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真的已经无从分辨,这还是不是父亲送母亲那只爱情表,以前见到的时候还太小。
但不管是不是,各种意义上,这是一件值得爱重之物。
霍念生靠在车门上,嘴角透露着微笑的意思。
陈文港抬起头:“谢谢。”
并也露出个微笑,试探着问:“你要回去么?”
霍念生靠过来,戏谑:“怎么,得了好处就赶我走呀?”
陈文港上前,和他距离又贴近了一些:“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霍念生一条胳膊自然而然搭在他肩头:“你就带我在学校随便逛逛吧。”
金城大学是百年名校,平时不乏游客慕名前来参观,在校门口金字招牌底下虔诚合影,仿佛等于在知识和智慧的殿堂门口走了一遭。
霍念生没有这些敬畏之心,他只是闲闲地观赏道路两旁颇有年头的建筑。
校园依山而落,是最初传道士来华所建,老教学楼以西洋风格为主,外墙洁白,碧树连天。从高处眺望,浓郁的绿掩映着厚重的白,清风白日,自成一景。
两人并肩而行,清闲无事,逛到哪就算哪。
“那是图书馆?”
“对,去年刚翻修的。”
“下面呢?”
“校史馆。”
他们逛了校史馆出来,霍念生感慨:“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金城人,还没来过几次。”
陈文港手里握着盒子,问他:“听宝秋说,你中学到大学都在国外读书?”
“读什么书,镀金而已。”霍念生哂笑,“课没认真听过几节,开跑车,泡夜店,那边的留学生都是像我这样的,算哪门子读书?你这样的才是象牙塔里的高材生。”
陈文港不予评判,娓娓向他讲起自己:“我小的时候,我爸爸给义父开车,看见别人都给孩子买教育基金,就给我也买了一份。回来告诉我好好学习,以后至少衣食无忧。”
他父亲既有一颗爱子之心,又有一颗望子成龙之心,被保险经理一吹捧,买了十分高的额度。虽然父亲已经看不到,但过去十多年,这份付出的确是得到了回报。
陈文港从考上大学就开始每年领分红,因为是名校,还额外有笔不菲的奖励。
霍念生笑起来,像为他高兴的样子:“你有了钱,想去干什么?”
陈文港说:“没想好。但我要谢谢他,让我有底气做想做的事。”
霍念生姿态自然地揽着陈文港,但没问他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们转聊风月。
经过开满月季的情人坡和碧波荡漾的人工湖,树荫深处坐落着一座包豪斯建筑,画风明显更现代一些。陈文港指给霍念生看,那是他们学校艺术学院自己的展馆。
正值毕业生艺术展,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
来都来了,似乎也没理由不进去看看。
展厅风格极简,光线通透,四面从天到地白落落的墙,空间极为敞亮。
这展览馆陈文港来过几次,今年的毕业设计展他也还是第一次参观。
刚进门的地界是油画系的地盘,霍念生饶有兴致,一幅幅观摩过去。
他一转头,陈文港也在研究墙上的画。
陈文港仰着头,他侧面墙上有个巨大的画框,里面大团浓烈鲜艳的抽象色块。陈文港离得近,上半身仿佛嵌在画里,他的皮肤白皙洁净,热烈和冷寂融合成了一种极致的炫丽。
霍念生的眼里,他就是那副瑰丽而禁忌的画作。
在闪过的很多卑劣的念头里,不可否认有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件艺术品据为己有。
陈文港转过去,没有发觉背后的目光。
他专心去看下一件作品,沿着规划的动线,不知不觉跟霍念生拉开距离,向里走去。
再往里是书法系、雕塑系、服装设计、环境设计。
作品形式五花八门,创意远超普通人所想,其中不乏震撼之作,能看出这些搞艺术的未来大师们都在各显神通,努力给自己的大学生涯画一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展馆最深处,陈列的作品是一只仿照古希腊风格雕塑的头颅。
那只白色的石膏头颅棱角深刻,阿波罗一般威严俊美,但因为没有瞳孔而毫无生气。
准确地说这是个完整的装置作品。石膏头颅被浸泡在一个直径相当的透明圆柱体内部,密封严实的容器里充满透明液体,又另有一种鲜红刺目的液体泾渭分明在其中流淌循环。
两种液体互相包裹,互不侵犯,形成一种诡谲的动态平衡。
让那只泡在罐里的头颅仿佛永无休止地淌着鲜血。
而这装着头颅的血罐被两只石膏雕成的手抱在怀里。那双白色的手从虚空中伸出,仿佛搂着最心爱的东西,将它贴在肉眼看不见的胸膛之上。
红色躁动、疯狂而惹人不安,整个装置呈现一种震悚的美。
艺术是有感染性的。
陈文港站在那里注视了好一会儿。
他的眼眸里映着浓稠的殷红,看不出在思考什么。
陆续有学生参观到这里,来来回回从旁经过,他浑然不觉。
直到霍念生从背后出现:“你在看这个——这是什么?”
