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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需要多久,就在两天后的饭桌上,何家骏便阴阳怪气地问起来:
“你这表不错,这回又是谁送的?”
突然间所有注意力都投到陈文港身上。
郑何两家这顿饭订在老地方,皇冠大酒店。但这个场合,陈文港出不出席都有点尴尬。
他对郑玉成和何宛心避而不见,显得好像心里有鬼,但是去了人家也不见得多待见他。
半个晚上陈文港都当自己是隐形人,默默夹菜,直到何家骏这鸡厌狗憎的一嗓子。
陈文港低头看了看,淡淡地说:“一个朋友。”
牧清坐在他斜对面,突然开口:“哪个朋友?”
郑玉成和郑茂勋都往他脸上看,前者蹙起了眉,后者还搞不清状况。
郑宝秋白了牧清一眼:“人家朋友多了,你又不一定认识。”
郑秉义又开了口才把这段压了过去。
席间觥筹交错得差不多,陈文港去了划作吸烟区的露天阳台。
阳台就他一个人在,但不多时何宛心找过来。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好意思来。现在郑玉成是我的了,我希望你以后能主动避嫌。”
陈文港两手抄兜看着她:“没关系,这个不用你说。其实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跟你顺便讲两句,有就有,实在没有,我也不想特地劳烦你一趟了。”
何宛心傲慢地说:“你说说看。”
陈文港问:“我只是好奇,你自己会觉得自己不择手段吗?”
她冷冷地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偶尔打听过一点你以前的事。”陈文港说,“然后我听说,你上学的时候霸凌同学,同班的女生有人得罪你,你就把对方整得很惨,后来直到闹得有人割腕了,才曝光到新闻上,但你也没得到什么后果,可能是家里帮忙摆平了吧。你不希望这些现在再出现在媒体上吧?”
“你想拿这些威胁我?”
“我没这么说。”
“这些也威胁不了我。”何宛心松开眉头,变得不屑,“我那只是为了自保,我本来就是被胁迫的,如果我不跟着领头的去做那些事,我自己就会被人欺负。就算当时闹上新闻,报道里都说得很明白了,主谋是其他人,跟我关系不大。”
陈文港盯着她:“对,表面上你好像只是跟班,领头霸凌的是你们班里有背景的其他女生。但我还听说,很多事其实背后都是你怂恿的。你教唆她去欺负谁,用哪些办法欺负,给她出谋划策,又挑拨离间,在班里翻云覆雨,是吗?这让你感觉很好吗?”
她看着陈文港:“是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你找不到证据了吧。”
陈文港淡淡地说:“你最好希望我找不到你有其他的犯罪证据吧。”
何宛心沉下脸,迟疑片刻,似乎在衡量他的话,最后还是丢下他离开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结束录音,放在耳边听了一遍,发给祝律师。
祝律师把电话打过来。
陈文港主动承认:“录音是悄悄录的,也没有真的讲出什么,应该不能当成什么证据。”
祝律师说:“没关系,至少她的反应告诉我们确有其事。当时她还是未成年,本来可能也追究不了太大责任了。不过说句实话,一个人总是本性难移的。总之我会让人再留意她。”
陈文港笑笑:“不好意思,都快把你当侦探用。”
祝律师客气地说没什么,然后挂了电话。
其实他不知道陈文港为什么认定何宛心会犯罪,祝律师帮霍念生做事多年,手里何家骏的把柄倒是很多。但陈文港来找他,诉求很明确,就是抓到何宛心什么证据,把她送进去。
当然,他事先要征求老板的同意。
霍念生的反应只是:“可以,那你就去办吧。”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第83章
最开始何宛心出现的时候,像一个荒谬的意外。
她强势霸道,虚荣夸张,被这样一个追求者缠上,当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极个别时候,陈文港不情愿地回顾他和郑玉成那段过去。他克服了恐惧后还是想明白一些事,自从她插进来,先是像钢琴曲里弹错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接着就成了刺耳的警报,在耳畔不祥地尖啸。
但他还年轻的时候也很天真,没有对这种不祥做出正确判断和及时应对。
给人顶罪本来就是错的,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但那个代价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承担。
