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位布衣妇人坐在摊前,道:“先生,给我画一张吧。”
谢九尘抬起头来,认出了妇人的眼睛,与赵??生得一模一样。是巧合吗?还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九尘屏住呼吸,道:“好。”
他拿起毛笔,蘸了点墨,看眼妇人的容颜,低下头勾勒轮廓,状似无心问道:“请问夫人姓什么?”
“我姓刘。”妇人笑了笑,眼边和鼻翼的皱纹都折了起来,显现出了浓浓的疲态。
她为了画像,似乎还涂抹了一些脂粉,但这些脂粉能遮住脸上的小瑕疵,遮不住她的疲惫。
谢九尘眼帘一颤,随口道:“下回来的时候,夫人可以带上你的丈夫和孩子,我画多几个人,收的也是一样的价钱。”
妇人沉默须臾,道:“我的丈夫死了。”
“抱歉。”谢九尘下笔一抖,“抱歉,我画歪了,夫人稍等,我换一张纸。”
他画一张画像的速度很快,但为了跟刘丽龄多说些话,他故意拖慢了速度,他换了张纸,重新给刘丽龄画像。
刘丽龄道:“没关系,他死了很多年了。”
谢九尘道:“夫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他是因何而死吗?”
“我丈夫是个猎户,一次打猎的时候,他不慎掉下山崖,就死了。我见到他的时候,连尸首都不是完整的,他的腿不见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叼走了。”
刘丽龄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挺平静的,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抖。谢九尘想,那应该是几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刘丽龄才能这么冷静。
赵壶死了,她将赵??卖掉了,后来嫁的丈夫也死了,她家里还有别人吗?
谢九尘很想跟她回家看看,又怕自己被当成是别有用心之人。他慢慢地描绘刘丽龄的眼睛,他不需要多看,也能凭着对赵??的记忆画出来,他问:“节哀,夫人的家中还有人吗?”
“我还有个儿子。”
儿子,说的应该不是赵??。
谢九尘不动声色道:“夫人为何不带令郎出来?我可以给你们画张母子像。”
刘丽龄犹疑片刻,摇头道:“算了,他不喜欢出门。”
谢九尘趁机道:“若夫人不介意,我可以上门为你们画一张。”
刘丽龄似是心动了,她问:“也是一样的价钱吗?”
谢九尘道:“我在此处画画,不为赚钱,只是为了提高画技。夫人若有难处,不给银两也没关系。”
五个铜板,在谢九尘的眼里算不得什么。
刘丽龄道:“先生仁义,但银两还是要给的,先生请随我来吧。”
谢九尘连忙收拾东西,跟在了刘丽龄的后面。刘丽龄回头看到桌凳等东西直接摆在了那里,也没别人看着,问:“先生不将东西都收起来吗?”
“为何要收起来?”
“不怕被人偷走吗?”
“不怕。镇上的人都很淳朴,我的东西不会被偷的。”谢九尘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东西被偷走了,他就不为青石镇的人画像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等去过赵??的家中,他也可以准备离开青石镇了。
刘丽龄道:“再淳朴的人,也有贪心,先生莫要太信别人了。”
谢九尘道:“夫人说的是。”
“若先生要去收拾东西,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不必了,夫人请继续走吧。”
“当真不用?”
“当真不用。”
刘丽龄心想,她已经提醒过几次了,若东西真的被偷走了,也跟她没有关系。
“好吧。”刘丽龄继续在前带路,很快,她便拐进了一条巷子,谢九尘对这条巷子有印象,他是来过这里的。
“到了。”刘丽龄停在了一间青砖石屋门前,“先生请进吧。”
谢九尘走了进去,只见游廊清幽,翠墙碧瓦,他在心里猜想,这应该就是赵壶留下的屋子。
刘丽龄将谢九尘带到厅堂之中,道:“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把我儿叫过来。”
“好。”
刘丽龄转身而去,谢九尘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心想,这就是赵??住过几年的地方。
住过几年,没错,他只能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这里,他并不觉得这是赵??曾经的家。家不是这个模样的,这只是赵??曾经的容身之处。
他闭上眼睛,在屋内深呼吸一口,脑海中浮现出赵??小时候在这屋里的模样,小赵??坐在台阶上,将手指放在地上,让蚂蚁爬上来。他跟蚂蚁玩耍,然后蚂蚁死了,他被刘丽龄骂了一顿。
终于见到赵??住过的屋子,在谢九尘的脑中,这些想象的情景都变得具体且清晰起来。
“先生,来了。”刘丽龄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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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
第83章
牢房
这个男子长得不像赵??,他的五官应该随了猎户,只有脸型能看出刘丽龄的影子。让谢九尘惊讶的是,男子的眸子黑沉沉的,里头像是盛着……恐惧?
