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柳月连连摇头：“花溪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们能把他藏在哪里？行不通的，这条路行不通的。”
江水湄道：“行不通也得试试。不然你能如何？你想去自首吗？你想死吗？”
秦柳月恍惚极了：“我不知道。”她杀了人，她身上带着罪孽，她承受不了这样的负担，倏然觉得死了也好。
江水湄道：“你是为了救我，才摊上了这桩事情。小月，你不能去自首，我不能让你死。”
她知道的，将花瓶砸在梁十金头上的人是秦柳月，而秦柳月这样的性格……只要江水湄愿意，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秦柳月认罪。她纵然冷漠无情，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样的手。她要救秦柳月，也要救自己。
秦柳月沉默得如同破庙的佛像，她看着梁十金的尸体，后悔下手太狠。
江水湄蓦然灵机一动，道：“有了！”
秦柳月机械地回复：“有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江水湄觉得，梁十金那么大一个人，她和秦柳月确实很难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将他的尸首埋了，但是，她们可以将梁十金的死，嫁祸给别人……
“嫁祸？”秦柳月目光半虚，“姐姐，不了，我不想害别人。”
“不，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跟梁十金本来就有龌龊，将梁十金的死推到他的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江水湄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是可行的。有仇，也有动手的理由。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只要人们都把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就没有人会怀疑自己和秦柳月。
秦柳月声音幽幽：“姐姐说的人，是谁？”
江水湄面无表情道：“赵??。”
--------------------
第39章
冬至
冬至的夜晚是白色的，簌簌的雪盖住了花溪城，将人们的屋檐染得一片雪白。月亮不知道躲去了哪儿，光秃秃的树聚在一起，落下了墨团似的影子。
赵??与谢九尘来到了别有天。别有天确实别有一番天地，它不是建在地上的，而是建在地下。赵??与谢九尘拾阶而下，被小厮带到了一个假山后面的包厢。
假山是装饰，也有屏风的作用，隔开了其他客人，给他们留出了单独的地方。
山的旁边攀着郁郁的藤蔓，再往前，还有几根玲珑翠竹，傲然挺立，辟出了一个清幽之处。
谢九尘坐下来，道：“桃花流水??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别有天，果然名不虚传。”
赵??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别有天吗？”
“略有耳闻。”谢九尘道，“别有天的老板原是官场中人，但因为不满官场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以毅然辞官，来到花溪城中，开了一家地下客栈。他心中有鸿浩之志，但却无施展的天地，很是苦闷，因此他把这家店称作别有天。意思是，既然天地容不下他的志向，他便开辟一片新的天地，然后在这片新天地中，当天地的主人。”
赵??笑道：“是这么个意思，但并不只有这个意思。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明烛想听听吗？”
“赵兄请说。”
“他在官场当中，并不只遭遇了尔虞我诈，还见到了很多能人异士，知道了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厉害。他学会了谦卑，因此他将此地取名为别有天，时刻告诫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不能妄自尊大。”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九尘受教了，“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是片面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一，便已经比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要厉害了。”
正说话间，小厮捧上了一个铜制的火锅，锅中加了水，还有一些底料，放在炉膛火口中，慢慢加热。来的时候，谢九尘什么也没管，因为赵??说菜也定好了。他看着小厮忙碌地来回，将各种各样的菜肴放进锅槽之中，填满锅槽。
能来别有天吃饭的人，都是富贵之人，许多人当然是不会自己动手的。小厮把木炭放在炉子上点燃，站在一旁扇风。火苗烧得噼噼啪啪，在冷风中摇曳着，慢慢地，水冒起了咕噜咕噜的小泡，锅子中的菜肴也开始微微浮动。
赵??对小厮道：“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知道，有很少一部分人，不喜欢别人伺候，喜欢自己动手。他很识相，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便退下了。
赵??拿起了长筷，布置下菜。谢九尘看着他，道：“赵兄似乎很熟练？”
“来过几次，也就会了。”
谢九尘看了一会，道：“不如我来吧？”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有些不好意思。
赵??却问：“你会吗？”
谢九尘不会：“我可以学。”
赵??道：“你看着吧。”
既然赵??都这么说，谢九尘也不坚持了。他笨手笨脚的，万一把好端端的火锅宴，变成了事故现场，也不怎么好看。赵??涮菜很有一手，时间掌控得也很好，根本不需要谢九尘担心，他也清楚谢九尘的口味，手上的东西一筷筷往谢九尘的碗里送。
谢九尘道：“赵兄，你也吃，不必管我。”
赵??应了一声，才给自己夹了几筷子。他突然道：“要喝些酒吗？”
谢九尘道：“我都可以。”
“你酒量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差。”
赵??便唤了人，要了一壶绿蚁。谢九尘问：“为何是绿蚁？”赵??道：“我酒量不好，喝点浅的。”
赵??酒量不好？这又是谢九尘才知道的事情，他之前以为，商人的酒量都是很好的，因为总是要在酒桌上面谈生意，酒量不好，如何成事？
如今看来，刻板印象不可取，赵??的酒量不好，可他却做成了很多的生意。所以，生意的大小主要取决于能力的大小，而不是酒量的高低。
赵??见他若有所思，问：“你在想什么？”
谢九尘将心中所想道出，道：“我越了解赵兄，便越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赵??微微一笑：“这倒是抬举我了。”
