”
陈文港轻松地调侃:“那是好事,不管成不成,提前感谢潘老板了。”
潘正阳笑道:“当然,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商议。我个人认为,健康问题必须保证,这些蛋糕就是带来给大家评判的,口味和用料我都有自信,不说别的,文港,你先来尝一尝?”
这称呼有些亲密过头,声音也缱绻。有人扭头看潘正阳。
之前一阵子,他追陈文港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糖衣炮弹从楼上送到楼下,不算秘密。
陈文港愣了愣,却笑起来:“看来我今天的风头要被潘总压下去了。”
潘正阳还是保持着微笑。
他把袋子放到桌上:“我本来还打算给大家发喜糖。不过……”
不等说完,同事已经哗然一片,问东问西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沸反盈天——
“怎么结婚还搞突然袭击,这么大的事,一点都不告诉大家?”
“不够意思,拿我们当外人了吧。”
“带了好几年戒指,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赶紧揭秘,搞得和地下工作一样,陈秘家里那位到底是谁,有没有照片?”
陈文港只是笑,在众人的簇拥下拆开包装。他的大纸袋里是一包一包分好的巧克力糖果,装在黑色小盒子里,包扎得很漂亮。分到最后,露出了最底下两个相框。
霍念生拿走了两个放到办公室,陈文港来之前犹豫片刻,把另外两个装了进来。
他和霍念生的关系只是低调,不代表刻意保密,本来就有若干亲近的同事知道,只是出于尊重,知情者都未曾宣扬。但不论什么时候,霍念生是他的爱人,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潘正阳捏着一盒分到的巧克力,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相框:“怎么,这个就是照片?”
陈文港把相框拿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把相框翻过来时,他心里忽然砰砰跳了起来,脸上却忍不住沁出一点笑意。
周遭安静一瞬,陈文港的嘴角往上勾着,他用指腹摸了摸霍念生的脸,眼神十分柔和:“其实也不是刻意瞒着,只是出资人平时不太过来,没什么机会一起上班。我和他的戒指一直都是带着的,下次一定请大家吃饭。”
旁边同事活了过来,相框突然被抢了过去:“这真是咱们顶头大老板?”
“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我不信,只是长得像。”
“瞎说,绝对是本人。”
“谁有手机,来来拿来,现场搜,对比一下。”
陈文港还是在笑,被同事扑在底下,用胳膊一把勒住:“还好意思笑!这不叫瞒叫什么?照实说,你还有什么秘密要交代?”
惊诧归惊诧,毕竟相处几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众人没花多久接受现实。
潘正阳被排挤在外,少了这种情谊和默契,一时插不上话,只是默默站着。
陈文港被挤在中间,开玩笑地告饶:“是,是,我真的是关系户,以前没有升职,怕大家不关注我优秀的工作能力,所以隐姓埋名。现在到了合适的时候,该公开就公开了,还请大家见谅,继续关注工作,不要把我弹劾下来。”
这一下午班上得繁忙不已,副秘书长办公室门庭若市,接二连三有同事冲到陈文港桌前问情况,一波又一波,几乎连工作都没顾得做,直到下班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
六点过半,小楼里人走光了,陈文港终于松口气,关了电脑,叫了哈雷一声。
他牵着狗走出小楼,花园里站了个人,遥遥对着门口,正在低头看手机。
陈文港怔了怔,脚步没停,慢慢走近,喊了一声:“潘总。”
潘正阳抬头望他,淡淡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是真的深藏不漏。”
陈文港闻言也笑了笑:“潘总,你到底是喜欢这个成语,还是想不出别的词汇,这是你第几次用这个词形容我了?”
潘正阳眯着眼:“大概我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吧。”
他看看天色:“都没发现天快黑了。”又指指自己脚下,“我下午出来就一直站在这里,搜你男朋友的名字,搜你们基金会的成立渊源。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没有看穿。最开始我以为你就是在这里兼职的在校博士,后来发现,哦,不是,原来你还和豪门沾亲带故。当时我既对你有兴趣,又不太理解,你为什么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反而交个普普通通的男友当宝贝。当然,你其实也暗示过我,说他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又选择性忽略了这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也怪我,不怎么记脸,明明见过真人都没认出来。霍公子的名字呢,我倒是肯定听说过,但是他们说什么陈生,我平白联想不到是你。念港,念港,原来这就是你们自己家的事业,甚至可能是人家专门创立讨你欢心的。我懂了,的确都是我比不了的。”
陈文港有些无奈:“我觉得你应该没懂。”
潘正阳说:“是吗?”
哈雷打了个哈欠,无聊地刨起地面,刨着刨着就跑到了另一侧。陈文港把皮绳换了个手:“是,不过算了,不重要了,潘总早点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此生此世
霍振飞率先走出霍氏集团大楼,一群记者蜂拥上来,架着长枪短炮,架势像要吃人。
霍念生紧随其后,两手抄兜,不急不慢:“自从我结婚收心,多久没见过这场面了?”
霍振飞瞥他一眼,面上微笑,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今天是从集团出的这扇门,代表的就是霍家的形象。”
霍念生在底下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好的,我不胡说。”
说话间两人已被团团包围,安保人员奋力把人群和话筒隔开。
“霍念生先生,外界传闻您要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大家同喜。”
“但也有传言说,你们已经在国外注册了?”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们的结合,更多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考虑?”