羁押在看守所的时候,何宛心其实来看过一次——她一个人,陈文港没同意见面。不用说她是想来耀武扬威,他不理解的只是供她耀武扬威的人有很多,对方非要对他穷追猛打。
然后入狱。
经历过庭审,他已经把心气和面子放得很低,过去的骄傲不值一提。
如果说有勉强值得庆幸的,经济犯罪的刑期大多不重。律师说会犯这种罪的人里甚至有不少高知,他们都是原本过着体面的生活,似乎听起来算是不那么难堪。
加上郑家打点,他可能待个一年或者两年,就够减刑出去了,不会特别难熬。
只是大部分时候,生活不会任由摆布,只会兜头给人一个耳光。
跟律师说的完全相反,转送监狱第二天,陈文港什么情况都没摸清楚就被叫出去。
一伙凶神恶煞的老江湖把他围起来,要教他识做规矩。他心高气傲,低不下头,吃不了这个亏,对方人多势众,一闷棍打在后背上,如果不是引来狱警,没准下一棍就敲在头上。
被警告后暂且风平浪静,但这只是个迎接他入狱的开场白。变本加厉的都还在后头。
监狱是个拉帮结派的灰丨色丨社丨会,被某些小丨团丨体盯上,就像惹了一群豺狼虎豹。陈文港开始还不清楚他是怎么被针对的,但他人生前二十年都是斯斯文文过来的,他怎么会是对手?
直到某个瘦小的戴眼镜的狱友偷偷地说:“你是不是得罪人了,我听说有人要整你。”
然后就闭上嘴巴不肯再多说。
而陈文港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所以那段经历教给人最深的一课,就是永远别把自由交在别人手里。
律师来探监的时候再三保证会去解决,然后依然一切照旧。自然他也被何宛心收买过,但这都是后来才证明的事情。当时陈文港对外面的情况没有任何了解渠道。他只能等。
他能猜到故人都还活得风风光光。但可能没人清楚他身陷囹圄过的怎么样的日子。
监狱里存在各种霸凌手段,陈文港吃过一些苦头,比较严重的一次几个人押着他,差点把烟头烫到他肩膀上。最后关头被制止了,狱警及时出现,把该罚的都罚了禁闭。但狱警管不了私下的死亡威胁,罚禁闭的出来就不停继续骚扰:“别落单到我手里,早晚要弄死你。”
长相清秀的人或许注定要吃更多苦头,那个很多人喊“老大”的表情总是很阴沉的瘸子暗示,跟了他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但陈文港不服从的时候他打他打得也最狠,眼神像冷血的蛇。
后来有天户外劳作,是总跟着这个瘸子的一个大个子向他走过来。
陈文港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一扬手,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毁灭。
这次没有人能救他了,他捂着脸痛苦地蜷在地上,生不如死。头顶四面八方传来人声,罪魁祸首和几个同伙冷眼旁观。没有人上来施以援手。狱警这次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也没赶来,又或者陈文港失去了时间意识。最开始他还有求生本能支撑,然后在绝望中明白过来现实。
他被泼了强酸,痛苦是剧烈的,超过了生理忍受的极限,反而迟钝麻木。他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自己或许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他的生命就到这一刻了。
但死了就死了吧,死了,痛苦也就终结了。他已经毁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脑海里种种过往记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走马灯。他生来微不足道,误入一场黄粱梦。不是没有倾尽一切努力过,总以为奋斗了,前方就有大好前程招手等待。
但他错了,错在以为自己沾了豪门贵宅里的边,就也能一步登天站到云端。
到头来,他还是个无足重轻的棋子,被利用完了,不会有人珍惜,不会被人记住。
他的一生就是这样,短短二十多个春秋,转瞬即逝,就到今天为止了。
就这样算了吧。
陈文港没想过他后来活到了几乎两倍的岁数,哪怕依然充满痛苦。好在有人陪他走了一段,带他出黑暗,入光明。然后留下了更多悲伤,但他还是活下去了。
这是他不敢面对的过去。直到十几年后,他才开口问过一句那些人怎么样了。
祝律师像不理解,半天才想起来:“你在这世上应该都找不到他们了。”
陈文港出了很久的神,才如梦初醒似的,问:“一个都不在了?”
