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睡眠被打断是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于病人而言,所以他想让谢孺年等等。
“好。”谢孺年看着窗外,眯了眯眼,“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午时了。”
“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谢孺年道:“饿了吧?快去吃饭吧。”
谢九尘道:“等爹喝完药了,我再去吃。”
“爹这一病,辛苦你了。”谢孺年的声音嘶哑,说出来的话像是铁生了锈。
谢九尘眼眸一潮:“爹快点好起来,我就不辛苦了。”
“爹也想快点好起来,这病啊……太让人难受了。”
“哪里难受?你跟我说,说出来了,就没那么难受了。”
“头很晕,身上很热,鼻子也堵着,透不过气……”谢孺年一口气说了十几个难受的地方,仿佛在公堂上陈列罪状。
谢九尘吸了吸鼻子:“这么难受啊?”
“对啊,像是有个人拿着锤子,在我身体里面拼命锤。”谢孺年故意开了个玩笑,希望谢九尘能够放心一些。瞧,爹还能开玩笑呢,能难受到哪里去?
正说话间,韩稚然端着药进来了,谢九尘再次将谢孺年扶起来,药味不太好闻,药也很难喝,但为了好起来,谢孺年还是咕噜咕噜喝完了药。
韩稚然道:“要继续捂着,把汗都捂出来。”
“好。”谢九尘扶着谢孺年躺下,将四角被子压得严严实实的,“爹,睡吧。”
谢孺年睁眼睁了这么久,确实也累了,他叮嘱了谢九尘去吃饭后,就继续睡了。
谢九尘等谢孺年睡熟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命人将饭菜拿到亭下,他要在亭下吃饭。因为厅堂太远,谢九尘不想走太远,万一谢孺年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回房。谢九尘去到亭下的时候,棉花也跟着来了,谢九尘摸了摸它的头,道:“棉花,这几日你自己玩吧,我们都不能陪你了。”
棉花似乎也能感知主人的情绪,它没吵没闹,蹲在谢九尘的旁边,默默陪着他。
谢九尘吃完饭,蹲下身揉了揉棉花:“棉花乖,等爹好起来了,我带你玩个尽兴。”
棉花摇了摇尾巴,谢九尘就当他答应了。因为怕棉花打扰到谢孺年休息,所以谢九尘不让它进房间,而是让它自己在院子里面晒太阳。
下午的时候,谢孺年醒过来,急急喊道:“盆,盆……”
谢九尘:“什么?”
韩稚然立刻将铜盆端到床前,然后拉着谢九尘,往后退了两步:“你爹要吐了。”
谢孺年吐了很久,谢九尘怀疑他把喝下去的药都吐出来了,担心极了。谢孺年吐完之后,谢九尘给他拿了杯温水漱漱口,谢孺年漱完口,倒回床上,又睡过去了。
谢九尘拿铜盘出房,将污秽物倒了之后,转头看见韩稚然也跟了出来,眉头紧皱的模样。
“韩大夫,怎么了?”
“很奇怪,我刚刚摸了令尊的脉象,很奇怪……”
谢九尘心下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喝过药之后,令尊哪怕不会立刻好起来,情况也会有所好转。但我刚刚把脉发现,令尊的脉象更加混乱了,而且,这个症状,他不应该会吐啊……”韩稚然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九尘对医术一窍不通,他也急,他甚至想多请几个大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韩稚然的医术是很不错的,他应该相信他。
韩稚然突然一拍脑袋:“谢先生,你先守着令尊,我去去就回。”
谢九尘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稚然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谢九尘压下担心,走回房内,看着谢孺年同样紧皱的眉,想的是,这个时候,要是赵??在身边就好了。
他没有那么坚强,他后悔让赵??去谈生意了,可是这样的念头一冒出,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
谢九尘思绪复杂,他坐在这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祈祷,望老天垂怜,能让谢孺年能快些好起来。
过了片刻,韩稚然回来了,他神色严峻,指了指门外,让谢九尘出去说。
谢九尘会意,跟着韩稚然出去了。韩稚然拿出一包药材:“谢先生,我刚刚去看了下药材,觉得……这里面可能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韩大夫请直说吧。”
“我给令尊用的药里面,主要有桂枝、生姜、白芍、甘草这几味,今日我煎药的时候,觉得与平时煎药的味道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想太多,以为是药材产地的原因。但刚刚看到令尊的症状,觉得很是奇怪,便去检查了一下药材,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这些药材可能受过潮,瞧,这白芍上面长了白斑,还有一些细小的绒毛,虽然数量很少,但也很不同寻常。”韩稚然道,“一般说来,受过潮的药材是不能卖了,因为有些药材只有干燥的时候,才能入药,而潮湿过后会发生各种变化,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入药,反而可能会成为毒。”
谢九尘道:“韩大夫的意思是,有人将受潮的药材晒干之后,仍然照常出售,而韩大夫刚好买到了这批药材,又刚好用在了我爹的身上?”