谢九尘收敛心神,对男子道:“你好,我叫谢九尘,是来为你们画像的。”
雷浩洋坐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叫雷浩洋。”
谢九尘道:“刘夫人,请坐在雷公子的身边。”
刘丽龄坐在雷浩洋身旁,两人都盯着谢九尘看,被赵??的娘和赵??同母异父的弟弟这样看着,谢九尘感到了一种奇异的不自在。
但他面色不改,专心地为两母子画像。他观察到,刘丽龄和雷浩洋的身体都是紧绷的,他们好像泡在了害怕当中,被两条看不见的绳子勒住了脖子,一旦有所动作,绳索就会勒紧。
真是奇怪。
谢九尘压下疑惑,将二人缩进了画中,因为这是赵??的亲人,所以谢九尘画得格外认真,他不仅画了他们的面容和上身,连下身和鞋靴也画出来了。画完之后,他舒了口气,在母子俩眼前展开画纸:“二位,画好了。”
刘丽龄看见画中的自己,谢九尘手下留情了,他收减了自己的沧桑,将她的皱纹隐藏起来,让她恍惚以为,画中是哪位二八年华的姑娘。
雷浩洋的画像几乎跟本人无异,谢九尘连他左脸上的痣也画了出来,十分生动。
刘丽龄道:“先生画得真好。”
雷浩洋也说了一句:“好画。”
谢九尘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刘丽龄问:“两幅画,是十个铜板,对吗?”
谢九尘忽然道:“不必给银两了。”
“先生,不是说好了,银两还是要给的吗?”
“我是外乡人,在客栈中住了多日,吃的都不是青石镇的本地饭菜。我想的是,夫人能不能留我吃一顿饭,让我尝尝本地的饭菜,至于饭钱多少,由夫人来定,画像钱用来抵一部分的饭钱,可以吗?”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罢了,没什么难的。
刘丽龄道:“可以,那请先生再坐坐,我现在就去炒菜。”
“好,麻烦夫人了。”
厅中只剩下谢九尘和雷浩洋二人,雷浩洋看着木讷迟钝,就连性情都跟赵??的大不相同,谢九尘在雷浩洋的身上,找不到赵??的半点影子,他忍不住怀疑,雷浩洋真的是赵??的弟弟吗?
“雷公子,你多大了?”
“我二十一了。”
“听刘夫人说,雷公子不喜欢出门?”
“对。”
谢九尘问:“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雷浩洋沉默须臾,才道:“我不想看见人。”
不想看见人?这是何意?
谢九尘再问:“为什么?”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只是等夫人做饭,闲着无事,想与雷公子聊几句罢了。”
“既然要聊,为什么不聊你的事情?”
谢九尘道:“因为雷公子没问。”
雷浩洋一怔,他们的谈话一直由谢九尘主动,所以谢九尘问他问题,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谢九尘的恶意太大,便缓了缓神情,问:“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八了。”
“看不出来,你看着像二十一二。”
谢九尘笑道:“雷公子说笑了。”
“你没吃过什么苦吧。”
“可以这么说。”
“难怪。”
谢九尘问:“雷公子吃过什么苦?”
雷浩洋意色皆丧:“那可多了。”
谢九尘道:“若雷公子不介意,可拣些同我说说。”
“我怕我说了……”雷浩洋扯扯嘴角,“你会被吓到。”
谢九尘想,他已经不是在千万峰上的那个无忧公子了,下山两年多,见过也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吓到了。
“雷公子不必管我。”
“那我就跟你说,我进过牢房……”
五年前,雷浩洋的爹坠下悬崖后,家里没了主心骨,十六岁的雷浩洋担起责任,出去做工。
刘丽龄留在家中,天天以泪洗脸,雷浩洋看着心疼,想让娘高兴起来。他知道娘喜欢玉簪,但玉簪太贵,他买不起,一念之差,雷浩洋想到了偷。
他偷到簪子的那刻,便被店主发现了,店主报官,他被送进衙门,要坐四年的牢。
四年里,雷浩洋在牢中受尽折辱,因为没有给狱卒上交“辛苦费”,他进了大牢之后,先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然后被扔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面。
进了牢房,狱卒就是老大,狱卒看谁不顺眼,谁的日子就不好过。
他们看雷浩洋不顺眼,因为雷浩洋呆头呆脑的,因为雷浩洋不懂得规矩,他们让雷浩洋写信给刘丽龄,让刘丽龄拿银两进来。可雷浩洋说死也不写,于是他们总是把他打得半死。
他们给雷浩洋送饭的时候,都会故意手滑,让他的饭掉到地上,雷浩洋敢怒不敢言,只能用手捡地上的饭吃。可有的时候,送来的饭是稀粥,他捡不起来,只能跪下来,一点点地舔着地上的稀粥。
雷浩洋想着,他不能饿死,外面还有刘丽龄,他若死了,刘丽龄恐怕也不想活了。为了娘,他得忍下来,四年之后,他就可以出去了。
可狱卒欺他胆小怕事,于是变本加厉。
他们会故意找借口惩罚雷浩洋,不给他睡觉,或者让他站着睡觉。他们像熬鹰那样熬着雷浩洋,等雷浩洋困得站不住了,要倒在地上的时候,迎面而至的就是一盆冷水。