祝律师委婉地笑笑没作声。
陈文港又在阳台站了很久。
饭桌上他不受欢迎,也对何家人没兴趣。已经见过何宛心,他不打算再进去了。
从这里看出去,皇冠酒店依然金碧辉煌,光和影跳跃交错,光彩射人。
不像透过灰色的水泥高墙和带刺的铁丝网,看到的只有被分割的天空。
时间已经不早,但留在席间的郑宝秋没给他通风报信说要走。
过片刻,却有另一个不速之客来烦人:“你是不是还得上意了?”
何家骏果真像瘟神,沾上就阴魂不散,也可能是何宛心回去又说了什么,毕竟她擅长背后怂恿,他看起来喝多了,斜着眼看陈文港空落落的手腕:“你那个表呢?”
陈文港没说话,也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好整以暇的模样。
何家骏偏偏看他这个样子觉得特别碍眼。
世界对有些人来说分成两级,大约何家骏就是这一种。自他以上,他不敢随意撒泼。自他以下,所有人对他都是卑躬屈膝,奉承讨好,他也看不得有人不守这个规矩。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那是霍念生的。”他喷着熏人酒气,打了个酒嗝,嘴里都是大鱼大肉的味儿,“你不就是又卖给了霍念生,他给你一块戴过的破表,你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妈的,我最烦你们这种人,贱不贱,你当你为什么有资格跟我们一个桌上吃饭?”
陈文港冷冷地望他,眼神锋利,危险暗藏。
何家骏被酒精麻痹了脑子:“你爸就是个破开车的,他有什么本事,要不是运气好,死得巧,你能有今天跟我们平起平坐?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死了个爹……”
陈文港狠狠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何家骏根本没防备,往后一仰,虽然陈文港也没想到,他捂着肚子,哇地吐了一地。
陈文港很少打架,那是在他的学生时代。
但不是在他坐过牢以后。
很难想象平时文雅安静的一个人打起架来会这么不要命,但现在就是这样。相较之下,霍念生打霍英飞那一回都像是小打小闹。拜以前的经验所赐,他已深谙既然动了手,就要先发制人,因此第一拳就往何家骏胃上招呼,对方霎时虾米似的,满脸扭曲地把身体弓起来。
陈文港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补了一拳,何家骏滑倒在自己呕吐的秽物里。
只是这让陈文港有点嫌弃,揪着领子把他揪起来,往旁拖去。
何家骏得到喘息的空间,借着体重优势把他掀下去,粗壮肥硕的大腿凌空踹了一脚。
但陈文港拼着一股狠劲,翻了个身爬起来,骑在他身上,挥拳就揍。
两人扭打成一团,变成互殴,陈文港身上难免也挨了几下。何家骏块头大,拳头重,但每挨一下,只激得陈文港凶性更盛,下手更狠,拳拳到肉,一层层肥腻的脂肪收缩战栗。
他就像一只咬死了猎物的野兽,绝不肯松开獠牙,眼里闪着几乎狰狞的莹莹的光芒。
以前在监狱就是这样的,被欺负急了,逮住一个人往死里打,至少死也要有个垫背的!
