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询思绪发散了下,他朝吧台位置扫过漫不经心的一眼,看见咖啡师的唇语“手机屏幕”。
只有这几个字,两个咖啡师已经结束聊天,各自工作去了。
纪询也收回目光,继续戳屏幕上的人。他猜咖啡师看到了自己屏幕上霍染因的照片,在称赞霍染因长得好。他不太在意,人活在世界上,总要被人议论的,比如霍家的“那个女孩”。
“先生,您的咖啡。”咖啡师将做好的咖啡送到纪询的桌子上。
但圆托盘上,除了咖啡,还有一份蛋糕。
“我没点蛋糕。”纪询说。
“是的,这是我们店里赠送的。”咖啡师笑道。
“是什么活动吗?”纪询疑道。
“您是萤萤亲戚的朋友吧?萤萤一直免费帮我们店带咖啡豆,我们都很感谢她,这是个小礼物,心意而已。”咖啡师指指纪询的手机。
“萤萤”。纪询先因为这个音节看向咖啡师,接着他顺着咖啡师的手指看向自己屏幕。
他看见了霍染因的脸。
“亲戚”。
他突然想到霍和洽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真眼熟”,当时没察觉不对,但他说的眼熟,是因为“萤萤”吗?
还有,“带货”。
一个流媒体的,叫“萤萤”的,和霍染因长相相似的经营者?
纪询让咖啡师帮忙打开萤萤的主页,主页上有她的照片。
当照片在屏幕上刷出来后,纪询眼神凝定。
他将照片点开,放大,看见一张几乎是霍染因女化版的照片。
这是个光看轮廓,几乎和霍染因有八分相似的女性!
她是和霍染因相似?
不。纪询脑海闪过喻凡海脱口而出的“真像”。她不是和霍染因相似,她是和霍栖萤相似。
第二三七章
恶之花(1)
纪询正在浏览萤萤的社交主页。
萤萤年纪不大,看资料,只有24岁,从三年前开始经营自媒体,经营的成果还不错,如今已经有了五十六万粉丝,其实不是是活跃粉丝,男女都有,从这些粉丝的留言来看,他们很喜欢萤萤的长相。
这确实是张美丽的面孔。
相较于隔着屏幕的粉丝,纪询恐怕更有资格说这句话。
他拥有另一张几近相同的面孔,远观,近看,放在掌心把玩过,熟悉面孔上的每一丝细节,情知这张面孔的一转眸一挑眉,都蕴藏着足以侵袭灵魂的魅惑挑逗。
一张让人欲罢不能的面孔。
如果“萤萤”,相似的是霍栖萤。
那么霍栖萤的脸,就是彷如眼前这样吗?
纪询滑动萤萤的主页,看着萤萤晒各种奢侈品开箱,网红酒店、饭店、旅游地点打卡,照片里的女孩,从头到脚,精致到了头发丝。
她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魅力。明白金银珠宝的繁奢并不会让她堕落,它们闪烁晃眼的亮光,不过是让她这枝艳丽花朵开得更加荼蘼绚烂的养料。
纪询突然刷到了一篇视频笔记。
笔记里霍染因出现了,是之前他们在琴市时候,霍染因“最美警察”的热搜视频。
视频放完,萤萤出现,朝镜头挥手,对大家说:
“嗨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萤萤,今天的热搜大家都看见了吧?说我们不是亲戚,有人相信吗?”
这个视频是萤萤承认自己和霍染因是亲戚吗?纪询想。
这条视频笔记转发赞数都不少,算是一条热门内容,但他和霍染因从来没有刷短视频的习惯,也就从没发现还有这条视频的存在。
他思索一会,截了图,本来想发给霍和洽问问这是不是霍家的亲戚,但手指在发送键上打了个转,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发送。
从霍和洽刚才的态度来看,他见过萤萤,但应该不认识萤萤。否则他脱口而出的,就不该是“好眼熟”,而是“和我一个亲戚长得好像”。
但光只看这张脸,又绝不可能和霍家及霍染因一点关系都没有。
“……”
先做些基础的调查。纪询想。调查之后再做进一步判断。
这个世界上,最好调查的,永远是在网络上留下最多痕迹的人。
都不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纪询已经了解了萤萤的基础情况。
萤萤,真名孙飞飞,父母离异,从小跟随母亲长大,学习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没再上学,在奶茶店、饭店、美甲店、服装店打过几年零工,21岁开始经营自媒体,随后走红。
看到这里的时候,纪询皱起眉头。
从这份资料来看,萤萤家境不好,理应没有足够的金钱支撑她购买奢侈品和奢侈消费,但她的账号之所以能红起来,就是因为大量的奢侈晒单。
……是因为在外打工的时候,萤萤认识到了足以支撑她消费的人或公司?