韩稚然道:“正是此意。”
“敢问韩大夫,这些药材是在哪里买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韩大夫叹了口气:“这……这恐怕不好说啊。”
谢九尘以为韩稚然是害怕说出来之后,自己会遭到报复,便道:“韩大夫不必担心,你将此事说出来,我保证,没有第三人会知道这是你说的。”
韩稚然道:“先生误会了,我一生光明磊落,绝不是在担心自己。”
“那是何意?”
韩稚然再叹了声:“我担心是因为谢先生也认识那人,而且与他私交不错……那些药材,我是在赵氏药铺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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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质问
听到“赵氏药铺”这四个字,谢九尘迟缓地眨了下眼睛,过了一会,才问:“是赵??开的赵氏药铺吗?”
韩稚然点头。
谢九尘喉头滚动:“韩大夫可还记得,这批药材是什么时候买的?”
韩稚然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大半个月前。”
大半个月前,那是在赵??答应了他,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生意之后的事情。谢九尘握紧拳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韩大夫。”
韩稚然见他神色不豫,问:“谢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九尘勉强一笑,“我爹喝了那碗药,不会有事吧?”
韩稚然道:“只喝了一碗,而且都吐出来了,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些药材都不能要了,我等会就去别的药铺买新的,再给令尊煎药吧。”
“有劳韩大夫了。”
韩稚然想着,今天早上他还看到赵??来了谢府,与谢九尘在谈话,转眼之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任谁的心里也不好受。韩稚然对赵??倒是不怎么反感,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谢先生,此事也不一定是赵??命人做的,说不定是他手下的伙计不想受到责罚,才会将受潮的药晒干继续出售,而赵??什么也不知道。”
谢九尘冷静下来:“韩先生说得有理,此事我会亲自问个清楚。”
韩稚然道:“好,那我去买药了。”
谢九尘回到房中坐着,心绪更加杂乱,赵??离开了花溪城,没个几日的时间,是不会回来的,谢九尘没那么快能得到答案。
他多想追上赵??,听赵??斩钉截铁地说一句,此事他绝不知情。只要赵??这样说,谢九尘就会相信他,知道赵??没有背弃承诺,他就能彻底放下心来。
可万一……万一此事真的是赵??命人做的,他要怎么做?
谢孺年还病着,谢九尘想不出那么多的东西,他将纷乱的念头都压下来,决定一切等赵??回来之后,再说个清楚明白。
晚上的时候,谢孺年喝了一大碗粥,又喝了一大碗药,陪谢九尘说了会话之后,又睡下了。
谢九尘没让厨房做别的东西,只将锅里剩下的粥喝完了,然后才想起来还有韩稚然在。他找到韩稚然,问:“韩大夫,你想吃什么?”