谢九尘不置可否，低头吃饭。吃火锅的时候，他喜欢吃清淡一些的菜，因此没动酱料，将酱料推到了赵??的那边。
两人谈天说地，渐渐地，话题又落到了赵??的身上。谢九尘道：“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都很想问赵兄，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怕……触动到赵兄的伤心事。”
赵??笑了一声，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好说话。他道：“我活到现在，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能让我伤心了，你想问，但问无妨。我若不想说，自然不会说。”
谢九尘迟疑须臾：“我与你认识也有段时日了，从未听你提起过爹娘。”
赵??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将牛肉放进了谢九尘的碗中，道：“你没有问过，我就没有提起了。既然你问了，也不是不能说……”
他的心情颇为复杂，若谢九尘不问此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说的。可谢九尘问了，他想给谢九尘留个好印象，不想遮遮掩掩。
赵??道：“我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娘独自养了我一段时间，没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将我卖给了……别人。后来我逃了，回了我娘身边，可她很惊慌，她让我走。我便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样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没有什么波澜的。谢九尘也没有，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心情，赵??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他那个时候还这么小，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成为了现在的赵??？谢九尘不敢想象，他也不敢再问了。
他不问了，赵??倒也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说太多，那些年的往事于他而言，像是被掴打后的疼痛，里头藏着无数串血珠子，时隔多年，已经不疼了，可只要轻轻一挤，那些血珠还是会从心里冒出来。不会疼，但是会流血，就是那样的感觉。
绿蚁上来了，谢九尘先给赵??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赵??说自己酒量不好，却饮酒如饮水，他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谢九尘看他一眼，忍不住道：“赵兄慢些喝。”
“怎么？你怕我喝光你的酒？”
赵??一手撑着下颌，灯笼的红光跳动，笼了一层半明不暗的光下来，勾亮了他的轮廓，却让他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是醒是醉。赵??微微扬起头，可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他眼帘半垂，就着这说暗不暗的光线，盯着谢九尘。
谢九尘被那目光中的热度烫到了，他不敢与赵??对视，便别开了脸，道：“这不是我一人的酒，赵兄想喝多少，都行。”
“你不怕我喝醉？”
“醉又何妨？醒又何妨？”
“我不知道。”赵??也挪开了目光，兴许他是真的醉了，“我不知道。”
谢九尘道：“醉也无妨。我醒着，守着赵兄便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赵??道：“那我便放心喝了。”
谢九尘心想，你刚刚喝得也很放心。但他没有说，他想着，今日是冬至，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可赵??却只能找到他相伴。谢九尘白日陪谢孺年，晚上陪赵??，完全便是两种心境。
一壶绿蚁酒，大半都进了赵??的腹中。
许久没喝酒了，赵??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他喝醉了，站起来走两步，歪歪斜斜。
谢九尘无奈，连忙过去扶着赵??，道：“你喝醉了。”
赵??道：“哦，我喝醉了。”
谢九尘：“……我带你回家。”
“回家？”赵??有些疑惑，“我的家在哪儿？”
“在朱雀街。”
赵??摇头：“那不是我的家。”
谢九尘耐心地问：“你的家在哪儿？”
赵??又说不出一个答案了，他哪里知道呢？他若是知道，也许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谢九尘突然执拗：“你的家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赵??道，“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比天还要远。”
那确实很远。谢九尘想接着问，可赵??又不说话了。他比谢九尘高一些，整个人栽倒谢九尘的身上，让谢九尘有些压力。
谢九尘不能纠结家的话题了，他道：“我带你回房。”
赵??道：“好。”
别有天离谢府赵府都不近，赵??现在这个样子，谢九尘怎么带他回去？他低叹一声，唤来小厮，要了一间房。今夜，得在别有天住下了。
赵??只订了位置，没订房间。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没有空缺的房间，可刚好有两位客人不来了，便空出了一间房。谢九尘觉得，这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
他扶着赵??，跌跌撞撞，来到了房间。谢九尘让赵??坐好，然后命人打来一盆热水，让赵??漱口，又帮他擦了擦脸。赵??喝醉了，其实是很乖的一个人，谢九尘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可他的反应变慢了，有的时候，他也反应不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谢九尘让他上床睡觉，赵??就听不明白了。谢九尘无奈，只好再次将人扶起来，带到床边，让他躺下去。
赵??还没脱鞋，便要往被窝里面钻。谢九尘连忙拉住他：“等等！”赵??便停了下来，神色疑惑地盯着谢九尘，谢九尘被他这样盯着，短暂地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就这样对视了片刻，谢九尘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赵??喝醉了，自己理应照顾他。
谢九尘蹲下身来，帮赵??把靴子脱掉，他注意到赵??的靴子上没有灰尘和污迹，他想，赵??一定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