很有可能。
美丽是一种资源,且是稀缺资源。
社会里,投资的人很多,投资的机会,反而少。
如果霍染因不做警察去当明星,就凭他那张脸,当个花瓶也能大红大紫。要是再加上他现有的身手,嗯——都能写部跌宕起伏的娱乐圈了。
纪询微微一笑,接着将小小发散的思绪收回来,专注在收集到的资料上。
这份资料里头,最关键的信息——
萤萤和霍家,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资料看到这里,纪询突然发现萤萤的主页更新了一条动态。
萤萤:“今天天气好,去照顾麻麻啦。”
经营社交网络的人,总习惯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分享给粉丝,信息也就在不自觉中泄露。
调查萤萤资料的时候,纪询同时了解萤萤母亲的情况。萤萤的母亲张春花,五年前检查出阿兹海默症,三年前症状加重,住进安然养老院中。
安然养老院距离霍和洽住址很近,霍和洽对萤萤的印象,未必是由网络而来,更有可能是他偶然在家附近见过前来照顾母亲的萤萤,留下了些印象。
纪询收拾东西,前往安然养老院。
他打算和萤萤打个照面,单方面的。
也许这一次,他能找到个很重要的线索,也许霍家墓园里的无名墓碑并未埋葬尸骨,也许“霍栖萤”,至今健在。
*
安然养老院坐落在公园内部,绿化环境显而易见的好,其他软硬设施也不差,纪询刚进养老院,就有专门的服务人员上来问他:“是来看望老人的?”
“是来看看养老院的。”纪询说。
“是给爸妈看的吧。”服务人员笑容变得热情,“我们的养老院设施晚上,有保健医生常驻,和定点医院签有协议,会优先安排床位给我们养老院的老人……”
纪询听得不是很认真,在养老院里走走停停,任由服务人员在旁边推销,只在对方有点说不下去的时候接一句话。
大概半小时之后,一行人从门口进来。
打头的是位衣着精致、戴着帽子、墨镜、口罩的年轻女人,他们从纪询身旁路过,一路往里头去。
这女人简直把自己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给遮住了。
纪询朝这些人行走的方向瞥了一眼,无奈地只能从对方的身材暗暗判断下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暗自评估之后,他故意跟服务人员说:“他们是?”
服务人员:“来看老人的子女。”
纪询:“我也跟过去看看吧。看老人在这里生活得到底怎么样。”
这个理由说得通,服务人员欣然带着纪询跟上。
他们一路走到了老年人活动大厅,纪询看见年轻女人走到其中一个坐在靠窗位置的老人身前停下,她取下墨镜和帽子,但依然戴着口罩,娴熟地叫了声“妈”。
不出意料,这位戴墨镜的年轻女人,就是纪询在等的萤萤,她口中的妈妈,当然就是张春花!
纪询先看向萤萤。
他忽然产生了一些疑惑。
真人……真人和纪询想象得有些不一样。
萤萤脸上戴着口罩,他不能看见对方整张脸的样子,但只看露出来的上半张脸,他已经发现了真人和视频的差异。
视频上看见的时候,他觉得萤萤和霍染因异常相似,甚至通过“萤萤”幻想着霍栖萤的模样;等真实见面的时候,他们也是相似的,无论轮廓还是五官,依然十分形似。
只是……也许只是因为萤萤脸上的妆画得过浓了,导致她的脸看起来像张精致的面具,令她看起来,和他平常总见的霍染因相比,有些失真失活,也让本来已经勾勒在他心中的“霍栖萤”的面孔,再度模糊起来。
纪询看了萤萤一会,又将目光转移到张春花。
如果说看见萤萤是感觉意外,看见萤萤的母亲,张春花的时候,纪询意识到自己在失望。
他知道这种情绪不应该产生,但当看见并意识到张春花确实是一个皮肤偏黄、五官平常,脸颊出现斑点,额头爬上皱纹的普通女人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失望。
是岁月偷走了她夺目容颜吗?
他以为萤萤的母亲,会是“霍栖萤”,仙女一样的女人。
第二三八章
恶之花(2)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纪询远远看着张春花,暗想。
比如张春花并非萤萤的生母,只是萤萤的养母。但从之前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两人并没有明显的“非亲生”指向……
“好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呵斥。
纪询在第一时间看过去,看见萤萤扭曲的半张脸。
这个瞬间,萤萤简直像是被怒火给点燃,这熊熊怒火不止吞没了萤萤自己,还像个怪兽一样想要吞噬张春花!
纪询心生诧异。
他在思考的同时并没有放松对母女的观察,在萤萤发火之前,他也没有发现张春花说了什么让人愤怒的事情,从口型上看,张春花只是让萤萤给她带一样东西……
这毕竟是公共场所,最初失控的愤怒之后,萤萤飞快朝周围逡巡一眼,勉强控制住了表情。
她看上去很警觉其他人的目光。
她压低了声音,以恶狠狠的语调对妈妈说:“都说了没有,没有,没有!你老糊涂了,根本没有那东西,要我跟你说几次才行!”