始终没有服务员过来,发现这边的战况。何家骏终于不敌,到最后他认输了,抱着头哀嚎:“别打了,我不说了,行了吧,不说了不说了,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陈文港垂着眼,看着这个怂货。
是啊,这是普通人的反应,挨打了知道疼,疼了知道害怕。
至于何宛心,他曾经怀疑过她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但那重要吗?这是心理专家要研究的课题,陈文港并不想了解她的任何心路历程。事实上,从霍念生给他祝律师这个门路开始,他就提了最直接了当的要求。
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从此他才能高枕无忧。
就是这样了。
至于眼前这个——
陈文港一手抵着何家骏的脖子,另一手握成拳头,高高扬在半空,那只拳头积蓄着力量,随时将要落下,何家骏的脸已经成了猪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几乎没法看了。
过去三番五次被对方侮辱,不能动手是时机总是不对。他要顾及妹妹,顾及孩子,顾及满厅的展品。但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郑家了。
陈文港烧红了眼,仿佛许多愤怒、不甘和委屈都积聚在胸口。
直到有人轻轻架住他的胳膊。
霍念生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握住他的左手,贴上来,柔声说:“好了,宝贝儿,出气了也可以了,你别把他打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文港抿着唇,一言不发,扭过头去看着他。
霍念生叹气:“你要是真的那么恨,让我来就好,我不怕惹麻烦。”
陈文港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忽然松了劲。
霍念生把他扶起来,他踉跄一步,肩膀靠进霍念生怀里。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84章
陈文港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他避开了要害。但他心中一口郁气已经积压了太多年。何家骏那张生着横肉的脸和无数轻蔑的、侮辱的、淫邪的表情重合在一起,那些面孔层层叠叠,鬼魅一样浮现在夜空和噩梦里,经久不散。
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有时候是该硬一点的。
他也不想永远做个缩在角落里的懦夫。
但不管怎么样,打了何家骏,是惹了个麻烦。
陈文港埋在霍念生怀里,两条胳膊卸了力道,挂在他脖子上。他像个故意摔碎花瓶的孩子,缩着肩膀等候发落。霍念生轻轻推开他,蹲下身去,感觉一股酸臭的呕吐味儿直冲鼻子。
他也有一点嫌弃,俯视何家骏那张青青红红的脸,一时间仿佛无处下手。
最后还是壮士断腕地伸出手去,并起四指,在对方脸蛋上拍了拍:“还醒着?”
何家骏背上都是自己的呕吐物,能爬起来也不肯爬了,含糊不清地叫骂,让他们等着。
“随便,都行。”霍念生倒无所谓,“说起来,你在赌场留下的债务有多少了?去年就快到一亿了吧,你偷偷把股份抵押了,你以为没人知道,不过我这不就知道了?但你要是还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到现在应该就不止那些了,所以后来你有没有解决,还能继续抵押吗?”
瞪在他脸上的目光变成了忌惮。
何家骏厚实的嘴唇蠕动着,没有出声,眼瞳下意识一缩,脖子、腋下都是热津津的汗。
他可以挥霍资财,但也知道什么是不能动的。毕竟何家再厉害也没厉害到出个天王老子,把窟窿捅破天也能补回去。打股份的主意这事何家骏是不敢说的,也万不能被何洪昌知道。
霍念生怜悯地问:“你怕了?怕什么?”
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是怕你爹地知道你居然敢有卖股份套现的想法,会揭了你的皮,还是怕股民失去信心,明天股交所会揭你们家的皮?”
何家骏声音粗嘎,陈文港被霍念生推开了一点距离,远远站着,没听清他说什么。
霍念生蹲下一条腿,身体俯得很低,他在何家骏耳边轻声笑笑:“你都自顾不暇了,这笔账还是先记我头上吧。我的人打了你,跟我打了你,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是不是?”
说完扶着膝盖站起来。
走回来的时候,霍念生犹豫一下,决定把手帕扔了。
陈文港垂着眼帘,站在他面前,拖着伶仃模糊的影子。
霍念生重新把人抱进怀里,摸着他的脊背。陈文港趴在他肩头,他这个先动手的倒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激动的情绪卸了劲,肌肉还在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霍念生也不讲道理,安慰地拍了两拍,带着他下楼。
等电梯的时候,陈文港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的老情人跟新欢要见家长,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霍念生说,“这种场合叫你来干什么?我也是花了钱进来的,谁管得着我过来盯梢吗?”
陈文港终于噗嗤笑了一声。
将要走出大门时他突然想起:“等等。”
回到酒店前台,霍念生看他跟工作人员讲了几句,对方把寄存的百达翡丽拿过来。
拿到手表,陈文港习惯性还想往腕上带,表盘挨到皮肤,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干净。何家骏满身秽物,他也难免蹭到,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头发也乱了,难怪酒店人员偷偷地瞟他。
他悄悄挣开霍念生的手,不肯让他碰了。
霍念生把他的腰搂回来,不当一回事:“回去反正要洗的。”
陈文港跟着他走,到车上,才听霍念生失笑:“打人还记得先把贵重物品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