韩稚然道:“先生不必费心,今天出去买药材的时候,我顺便打包了些来福客栈的菜,还没吃完呢。”
“好。”
“我吃饱之后就睡觉,然后晚点去守着令尊,到时候先生去休息一会吧。”
“我不用休息。”
“当然要休息,不然到时候令尊还没好起来,你又倒下了,那就不好了。”
谢九尘心里挂念着谢孺年和赵??的事,哪里睡得着,但韩稚然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也倒下了,谢孺年知道此事,恐怕心中更添烦忧,更难好起来。
所以,半夜韩稚然来替谢九尘的时候,谢九尘还是回房睡了半夜。他睡得断断续续,时而梦到谢孺年好几日高烧不退,惊醒过来之后发现只是梦,重新睡下后又梦见赵??,赵??跟药铺的伙计说药材晒干之后继续出售,他在梦里大喊赵??,让他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喊,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药材一点点地卖出去,不知道将会落进谁家的病人口中。
天色未明的时候,谢九尘起身后就去了谢孺年的房中,韩稚然道:“令尊的烧退了些,今日继续服药捂汗,等烧彻底退了,过两天就没事了。”
谢九尘摸了摸谢孺年的额头,果然,触手的温度不再烫人。他心下宽慰:“有劳韩大夫了。”
韩稚然打量谢九尘的神色,心中却惊疑,谢九尘去睡了一觉,脸色怎么比不睡觉的时候还要吓人,真是奇了怪了。
谢九尘道:“可否劳烦韩大夫再守一会?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当然可以。”
谢九尘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谢府,直奔赵府而去。
黎笛刚刚睡醒,正在院子中洗漱,便见谢九尘过来,他揉了揉眼睛:“谢公子来了,我家公子出门了,还没回来。”
谢九尘道:“我知道,我不是来找赵??的,我来找你。”
“找我?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谢九尘道:“你可知道,赵氏药铺在出售受潮之后晒干的药材?”
黎笛心中一咯噔:“谁说的?”
“我爹生病了,大夫用的药材,正是大半月前在赵氏药铺买的。”谢九尘道,“黎笛,我前来不为质问你,也不欲从你口中得知真相。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有此事,请你立刻让人将那些药材都撤下来,不要再卖给别人了,如果没有此事,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不必管我。我话说完了,先走了。”
谢九尘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独留黎笛站在院中,一时犯难。
谢九尘回到谢府,让韩稚然回房休息,自己来照看谢孺年。他时不时探着谢孺年的额头,再给他换上新的湿毛巾,他守着谢孺年,比睡觉的时候安心多了。梦里的景象光怪陆离,但却大同小异,几乎都是噩梦。
咕咕。
肚子叫了两声,谢九尘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用早膳。他命人拿了碟点心进来,就在谢孺年的房中吃了。其实他不怎么感到饿,但他必须吃东西,这样才能有力气,有力气照顾别人,有力气……质问别人。
中午的时候,谢孺年醒了一趟,他先吃了半碗米饭,然后再喝药,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脸色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谢孺年躺回床上,道:“一直躺着,躺得我腰酸背痛。”
谢九尘道:“那爹赶快好起来,好起来之后就可以不用躺着了。”
“快了。”谢孺年笑了笑,“爹感觉舒服多了。”
谢九尘道:“那就好。”
“九尘,你有心事吗?”
谢九尘哪能在这个时候跟谢孺年说赵??的事情?他只能道:“我的心事就是爹的病,等爹好起来,就没事了。”
谢孺年叹了一声:“可别等爹好起来了,你又病倒了。”
“不会的。”谢九尘垂眸道,“不会的。”
“最好如此。”
谢孺年今天精神好,又与谢九尘多说了一会话,才慢慢睡去了。
又过一日,谢孺年的烧退了,头也不痛了,韩稚然对谢九尘笑道:“令尊的病快好了。”
谢九尘也高兴:“真是辛苦大夫了。”
“谢先生也辛苦了。”韩稚然心想,他终究是一个外人,对谢孺年没有太多的感情,担心是有限的,而谢九尘这几日下来,真是憔悴了许多。
谢九尘笑了笑,没说什么了。
再过了两日,谢孺年已经能在房内行走自如了,其实也能走出院子,但韩稚然说他不能吹风,所以谢孺年只能在房内活动。
韩稚然功成身退,留下药方和药材之后,便离开了谢府。
谢九尘怕谢孺年觉得闷,便陪他在房中下棋,道:“爹昏睡的时候,有几位叔叔都来看过你,说等你好了之后,要与你去泛舟湖上。”
谢孺年一听,眼睛顿亮:“哪几位叔叔?再过几日就可以去了。”
“不可以。韩大夫说了,这半个月最好都不要吹风。爹再忍半个月,就可以出门了。”
谢孺年不情不愿道:“好吧,好吧。”
谢九尘笑了声:“这段时间,爹就委屈一下,只有我能陪你解闷了。”
“你还要去书院上课,哪能时时陪着爹?”