雷浩洋被他们扯起来,继续站好,他们看着无神且无助的雷浩洋,皆哈哈大笑。雷浩洋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大家都是人,怎么会有人以折辱他人为乐呢?他不明白,但狱卒就是这样的人。
他向他们低头了,他求情,他认错,他让狱卒们放他一马,说等他出去之后,会好好孝敬他们。
可狱卒只是呸了一声:“等你出去,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等你出去之后,估计就逃得远远地,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咯。”
“一开始要你给钱的时候,你不是挺倔的吗?哟,现在怎么没骨头了?人啊,就是这么贱。”
“就是,该给钱的时候不给,谁稀罕你个穷鬼的承诺啊。”
……
雷浩洋继续被他们折磨,有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挑起雷浩洋与另外的犯人的矛盾,让他们打起来。
等战火燃起来了之后,狱卒们就会翘起腿坐在一旁,打赌谁会输,谁会赢。如果雷浩洋输了,赌雷浩洋赢的人就会去踩雷浩洋的脸,骂道:“让老子输了钱,你个废物,在牢里住了这么久,打架都打不赢,你个废物……”
雷浩洋死死地闭着眼睛,闻着狱卒鞋子里发出的臭味。
他恨透了这样的日子。
他就这样忍了四年,四年后,刘丽龄在大门前等他出来,雷浩洋扑进刘丽龄的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次,他好像流光了一生的眼泪,回到家之后,他再也没哭过了。
雷浩洋被牢里的记忆灌上了恐惧,他再也不敢出门,他想跨过家里的门槛,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害怕人,除了死去的父亲,除了刘丽龄,人都是可恶可僧的生物。他不想见到人,他走不出这个门口,他不想再被抓进大牢里面,他想一辈子缩在家里,当一个胆小的废物。
刘丽龄说,没关系,娘找了一份活计,你不用出门,不用出门,娘养着你啊……
雷浩洋说完了,他抬起头来,想要看到睁大眼睛的谢九尘。可谢九尘没有睁大眼睛,他在想,原来牢里的日子是这样的,赵??也坐过牢,雷浩洋经历过的事情,他是不是也经历过?谢九尘眼眸一潮,心口堵得厉害。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那些狱卒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没有本事,做个狱卒能算什么?可他们有随意处置犯人的权力,只要犯人死不了,他们就可以羞辱他们,折磨他们。他们在牢里称王称霸,想象着犯人都是他们的臣民。
谢九尘又觉得很愤怒。
犯人做错了事情,已经有律法带来惩罚了,狱卒凭什么这样对他们?
雷浩洋问:“你在想什么?”
谢九尘道:“我在想,那些人不应该这么对你。”
“我也这样想过,可想也没用,他们就是可以这么对我们。”雷浩洋想,如果再来一次,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进牢里了。
谢九尘不知道说什么,就在这时,刘丽龄道:“先生,儿啊,饭好了,出来吃吧。”
雷浩洋和谢九尘走了出去,谢九尘刚坐下来,便见刘丽龄端了一盆萝卜炖牛腩出来,他感到一阵反胃,皱着眉站起身来。
“先生,你怎么了?”
“刘夫人,在吃饭之前,有些话,我想单独与你说说。”
雷浩洋警惕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谢九尘道:“若雷公子不放心,可以在这里看着,我和刘夫人就在门外说。”
刘丽龄道:“儿啊,你先吃,我与先生说几句话就过来。”
雷浩洋盯着他们往门外走去。
刘丽龄想不到,自己跟谢九尘有什么好说的:“先生,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问夫人……”谢九尘顿了顿,“还记得赵??吗?”
“赵瘟?”刘丽龄眯起双眼,从记忆中打捞这个名字。
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赵瘟啊……你、你怎么会认识赵瘟?”
谢九尘道:“我是赵??的朋友。”
刘丽龄颇为惊讶:“原来如此。”
刘丽龄这样平淡的反应,让谢九尘失望极了:“夫人不问问,这些年来,他过得好不好吗?”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想必是过得不错的。”
“他有我这样的朋友又如何?能证明他没有挨过饿,受过伤,差点死掉吗?夫人,赵??和雷浩洋都是你的儿子,可你未免太过偏心了。”
刘丽龄道:“我从送走赵瘟的那刻起,就没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了。”
“送走?”谢九尘冷笑一声,“是卖掉还是送走,夫人与我都心知肚明,不必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是赵瘟让你来的吗?”
“与赵??无关,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