陈文港被吓一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俯身去看底座上的标签,作品名称是《爱人的头颅》。
也巧,作品的主人就在附近。那个满身破洞牛仔的长发男生特地带了朋友来参观,然而朋友胆小,将之评价为“有一丝瘆人”,令男生露出失意的表情,因为对方不懂欣赏。
倒是霍念生插嘴问了一句:“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男生立时振奋,很高兴有陌生人思考自己的作品。
他滔滔不绝:“所谓爱人的头颅,其实是文学艺术作品中一个经典意向。比如《红与黑》里,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却被命运玩弄的于连,被处以死刑后,深爱他的玛特尔小姐亲手把他的头颅下葬,抱着爱人的脑袋与之告别。又比如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里,莎乐美向施洗者约翰求爱,遭到无情的拒绝,莎乐美发誓要吻到他的嘴唇,为此宁可以七重纱舞诱使继父希律王砍下他的脑袋,最后终于把约翰的头颅抱在怀里,得偿所愿。”
“不过我最直接的灵感来源,是中东诗人ZangiBukhari的《玫瑰与葡萄酒》里这样一句——”
男生兴奋地蹲下,示意标签下还有一行蝇头小字:
“果然里面很多学问。”霍念生虚心求教,“这句话又怎么解释?”
“字面上理解……就是说一个人的头颅要为爱人而掉,要滚到爱人的脚下,否则活着就没有意义,只是个肩膀上顶着脑袋的懦夫而已。”男生说,“头颅是生命的象征,诗人表达的其实是自己炽热的爱情观——真正的爱情要为爱人抛洒头颅,献出生命而无怨无悔。”
“原来如此。”
“没错!所以我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衬得上最极致的爱情。只有把爱人的头颅抱在怀里那一刻,爱情才从此升华成一种再也不会凋零的东西。这死亡里面隐喻的是永生和幸福。”
未来的艺术家口若悬河,滚瓜烂熟得像是背了很久的毕业答辩。
可惜时间有限,没等讲完他就被朋友回过头抓走,依依不舍地与自己的野生观众告别。
闲杂人等离开了,这方空间重新安静下来。
霍念生碰了碰陈文港的胳膊。
陈文港如梦初醒。
却听到对方问:“怎么哭了?”
陈文港微微诧异地回视霍念生。
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霍念生说这话的意思。陈文港本能地眨了下眼,一点冰凉便沿着右边腮颊流了下去,才发现果然是眼泪。但他其实没有哭,也只流了这一滴泪。
陈文港被问住了,连他自己也无从解释。
霍念生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脸上的湿意:“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25章
是因为这一句话,才惹出了后面更多眼泪。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并不一定要哭,泪水往往决堤在得到了一点关心的那瞬间。
对霍念生来说,并没有察觉其中细微的差别。
他只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陈文港比他小七岁,三年一个代沟,他们差了两个代沟还多。霍念生出国上大学的时候可能陈文港还在读小学,每次这样一想,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没什么问题。陈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颤抖,霍念生想,他能有什么伤心事呢?
是被迫分手,是自伤身世,还是在哪里受了苛责。
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过得不开心。
衬衣胸口处打湿了一片,先是温热,转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伤心何其委屈,令霍念生都于心不忍起来。
霍念生脑海里浮现陈文港从医院拿了药,一个人走在萧瑟的街边的背影。
那张温和冷静的面具下总有一种隐蔽的紧绷感,藏着秘密和心事,不肯轻易示人。
过往学生露出好奇的眼神,霍念生把他带出展馆。
他们在建筑背后找了条石凳坐下。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温热而友善。
和煦的微风中,陈文港克制住了他自己的情绪。
霍念生的手帕拿给他擦了眼泪。这会儿他头脑冷静下来,把手帕捏在手里,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该拿它怎么办。上次那个下雨天,他弄脏了霍念生的外套,还在他面前下车便吐。
陈文港自嘲地想,如果霍念生有洁癖的毛病,这辈子情缘大概就彻底没得续了。
似乎跟眼前这个人见面,总有意外发生。
或者更多时候是他单方面失态,连陈文港自己都要习惯了。
他试图在每个人面前展现尽善尽美的一面,老天偏不这么安排,大概觉得他累。
但霍念生终究是不一样的,心底深处陈文港又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嫌弃的,是包容的,温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纳他的。
至少霍念生的确没有表现出洁癖,从他手里把手帕拿过去:“给我吧。”
陈文港柔顺地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垂着肩膀,手按在凳子上,显得有些伶仃。
周身的气质给人以纤弱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漂浮的萤火,时聚时散,幽微渺渺。
霍念生没办法,他实在是吃这套。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顿了顿,先问一声:“可以吗?”