说完这句话后,萤萤看着也不想再呆下去,抓起原本放在桌上的帽子和墨镜,带着那群跟她来的人,怒气冲冲往外走。
这行人经过了纪询的身边,纪询隔着人,和萤萤对上一眼。
那双和霍染因极其相似的狭长凤眼,在此刻的萤萤脸上,既没有霍染因漫不经心时的漠然风流,也没有霍染因含情脉脉时候的温柔如水。
那双眼睛,因为愤怒,有些变形。
但这种变形,在萤萤意识到纪询正在看她的时候,被主人控制了。
她的眼睛舒展开来,平复下去,重新变得造型优美,她拿眼尾挑了纪询一下,随即戴上墨镜,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往前走,一声声清脆的响动,仿佛女王的权杖正击打地面。
萤萤走了,纪询将目光调转到张春花身上。
他走到张春花的桌子边。
走得近了,一些刚才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也呈现在纪询眼前。
他注意到张春花的膝盖上放着个小篮子,篮子里头有各色毛线和几根短织针,还放着些织好精致小人,不止头发五官清晰可辨,就连衣着和首饰都是互相搭配。就是风格有些单一。
里头的每个毛线小人,都是女孩子,还总是副大小姐的打扮,就像芭比娃娃永远穿着公主裙。
纪询观察着张春花的时候,低头织娃娃的女人突然抬起脸来。
她面无表明看着纪询:“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纪询还没说话,跟在旁边的服务人员已经娴熟说:“他是萤萤的朋友,来这里做客的。”
张春花脸上的冰霜消融,她连忙将膝盖上的篮子放在旁边,站起来说:“原来是找萤萤的,两位请坐,我给你们倒茶拿点心。”
说着,直接朝厅里的饮水机的位置走去。
纪询:“……”
他忍不住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心想这助攻可以的啊?
服务人员拉着纪询坐下,小声同他交流:“张阿姨的病有点严重,平常不太爱理人,但我们在和她的接触中,发现只要提起萤萤,她就会变得热情。你别看这对母女呆在一起没多久就要吵架,但感情还是很深的。”
张春花回来了,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茶具和点心,明明是养老院摆在桌面上给老人随便吃的普通点心,被张春花这么一倒腾,弄出了和她在织的小人如出一辙的精致。
得病之前,这位阿姨应该是挺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吧。纪询暗想,接着又想起萤萤。因而女儿也有同样的讲究。
将东西放到桌上后,张春花反而没有坐下,只站在桌子旁边等着,是服务人员说了“阿姨你也坐”,她才仿佛收到指令般低头坐下。
“不好意思两位,萤萤今天不在……”
“不要紧。”纪询进入状态,自然而然,“我们在这里等等她。对了,萤萤去了哪里?”
“今天是周三,萤萤上午骑马,下午去茶话会。”张春花不假思索说。
随着聊天的深入,纪询很快发现在,在张春花的脑海中,萤萤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小姐,从周一到周日的每一天都有安排,这些安排从骑马到弹琴,从社交到舞会,全方位的凸显出一个生活在古堡里的每次出门都有八个丫鬟跟随的中西合璧千金大小姐的应有日常。
纪询觉得萤萤实际上也活得精致,但萤萤现有的精致也并非张春花脑海中的精致。
疾病有时候也令人啼笑皆非。
他没笑,但服务人员没忍住,笑了。
笑完抬头,才发现张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嘴里的话,脸重新挂下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慌:“张阿姨……”
“张阿姨,”纪询接过话,“之前在外头听见你和萤萤吵架,你们吵什么?”
“我们没吵架。”张春花的注意力立刻被提到萤萤的纪询吸引,“我们不会吵架。”
“但萤萤很生气。”纪询说。
“萤萤生气,”张春花呢喃一声,“是因为那东西不见了。”
“什么东西?”
“那东西……那东西很重要。”张春花摇头,“不见了,萤萤会怪我,她气极了,那东西要找回来,那东西被人偷了,被小偷偷了……”
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才的争论中,萤萤因为张春花提起这东西而发火,说根本没有这东西;张春花却说正是因为东西丢了萤萤才发火。
谁在说真话?
纪询又试了几个旁敲侧击的询问方式,但张春花始终没有说“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不断地自言自语着“丢了”,“找回来”。
眼看实在问不出更多,纪询只能站起来。
离开的最后,他回头看了眼张春花。
因为他们的离去,张春花重新低头开始编织娃娃,窗外的天暗了,灯光打开。瓷砖和器皿开始集体闪烁,闪烁出精致而冰冷的亮光。
*