“无妨,我请了半个月的假。”
谢孺年心想,不能与友人出行,但能跟儿子多聚,倒也是桩好事。他又道:“对了,怎么不见小赵,他出去做生意了?”
谢九尘笑容渐淡,“嗯”了一声:“前几日出去做生意了,应该快回来了。”
谢孺年点了点头:“等他回来,看见你这幅模样,估计得有一阵唠叨。”
“我什么模样?”谢九尘不想提赵??,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什么模样?”谢孺年吃掉了谢九尘的将,“不知道的人看我们父子俩,会以为你才是大病初愈的那个。”
谢九尘道:“我输了。”
“你是不是看我病好了,故意让着我?”
“没有。”
“这么快就输了,不是你平日的水平啊。”
谢九尘用玩笑结束了这个问题:“爹忘了?因为我‘大病初愈’啊。”
两日后,赵??回来了,他回花溪城之后,连赵府都没回,就先去了谢府。他出去的这段时间,与黎笛保持了信件来往,他知道谢孺年的病好了,也知道谢九尘憔悴了许多,但黎笛在信中没有提药材之事,生怕会扰乱赵??的思绪,进而影响到生意。黎笛想着,等赵??回来之后,他先将此事告诉赵??,让他想想应该怎么说,怎么办,再去找谢九尘。
可黎笛没有想到,赵??一回到花溪城,就直奔谢府了,他连拉住赵??的机会都没有。
赵??去到谢府的时候,谢九尘正在弹琴,琴声潺潺,琴音袅袅,谢孺年和棉花都是他的听众。赵??走近去的时候,谢九尘正好弹到急促的部分,他的手指快速拨动,接着一指按在琴弦上,相邻的二指一起一落,发出哀鸣的颤音,像是火星子在向外迸发,又像暗夜里漂浮的沉香。
赵??顿住了脚步,这首曲子太急躁,太悲切,他不喜欢。
可谢九尘弹得很入神,等他弹完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了赵??。赵??对他笑了笑,先跟谢孺年问了好,谢孺年道:“我都好,病也好了。小赵的生意做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赵??道:“本来可以早两日回来的,但是中间出了些差错,耽搁了点时间。不过,一切还算顺利。”
“挺好。”谢孺年觉得,他的病好了,赵??的生意也好,都很好。
赵??将目光落在谢九尘的身上,问:“明烛弹的是什么曲子?”
谢九尘道:“不是什么曲子,我随手弹的。”
谢孺年笑道:“我让他弹点欢快的,他弹是弹了,但不知为何,我听着听着,倒听出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感觉。小赵,你说呢?”
“我听着也是这个感觉,明烛在想什么?”赵??站的位置比谢孺年后一些,不怕谢孺年看见自己,目光肆意地盯着谢九尘。
可谢九尘只是垂眸:“随手弹的,没想什么。”
赵??察觉到谢九尘不对劲,他心沉了沉,仍笑道:“这次出门,我带了些好东西回来,明烛要不要去我府上看看?”
谢孺年立即道:“小赵偏心啊,怎么不请我也去看看?”
赵??道:“伯父若有兴趣,当然可以来。”
谢孺年摆摆手:“不了,生了场病之后,多走几步路都嫌累。你们去吧,不过别看太久,晚上都来吃饭。”
赵??说了声好,谢九尘站起身来,拍了拍棉花的头,就跟着赵??出去了。
走出了谢孺年的视线之后,赵??侧目看他:“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谢九尘答非所问:“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赵??收敛笑容:“什么事?”
“去你府上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