陈文港点头。
“你要么?”
陈文港摇头。
霍念生轻笑一下,想起来:“你这样的好学生,当然没有抽烟的毛病。”
“我抽。”不料陈文港勾了勾嘴角,“但有阵子被别人逼着戒了,也不想了。”
“这么听话啊。”霍念生低头打火,“是谁这么有面子?”
陈文港却又不肯回答。
他打哑谜,霍念生一时也真没想到。
想抽烟的学生是十个教导主任加起来都管不住的,至于能跟他打感情牌的?
第一个浮现在霍念生脑海里的是郑玉成。
但郑玉成自己也抽烟。大家青少年时代都是这么过来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没准还是他教给陈文港怎么吞云吐雾的。在学校后巷,或者别墅阁楼,或者什么地方,两个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点火星。
陈文港把目光往远投,天上有飞鸟掠过。
霍念生侧头看他。
他的眸子被阳光一照,如同浅色的琥珀,里面藏着属于他自己的一个世界。
霍念生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虽不得其门而入,却也并不懊恼,亦不焦急。
漫不经心地,霍念生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躯体放松了一些。陈文港的视线转移到他夹烟的手上。霍念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他把那只手凑过来,无声地询问。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
他们的关系似还不到这份上,这么做了却也不觉突兀。
仿佛小情侣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绿豆沙那样自然而然。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这岂不是又把你带坏了。”
陈文港轻声慢语,有一种商量的口吻:“偶尔一次,没关系吧。”
却不知在和谁商量,霍念生,还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烧了一点,霍念生熟练地掸了掸烟灰,没有让它们落到昂贵的西裤面料上。
迄今为止,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某种微妙的博弈关系,霍念生有时觉得陈文港像藏在车底的小动物。他将诱饵放在手心,对方便一点点试探着靠近。一边小心翼翼,警惕万分,一边却对他抱着没有来由的信任感。这种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觉并不坏。
遑论他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气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声,没准真的是前世有缘呢。
对于陈文港,霍念生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
不仅仅是调戏的那一种,是愿意做点什么让他高兴一点。
然而他又的确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谓的喜欢不过为了寻欢作乐,从不考虑什么未来。
在过去没找上门的一个月,极其个别的时候,霍念生不是没想过,要不然放过他吧。陈文港一看就是陷进去出不来的那个性格,太较真,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过,说他吃那个药还是有依赖性的,情绪上有问题的人可能会很难搞,万一再闹得要死要活。
非要招惹这样的对象,多少是有点缺德的。
就在今天路过的时候,霍念生临时起意,想着算了,把东西给他,就当买他高兴了。
他人畜无害地跟陈文港见面,闲聊,逛校园,还要了那书回去当纪念。就这样了。
然而陈文港的眼泪在他胸口凉下来的时候,霍念生捂着他,却不可能撒得了手了。
不如说,电话里那句“念生”一喊出来,他就想出尔反尔了。
“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热衷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霍念生说起刚刚那作品。
“嗯?”陈文港问,“搞艺术的怎么了?”
“我觉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颗头,放血水里泡着,又是爱情又是幸福的。这是不是叫前卫?”
“也可能是太年轻了。”陈文港说,“才有胆量说,人死了,爱情才能升华。”
“人家比你还大一届呢。”霍念生逗他,“你不是一样年轻?”
“要是能选的话,我想当先走的那个。”陈文港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他甚至下意识把一只手搭在颈侧,似乎在衡量这颗头颅的重量,“不然……活着的人要背负一辈子。”
他的语气淡淡的,脸上有一些说不清的表情,绝非多愁善感或无病呻吟。
他甚至嫉妒那年轻人能随随便便把死亡挂在嘴上。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说出那种话——他经历过吗?
他知道活着的人要经历多少痛苦的岁月吗?
他真的知道抱着爱人的头颅是什么分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