两只靴子都脱掉后，谢九尘拍了拍赵??的肩膀：“可以躺下了。”
赵??躺下来，自己拉好了被子，他似乎不认得谢九尘了，看谢九尘的眼神中总有迷茫。
谢九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想等赵??睡着之后，去附近找一家客栈休息。因为别有天只剩这一间房了，谢九尘又不敢与赵??睡一张床，他怕赵??会介意。所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另寻一处睡觉。
可赵??一直睁着眼睛，此刻的他又不像是喝醉的模样了。谢九尘便问他：“你不困吗？”
赵??没有回答他，而是另起了话题：“谢九尘，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赵??道：“很久了，我不信任任何人，已经很久了。”
谢九尘眨了眨眼：“有多久了？”
赵??道：“我记不得了，总之很久了，你信我。”
“好，我信你。”
赵??轻笑了声：“好。”他困了，眼皮在上下打架，谢九尘察觉到了，道：“赵兄，睡吧。”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左手腕上的力道变紧了，他这才发现，赵??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赵??闭上了眼睛，谢九尘望着那只青筋凸起的手，心想，就让他抓一会吧，等他睡着了，便会松开了。赵??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谢九尘被他抓着，无事可做，目光便落在了赵??的脸上。赵??闭着眼睛的时候，似乎把凌厉和刻薄都关起来了，没了往常那股冷漠劲，整个人都柔软了些。
谢九尘用眼睛临摹着他的轮廓，想的却是，如果可以短暂地回到十几年前，他想给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一个拥抱。一个简单的拥抱。
可他回不去，赵??也回不去了。
谢九尘想，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因为现状，人想回到某一个时刻，改变曾经的轨迹，但是无能为力。只能沿着已经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能怪谁？谢九尘不知道，怪天怪地怪命运，可责怪又有什么意义？他以前觉得，人生苦，最苦于不知足。可有的人什么都没得到，怎么能怪他不知足？
谢九尘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赵??彻底睡着了。他用右手给赵??掖好了被角，左手轻轻一动，想不动声色地抽出来。
但赵??抓得太紧了，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抓到了，在睡梦中也不愿意放手。
谢九尘继续尝试，失败了数次之后，他放弃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在不弄醒赵??的前提下，让自己获得自由。他也不想弄醒赵??，赵??累了，让他睡一个好觉吧。
谢九尘就是这么一个为人着想的人，他又盯着赵??发了一会呆，随后脑袋一倒，挨在床沿边也睡着了。
--------------------
：桃花流水??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
第40章
鱼汤
天色渐熹，金色霞光正与云霞搏斗，赵??便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先是一愣，只见谢九尘坐在矮凳上，侧脸挨到床沿边，一只手垫在脸下，另一只手垂落身侧，眼帘紧闭，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在睡觉。
谢九尘没盖被子，就这样睡了一夜？
赵??连忙下床，将谢九尘抱起来，先将他的鞋脱了，然后把他塞进被窝里面。谢九尘睡觉当真毫无防备，这样的动静，也没能让他醒过来。赵??将被子拉到他的喉咙上，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脸。这样的姿势舒服多了，谢九尘的眉头舒展了些，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被中还留着赵??的热气，暖和极了。
赵??看了他一会，然后走出了门，唤来小厮，要了一碗姜汤。
小厮领命而去，赵??回到房中，谢九尘还没醒来，赵??便坐在矮凳上面，盯着他看。
昨夜的记忆零零碎碎，他忘掉了一些，也还记着一些。但记住的不清晰，模模糊糊，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些不能说的话，颇为忐忑。
谢九尘多睡了会，便给了赵??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
天光透亮的时候，谢九尘睫毛一抖，终于快要醒了。赵??见状，立即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谢九尘醒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然后环顾一圈，在窗边发现了赵??的身影：“赵兄？”
赵??走过来，明知故道：“醒了？”
昨夜，他明明没有上床啊，怎么会从床上醒来？谢九尘坐起身来，迟疑道：“我……为何会在床上？”
赵??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坐着睡着了，姿势别扭，便把你……带到了床上，让你好好睡会。”
谢九尘松了一口气，幸亏他不是半夜迷糊，以为这是自己家，傻乎乎地爬上了床，不然那得有多尴尬。他道：“原来如此。昨夜赵兄喝醉了，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不得，便在矮凳上睡着了。”他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可落到赵??的耳中，又变了意味。
“挣脱不得？”赵??道，“我的力气有这么大？”
谢九尘认真道：“也不算挣脱不得，但若动静太大，赵兄便会醒来。我不想吵醒你。”
“所以，你就这样睡了一夜？”
谢九尘点了下头。
傻子。赵??道：“若有下次，你不必管我，直接拍醒我即可。”
谢九尘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个时候，小厮在门口敲了敲，道：“客官，姜汤到了。”
赵??去开了门，接过姜汤，放到床边桌上，道：“明烛，趁热喝吧。”
“我为何要喝姜汤？”谢九尘微微屏息。
赵??道：“因为你就这样睡了一夜，很容易着凉，喝点姜汤好。”
谢九尘眉峰微蹙：“不用了，我身体很好，昨夜也没有开窗，没吹风，不会着凉的。”
赵??盯着他，突然道：“你不喜欢姜汤？”
还是被发现了，谢九尘点了下头：“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为何不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