“遵循本心。”
“他不介意您过往的诸多情史吗?”
“请不要蓄意诱发我的家庭矛盾。”
人群小范围发出轻微的哄笑,话筒同时对准另一边。
“霍振飞先生,能否问问霍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您这样说,是不是表达不满的意思?”
“他是个成年人,做选择不需要家里干涉,我尊重堂弟的个人自由。”
两人继续往前,身后提问声依然不断。有个小记者仗着体型瘦小,试图从封锁下钻过来,却被人群挤倒了,重重往前扑去,扑通一声,话筒都摔脱了手。
霍念生脚步微顿,那话筒正好砸到他脚后跟。
他转身弯腰捡起,又走了回去,一手仍然抄在兜里,一手往前递出。众目睽睽下,记者连忙爬起来,搓了搓渗血带泥的掌心,把话筒接回来:“感谢霍公子热心肠。”
霍念生淡淡笑道:“那你要谢我爱人言传身教。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这个人有很善良的美德,跟他生活久了,我怎么也要稍微沾染一点——记得把这句写进去。”
离得近的一圈人再次哄笑起来。
小记者不折不挠地把话筒往他眼前塞:“能再多讲讲您的结婚对象吗?”
霍念生侧了侧头,看他背后:“这是跟你一起来的摄像?”
对着镜头,霍念生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他的肢体动作是轻松的,眼眸却十分深沉:
“承蒙大家厚爱,我知道,诸位向来对我私生活兴趣浓厚,也杜撰过五花八门的故事,将来如果我找人作传,想必会是精彩纷呈。我这个人不太在意小节,没所谓大家自由发挥。
“但我的爱人高风亮节,百里挑一,是我好容易才追到手的,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唯独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任何人在我们的感情里挑拨离间。实在想来骚扰我,大家可以喝一杯,交个朋友。但我的建议是,不要去骚扰他的生活,不要试图诋毁他的人格,不要用任何桃色笔法写他。如果有人给他造成了伤害,那我也只能提前抱歉了——祝君好运。”
“您这么说,意思是不是……”
“可以了,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请各位媒体朋友暂收热情。”霍振飞适时收尾,“对于霍氏集团的任何动向,有机会请关注官方媒体发布会。我们后面还有事,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车里,霍振飞揉了揉额心。
霍念生刷着手机,瞥一眼他的表情,笑道:“我没有乱说什么吧。”
“我在想,以前我一度怀疑你有点怪胎,但是从没想过,原来你是个情圣。”
“这是在夸我吗?”
“至少谢谢你这个情圣没找个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生伴侣吧。你去哪?”
“回家。你把我送到太平街市路口,剩下一段我走回去。”
“你还真的热衷过上平民生活了?”
“买点海货,家里没了。”
陈文港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书房,眼皮底下便是紧紧捂着的两只大手。
他抬头看霍念生,霍念生微笑示意:“猜猜里面有什么?”
陈文港眉眼弯起来:“你不会又想骗我吧?”
霍念生挑眉:“这次真的给你看好东西。”
他松开手,一只用曲别针做的蓝色蝴蝶转着翅膀飞起来,擦着陈文港的头发飘了过去。
那是个用橡皮筋拧出的简单机关,划了个抛物线,掉到哈雷脚边。
哈雷原本兴冲冲跟进来,似乎一惊,好奇又谨慎地凑上去,低头嗅嗅。
陈文港捡起来,重新拧上发条,一松手,蝴蝶又飞起来。
哈雷乐不可支地汪了一声,昂着脑袋追上去。
陈文港连忙嘱咐:“轻轻的,别咬坏了。”
记者没有跟来江潮街这边,但是当天晚上,霍念生的当众告白就上了网站头版头条。
许多网页配以图片,最早发布的是一家门户网站,转载频率最高的也就成了这张——霍念生面朝镜头,低头和眼前的人说笑,陈文港笑得十分灿烂,这是难得一次露出半张侧脸。
陈文港和霍念生散步回来,掀开糖水铺的帘子,进门落座。
周奶奶正好在店里,端来两碗芝麻糊:“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
“选了下个月初的日子。”
“那是很快哦。”
“嗯,毕竟不像人家要大操大办,我们是补办仪式,不想拖得太久。”
说不大操大办不尽然准确,至少婚礼布置上,策划团队还是做到了尽善尽美。场地包下了一整个海滩,只是邀请宾客相当低调,几乎没什么名流大腕,只有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准备婚礼的前一夜,两人住在附近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房间很高级,陈文港反而睡得很浅,大概神经中枢过于兴奋,几乎隔两小时就醒一次。
梦倒是一个接一个,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放学回家,忙于工作的父母都还未归,他也不难过,蹦着跳着跑出门去,知道隔壁住了个大哥哥,家里养了条温驯的大狼狗。他像平常一样跑进隔壁敞开的大门,狼狗开心地过来舔他。邻居哥哥功课很好,人也很好,放下手中的书,叫陈文港把书包拿来,腾了张小桌,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写功课。
陈文港睁开眼,霍念生亲亲他的额头:“起来了。”
窗外曙色微明,陈文港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我爱你。”
化妆师摆了一桌瓶瓶罐罐,小刷子在脸上一阵扫弄,陈文港先做好妆造,看她开始摆弄霍念生。她上好了底妆,他突然要过眉笔,自己来画霍念生的眉毛。
霍念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从镜子里看他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